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他忽然噤声。帝星之侧,有一颗极其明亮的伴星。两颗星星的轨迹正在逐渐接近,可以预见不久之后,它们会并轨运行。“总之,你也该走了。”玄明子喟叹,这孩子,终究不属于这方青山。
刘涟蹙眉:“师父,你要赶我走?”
玄明子拍拍他的肩膀:“徒儿,不是为师要你走。而是,你迟早不得不走。”
刘涟向后躺倒,双手枕在脑后:“我不想离开……师父,这里是我的家。”
“这可由不得你。”玄明子躺在他旁边,“以后,记得回来看看。”
他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话:“万事自有天定。”
***
当年的姬缜,还是个桀骜阴沉的少年。时间足够磨砺一切,如今的姬缜,敛去所有锋芒,手腕却比当年更强硬,举手投足间俱是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他们父子听从司天监监正的劝告,在帝星光华大盛之前,韬光养晦,不与贵妃正面冲突。
在死士们前赴后继的牺牲中,姬缜得知一个极其可怕的秘密,关于宫里那位。若是公之于众,必然动摇国之根本。若要终结深宫里那个祸害,监正说,唯有帝星。
在这之前若是轻举妄动,很可能功亏一篑。
“师父,帝星究竟何时才现世?”姬缜站在观星塔窗前,负手而立,语气中隐隐透出焦躁。
监正坐在那幅星图前,手中拨弄着卜卦用的算筹:“王爷,稍安勿躁。”
六年时间,姬缜从“世子殿下”成了“王爷”。加冠后,他便袭了王位,正式接管并肩王的权责。
监正看着窗边贵气凌人的青年,仅仅穿着便服,都有一种凛冽尊崇的威势。论心机手腕,帝王权术,姬缜可说是完美无缺。监正私心觉得,姬缜才应该是大胤的主宰。可惜,姬缜并非帝星,无论如何没有皇帝的命。
姬缜所注视的,是极乐天阁的方向。
六年前那里还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如今平地而起的阁楼已隐约有伸入云端之势。三十万民夫轮流劳作,一千层的极乐天阁已经修筑到六百余层。
但或许是上天震怒,现在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往上修。皇帝强行派人运送石材上去,一眨眼间连人带石头,全部回到地面上。这股神秘力量阻拦着所有人的前行,包括皇帝自己。
国师前去查探,却险些被天雷劈死在顶楼。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旱天雷,那日天气炎热,阳光炽烈,却凭空降下雷暴,更诡异的是雷电只集中在极乐天阁,皇都其他地方完好无损。
监正顺势谏言,极乐天阁奢靡过度,恐触怒天界上神,极力劝诫皇帝中止修筑。
国师则称,这是因为圣上不够诚心,还不足以打动天人。墙头草一般的皇帝举棋不定,又躲回后宫去找贵妃诉苦。贵妃提议献祭八十八童男童女,被长生不老梦迷昏了头的皇帝被枕头风一吹,竟想派出铁卫去民间搜罗百姓家里的孩子!
朝堂上姬云琛大发雷霆,当面怒斥皇帝昏庸无道,摔碎自己的玉珪拂袖而去。
并肩王除了吃穿用度不及皇帝外,说话分量与皇帝一般无二。何况帝王昏聩,众位大臣也看不过眼。最后用了九十九名死囚祭天,极乐天阁才得以继续动工。
姬缜记得父王当众斥责皇帝之后闭门谢客,称病不出,皇帝倒是轻装便服上王府来寻。
老迈的帝王红着眼眶对自己正值盛年的弟弟哀求:“云琛……朕实在是没有办法……朕的孩子,一个都没了。”
“朕不想死……你连皇兄最后一点期望都要夺走吗?”
姬云琛森寒道:“皇兄,你怎么就如此糊涂?那两个妖人鬼话连篇,迷了你的心窍!你莫不是忘了,前朝是如何亡国的!不正是因为这些个访仙求药的邪门歪道!”
