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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给你留下的印象当中,最深刻,堪称刻骨铭心的教训是什么?是安营扎寨,调兵遣将的技艺吗?
又或者,是排兵布阵的手段吗?
不。
是你无法用预言法术揣摩他真实的内心。
陆逊获得的信息是不断更新的,他的决断也会随着更新后的信息改变。
这是他本人的战斗素质所决定的,他察觉到你一丝一毫的弱点,便会毫不犹豫地抓住时机,拿你当成落水狗来痛打。
你的神术再高明,追不上人心变幻的速度。
只有完全揣摩透陆逊的战略与思路,才能抢先下出一步胜负手。
那么,李严这件事里,有陆逊的影子吗?
你从头到尾的又想了一遍。
拿到了这封李严劝说诸葛亮进九锡的信笺,你是准备进宫交给刘禅的。
告状这事,总是先告状的人占便宜。
诸葛亮说“十命可受”固然很立flag,但李严写信请他加九锡则更加作死。
趁着相父光环还在,蛋糕还未分光,大家甜甜蜜蜜花月正春风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李严直接打死。
用李严的下场,来震慑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这些关陇世家,以及嫌弃蛋糕分得不够大的旧臣。
以为后来者诫。
不管你怎么想,你想不出这个简单粗暴的计划当中有什么问题。
但你仍然直觉地感到不安。
经历过巴东与陆逊的一役后,你对预言神术并不完全信任。
人心所思,远超法术能及的范围。
……哪怕通神术告诉你,司马懿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你还是心里不踏实。
当你回到卧室时,你忘记开沉默术了。
因此当你关上房门时,榻上传来丞相有点含糊的声音。
“阿迟?”
“扰了先生的好梦。”
屋子里暗得很,只有床下的炭盆里有一星两星昏暗的红光。
榻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掀开被子,似乎想下榻去寻灯盏,你伸出手,施放了一个火花术。
豆灯被火花术重新点亮,照出丞相有些惊讶的面孔。
他看了看你,又看了看你手中的信,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你这是……?”
“原本想给先生一个惊喜来着。”
“……如何惊喜?”
“李严想拿了先生那封信去殿下面前,为先生请九锡,”你说,“我要提前找监国殿下告状,把这事儿解决掉,先生觉得怎么样?”
丞相望向你时,目光总是十分温和的,微微带一点笑意,但他现在不笑了。
他伸出了手,示意你将信递给他。
你有点犹豫的将信递了过去,他举起了灯盏,在灯下仔细看了一看,确认是那封信之后,便将它凑近了火焰。
“……先生?”
他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语气,“如此,阿迟还有什么招数吗?”
你看了看飘落在案几上的纸灰。
又看了看只着中衣的先生。
你伸出手,念了一个完全修复术。
纸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倒档,麻楮纤维一丝接一丝拼接回纸张,墨迹重新显现于其上。
季汉人民心中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无所不能的诸葛丞相看着你发愣。
“这毕竟是先生的东西。”你有点心虚,指了一指,“我不用还不成么?”
他看了你一会儿,好像还没从刚刚的发愣中回过神。
“阿迟今日是去赴李正方的酒宴?”
你点点头。
他捏了捏眉心,“发生何事?”
“李……”
尽管屋子里点着火盆,但你看看丞相的模样,试探性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手,还是有点凉。
你试探性地看着他,“要不还是回榻上去说吧?”
丞相似乎很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噎回去了,点点头。
火光一跳一跳,毕竟豆灯的油盏较浅,盛不下许多灯油。
丞相倚在榻上,盖着被子,侧脸在火光中一明一暗,听你慢吞吞地讲述李严拉拢你的那点事,偶尔捻捻胡须,却始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在你讲完之后,他才问起了第一个问题。
“在此之后,你又遇见什么人了?”
哎?
“先生怎么知道?”