并肩王用力抓住皇帝的肩膀,捏得骨头咯咯作响:“如今你这极乐天阁,其奢靡程度何止胜过前朝那登仙台百倍!你真想酿成大祸么?”
“皇兄,百年后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皇帝颓唐坐在金丝木椅中,枯瘦的手捂住眼睛:“朕只想要个孩子……你还有缜儿,朕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暴怒起来,指着姬云琛怒斥:“你就是见不得朕好!你有儿子朕没有,等朕死了你就可以扶缜儿上位!”
姬云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苍老的男人,龙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仿佛那华丽织物下只有一具枯骨。
“你在……说什么?”姬云琛居高临下俯视着皇帝,藏在暗处的姬缜看到父王阴郁的眼神。
他一把揪住皇帝的前襟,将皇帝从椅子上提起来,一旁的太监心惊胆战连忙哀求:“王爷、王爷有话好好说,您快放开圣上……”
姬云琛冷笑着松手,皇帝脸色惨白摔回去。并肩王温和微笑着低头:“皇兄,你也一把年纪了……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尽量少说为好。”
他拍拍皇帝的肩膀,苍老的男人差点惊吓得跳起来:“皇兄,那些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嘴里可没一句好话。你可别,什么都听进去。”
那一天皇帝回宫之后便生了病,卧床不起,原因是受惊过度。贵妃请来国师一治,第二天又满面红光地上朝,仿佛昨日无事发生过。
他甚至还和颜悦色地赏赐了不少东西给王府。
旁人不是术士自然看不出来,但皇帝的异样瞒不过修习术法的姬缜的眼睛。他身上的龙气竟已衰微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地步,魂魄宛如风中残烛,却不知道贵妃用了什么方法,保持皇帝魂魄不散,还能自如行动。
现在坐在龙椅上的,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他把自己所看到的告诉姬云琛和监正大人,两人俱是大惊失色。姬云琛薄唇紧抿,眉头拧在一起。
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监正说,为了保住皇帝的性命,他们不可贸然行动。只待帝星现世,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那该死的帝星,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到了那时候,不好好虐待一番,都对不起自己这许多年的苦等。
姬缜目光幽深。
殊不知,日后他为帝星简直操碎了心。
“快了……就快了。”监正抓起一支黑檀木算筹,在面前的沙盘上,缓慢画出一副星轨图。
那上面,两颗星星渐渐靠近。
姬缜回头,冷冷微笑:“本王亲自去见。”
***
同年中秋,紫微星现于南,光华大盛。皇帝大惊失色,恐被取而代之,遂命国师并三十六铁卫前往南方追查。
姬缜却比他们先一步带人出发,前往南方。
这么多年了……修长有力的手指用力攥紧手中缰绳,粗糙的皮革摩擦得姬缜手心发痛,但他毫不在意,只觉得兴奋到浑身都在颤栗。
南方的山里,有他这一生要陪伴着的,大胤未来的天子。
***
未来天子刘涟,一屁股跌坐在地,欣慰擦去额头上汗水。
剑灵白衣染尘,似是有些脱力。他慢慢走上前,红着眼眶向玄明子伸出双手。
趁着中秋之夜,月华鼎盛时,他们合力开启了阵法,引动月华与刘涟体内的星力,为玄明子治愈身躯的创伤。
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在月光照耀下逐渐抚平,布满斑点的苍黄皮肤也回复当年的紧致光滑。玄明子瘦削的四肢在充沛灵气中拉长,恢复成当年的良好状态。
道袍穿在身上也不过分宽大了,裁剪恰到好处,衬托出他身形修长,玉树临风。
“师父原来你这么帅啊。”刘涟摸着下巴。
玄明子虚弱道:“哼……贫道的事要你们多管。”他悄悄擦掉眼角的泪。
刘涟:“……这臭老头,一天到晚嘴硬。”明明感动得都快哭了。
算了算了,看在老头子辛辛苦苦养他们六年的情分上,刘涟不跟他一般见识。看到玄明子和剑灵亲密相拥的场面,刘涟心底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羡慕。虽然,打死他都不会承认。
玄明子的身躯恢复青春,但损失的修为却是没办法重聚了。不过他看得很开,至少寿命问题解决掉,修为可以重新积累。为了奖励孝顺的小徒儿,玄明子天天亲自下厨烧饭,吃得刘涟叫苦连天。
这天玄明子和剑灵一同出游,给刘涟寻找新的铸剑材料。因此刘涟带着咕噜,留守在道观之中。剑灵做事很周到,食材银钱样样准备好,不必担心刘涟挨饿受冻。
只是一月后当玄明子两人回来时,正看见刘涟怒气冲冲地跑出道观,身后跟着不知所措的咕噜。
刘涟回头冲院子里喊:“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没有我不会跟你走的死心吧!”