“阿迟与我十载夫妻,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思秉性?”他摇摇头,“李正方仅露拉拢之心,未曾有图穷匕见之意,你怎会想到这一步?”
……说得好像你是傻白甜似的。
见你似乎不服气,丞相微微一笑,“李正方上表时,阿迟便已对他心存不满,为何今日才起了杀心?”
你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好理由,只好实话实说。
“席间见到了司马懿。”
丞相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他对阿迟说了些什么?”
你思索了一会儿,慢慢把司马懿跟你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尽管你这人察言观色真的不行,但此刻你还是察觉到,丞相对你和司马懿的对话十分关心,有些你含糊不清的地方,他还会重新问一遍,确认一下。
“你看,先生,”在你搜肠刮肚,原原本本的讲过一遍,再也想不出什么新信息的时候,你感慨了一句,“司马懿又不了解我,我用道术测过,他也没有骗我,他能有什么……”
……………………
你很少在诸葛亮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之前你干点什么缺德事他偶尔会看着你冷笑,但现在这种神情就是情真意切的拼命忍笑。
如果按典故来的话,大概就是历史上的诸葛丞相见到谯周时的表情——“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
“先生在笑我!”你立刻指责出了这一点。
尽管丞相是鹅毛扇狂魔,但跟你盖着被子聊天的时候,他手边也没有鹅毛扇。
所以只能捂着脸。
“阿迟认为,”你听到他的气息不太稳,有点断断续续,“想了解你的心性品行很难吗?”
……你自己觉得,就,挺难的啊。
…………整个三国也没人比你有更多小秘密的吧?
“为将者,用兵布阵,正如其人。”
丞相如此评价了一句。
你眨眨眼。
“司马懿未必知晓你身怀道法,却能由你行军打仗的风格判断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少思虑而多任情,手段却果决强横。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亦不考虑后果。”
“我怎么不考虑后果了!”你又抗议了一句。
但丞相却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潼关一战,你领两千兵士攻破重兵把守的天险雄关,勇悍足可称道,恐项藉不过如此,但司马懿亦能察觉,你并非擅谋略之人。”
“但他说的每句话我都确定是真的!”
丞相看了看你,笑了起来,“若我骗阿迟,亦不需说谎。”
……………………
“司马仲达思谋甚深,阿迟怎是他的对手?”他停了停,观察了一下你的神情,“除非阿迟再来一次天火降世,将他砸死,那的确非司马仲达所能预料。”
你也不需要拿流星爆砸他,你冷冷地想,大不了变个——
“归根结底,阿迟只想到了李正方一心争权,与我为难,却未想到我为何容忍他,亦未曾想过,若你当真以那封信函激怒了殿下,又会发生什么事。”
他侧过身来,伸手将你揽进怀里,吻了吻你的头发,“不过,阿迟一心为我,我还是颇为感动的。”
……尽管感动,但还是笑话了你。
灯花灭了,不过不耽误听丞相进行大汉政治科普小讲堂。
李严镇守永安十年,与上庸孟达互为犄角倚仗,麾下两万兵将亦服从调度。若将蜀汉看作诸侯国,诸葛亮是其中实力最强大的诸侯,关平黄权部其次,那么紧随其后的便是屯兵西凉的马超,以及永安的李严。
而在蜀汉还于旧都,并隐有压倒曹魏,成为三国鼎立之中,实力最强一方的苗头时,丞相在政治上便需要加倍小心了。
北伐一役,作为主帅的诸葛亮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这是客观事实。
不仅李严心思活络,隐有争权之心,远在襄樊的关平黄权,北伐帐下的张苞,以及其余勋贵元老亦会在意诸葛丞相的一举一动。
赵云的那丝戒备之色便是最直白不过的证明。
这个国家所效忠的是刘备父子所代表的大汉,绝非诸葛亮。
尽管丞相自己忠贞之节天日可表,朝廷中敬服爱戴丞相的臣子亦是大多数,更重要的是刘禅也全心全意的信任这位相父,但丞相仍然需要小心从事。