玄明子还没来得及发问,院中走出一个人来。
年轻男人散着乌檀似的长发,脸色是伤势初愈的苍白,相貌却俊美清贵,通身透出一种即便是粗布衣裳都遮掩不住的骄矜贵气,一看便绝非寻常人物。
这种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山中的破落道观里?
剑灵抱臂,玄明子挑眉,两人看来都不打算插手,站在一旁看戏。玄明子藏在袍袖中的手指微微掐算,意料之中的结果。
年轻男人轻轻咳嗽几声,尽量把态度放得很温和:“你不属于这里,跟我一起走吧。”
是个很有心机的人物。玄明子想,隐藏得再好,他那不容忤逆的威压也瞒不住他们的眼睛。
看来,自家的小徒儿怕是留不住了。
刘涟皱眉,平静开口:“我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还要我重复多少遍?”
他倔强抗拒的眼神令男人有些不快,正要再说什么,一只手按上刘涟肩膀,刘涟一惊回头:“师父师公?你们回来了?”
“乖徒……你必须跟他走了。”玄明子沉声道,“这就是那个与你命星星轨交汇的人。”
刘涟大感不妙。无忧无虑的山中岁月,终于要结束了。果然,他不搞事,大事也会过来搞他。
“大事”站在他对面,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但刘涟怎么看,都觉得他在挑衅自己。那表情就是在说,看,你注定要进我手心来,连你家长辈都同意了。
“姬缜,你不要得意。”刘涟盯着他,“早晚我会把你套进麻袋里打,说话算话。”
姬缜倚在门框上,仪态慵懒:“来,只要跟我走,随便你打几次都可以。”
第88章 榴莲炖鸡胗(七)
刘涟很少惹事, 但姬缜此人, 实在叫他忍无可忍。
这一切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刘涟的剑算不上顶尖神兵, 而为了答谢他,剑灵提议去寻找东海玄铁来新铸一把剑。玄明子略一思索,有神剑护身的话, 以后刘涟下山遇到麻烦, 自保能力也更强些, 便同意了。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刘涟就遇到了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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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缜日夜兼程, 总算是提前赶到山下的小镇里。据眼线回报, 皇帝的人马被引去了另一个方向, 因此姬缜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去找帝星。监正禀告上去的帝星方位, 乃是伪造消息。真正的位置,他私下里告知了姬缜。
等到皇帝的铁卫铩羽而归,姬缜早就把帝星给保护起来了。
“王爷, 天色已晚, 您看, 是今夜就进山,还是修整一番?”一名铁卫单膝跪地。
姬缜平了平气,挥手道:“不忙,横竖跑不了。”
自己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疲倦不已,想必也不怎么好看。既然是要见帝星,那么, 他就得保持贵胄风姿。
姬缜抬眼远眺暮色中的青山,心里颇为不屑。长在山沟里的帝星,说不定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若是见了自己,或许他会自卑吧。
镇中最好的客栈顶楼,被姬缜包了下来。此次秘密出巡,也不好太过张扬。对于镇上百姓来说价格昂贵的客栈,在姬缜眼里也仍是破旧得不行。不过他虽然锦衣玉食惯了,也不是不能吃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