若借了刘禅之手除掉李严,那么在朝野上下心中,这位大汉丞相的权势气焰便更加如日中天,隐有迫人之感了。
不必提关平黄权等元老心中的想法,也更不用说孟达这般李严嫡系会如何惊惧,只说会令诸葛亮立场变得尴尬,就足以称之为是一个严重的后果了。
总体来说,你听懂了丞相的考校。
……就怎么说,举一个不太恰当的栗子的话:尽管阿斗十分宠信这位相父,但相父还是小心翼翼不想当大汉臣民心中的妖后。
……你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禅亮,然后赶紧把这邪魔外道给清扫出去了。
“那司马懿为何如此呢?”你说,“他也讨不到好处啊。”
“司马仲达心思深沉之处便在于此,”他摸摸你的头发,“他不需眼前的一点小利,若李严孟达为我所除,自然便有新的位置空了出来。待攻伐魏吴时,恐怕朝廷将有人为其仗义执言,而关中世家失了可作倚仗的李正方,大概总也会与其暗通款曲了。”
你终于把这一部分也想通了。
丞相希望留着李严在朝廷里跳,因为反正怎么跳也不会实质性地伤到他。
相反,用李严这个笨蛋占住“反对派”领袖的位置,比换上来司马懿这种大杀器要强得多。
司马懿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三言两语就哄你差点去替他干掉李严。
尽管你感觉自己根本没跟他讲几句话,他也应该根本不了解你。
但他还是把你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一直以为这是个李严当关底boss的副本。
现在你明白了,关底boss是司马懿。
而且还是个用通神术通不出脑子里到底想什么的,小指头款的阴谋家。
……你再也不能笑话猫姨笨了啊!
…………谁他喵的能想这么多弯弯绕绕!
寅时鼓敲过,按照丞相寅时过半便会起床的习惯,他一共也睡不了一个小时了。
你有点内疚,不过先生倒是不以为意。
“北伐时军中琐事纷杂,常有以夜继昼事,阿迟何必耿耿于怀?”
你坐了起来,伸出手去,聚精会神地凝结起医疗术的力量,覆在他的身上。
“先生现在可还觉得疲累?”
先生捉了你的手,轻柔地微笑起来。
挺好。作为政治考试不及格,补了大半宿课的学渣,你虽然也可以给自己刷医疗术,但你还是觉得躺下正常睡一觉来得更治愈。
不过在你躺下拉了拉被子,准备进入待机模式后,丞相并未如你所想的那般起身开始更衣。
天色未亮,医疗术的光芒转瞬即逝,一片黑暗中,你只能感觉到他侧身在盯着你看。
……他又没有黑暗视力,你也想不出他在看点啥。
“先生?”
他摸了摸你的脑袋,而后一个亲吻便落了下来。
……你们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给他刷医疗术是以为他准备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狂模式,并不是在鼓励他干点别的。
…………要不你还是抽空去把李严打死吧。
诸葛瞻抱着新写的文章走过正屋,脚步停了停,有点怀疑的又看看外面的天气。
一轮红日已经升上了长安城的天空。
若是离前门近些,也能感受到街上万家烟火气。
“父亲大人身体不适吗?”他看向端着水壶和点心走过的婢女。
后者睁大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同伴。
同伴看了看诸葛家的小公子,似乎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母亲那个懈怠懒散的性子……什么时间起床都不稀奇。
……但是父亲从未在卯时之后还未出卧室啊。
想起长嫂平日照顾受了风寒的婢女仆役时所为……诸葛瞻觉得自己有了主意,他还特地清了清嗓子。
“烦劳你们去煮些姜茶吧。”他说,“一会儿父亲起床时端去给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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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之前有可能正文就完结了,然后可能会入v,继续放后日谈和番外啥的,小天使们可以把前面的存下来或者(反正啥地方都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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