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睡觉还是这样不老实, 跟孩子似的。”风春莫见她醒来, 不禁嘴角微抿,湖蓝的衣服带着一丝血腥气息,宫南枝一个没忍住,喉间涌上一股酸涩, “莫三,你先去换衣服,太味了。”太急着见她, 从宫中出来的那一刻便骑上快马直奔君庭府, 只想快点见到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笑,听见她耍无赖的呢喃了, 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大步流星来到她身边, 看她一切安好,心里才会觉得踏实。
命中注定,就是拿她没办法。
见她微微皱起的眉头, 一手扇着面前的空气,脑袋还冷冷的转向里间, 风春莫噗嗤笑出声来, “好啦, 我这就去换,你也太娇气了,我们小时候, 什么味没闻过,你还记得十岁那年,我将那晒干的牛粪放到你书桌上,顺便加了点在你的砚台里,哈哈哈......”
“你还好意思说!”宫南枝猛地转过身来,一脚将他踹开,那牛粪让她整整一个月不想再进书房写字,回味无穷。
趁她不注意,风春莫将脸突然贴近,嘴巴吧唧一口亲在她颈间,“香!”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小跑逃离了,只剩下屋内羞的脸通红的宫南枝独自吃着闷气。
君庭府像是集体得到暗示一样,没有人提他被封为太子的事情,更没人敢问太子妃的事情,原本府里的下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个个精明能干,关键时刻还是能看出来区别的,果然好用,瞒的宫南枝密不透风,丝毫看不出什么不对劲。
这几日风春莫出奇的忙,好像把十几年的事情都攒到了一起来做,宫南枝想找个空跟他聊聊天,却总是碍着这许多人在场,每每消了兴致,小莫三的事情,终究没有告诉他。
君庭府的膳食极佳,都是找了坊间有名的厨子,每日变着花样,主食和餐点都格外精细,因着宫南枝口味偏淡,厨子也都了解大概,她喜爱吃豆腐,那珍珠翡翠白玉汤每日都不短缺。
京唐进贡的莲藕,鲜嫩多汁,那厨子便切片用那桂花蜜汁浸了一宿,清蒸了加上一些竹荪银耳类的调和来吃。
数日来,话虽少说了,这饭着实吃的有点过了,宫南枝某一天突然瞥见铜镜里一张圆润的俏脸,心头一颤,天啦,这小莫三还是个蚕豆,绿豆大小,怎么自己就变成这副模样,若是那小莫三再长长,自己难不成肥成一头猪。
想想都觉得可怕,于是便克制住自己的嘴巴,眼巴巴瞅着下人们端上来又端走那美食,宫南枝欲哭无泪,肚子咕咕直响,到后来想着总不能亏待了小莫三,该吃还是得吃,于是又撒开欢了,有了这个借口,她便再无顾忌。
风春莫连日里不是在府里跟人议事,便是在宫里终日见不到人影,往往都是自己已经睡下,三更半夜里风春莫轻轻过来给她盖盖被子,这难得的独处,都显得异常沉默。
索性,该回家看看,宫南枝想着也不是多远,吃过早饭便准备溜达出去了。
这肆无忌惮大摇大摆的样子,着实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意味,只是这人刚走到正院门口,那俩丫头就匆匆忙忙小跑着追来了,气喘吁吁的拉着宫南枝,紧张的说道。
“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不跟奴婢们吩咐一声,我们也好照应。”那人说的急,呛了风咳嗽了几下。
面上却难压制的焦急恐惧,“没事,你们忙就行,我不出远门,就回家里看看,晚饭还是让那小厨房帮我做个珍珠丸子,少做点,我回来吃。”
宫南枝看她们惊恐的样子,只是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又不忍吓坏他们,吩咐完又欲遁走。
“姑娘,要不然,你还是等三皇子回来再说吧,现在城里不是特别安稳,万一你有什么闪失,我们怎么向殿下交代。”另外那人急的一手抓住宫南枝挽纱,也顾不上什么地位尊卑了。
这下到让宫南枝觉出什么不对劲了,大大的不对,以往自己飞檐走壁都没人管,怎么如今正正经经回个家却要这般阻拦。
当即厉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虽然觉得事出有因,可是也没想到那最坏的情形,大约莫雨受到了牵连,应该也不会,风春莫是最念旧情的人,何况是自己十几年的妹妹。
难道他大义灭亲,杀了自己的外甥,也不能够啊,他虽然跟风北墨有冲突,却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怄气,或者是风皇要斩草除根,那现在,有危险的难道是莫雨和她的孩子。
这种局面混乱的时候,自己着实不应该去插手,一是自己宫相之女的身份,二是朝廷肃清,稍微不甚便会影响朝局,甚至危及宫府。
那俩丫头扑腾一声跪在她面前,小声啜泣起来,宫南枝心里愈发烦闷,正在此时,一双手拉过她,冰凉刺骨。
抬头,风春莫略微有些庄重的神情,似乎也在紧张什么,“你手怎么这么凉,大热天的,你怎么出冷汗。”
宫南枝怔怔的看着他,看他脑门子上细密的汗珠,触手的凉,心道,怕是不好,难不成莫雨真的出了什么事。
“无事,只是今日里忙于朝政,饮食上没太在意,连着几日没吃好睡好,身体自然吃不消。”风春莫当下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敢对她说出实情。
“你真是的,还说我是小孩子,自己还不是一样。”宫南枝从怀中掏出帕子,替他擦起汗来,“总是出汗不是什么好事,回头让厨子做几道提神益气的饭菜,你也别挑拣了,这几日一直不得空,我都还没来得及问你,朝廷上的事情,都忙得怎么样了。”
宫南枝按捺住心中的急迫,才没有问的那样直接。
比如,风北墨如何处置,莫雨和孩子怎么样,大皇子府有没有受到株连,那么现如今他这个三皇子,又是如何自处的,北城大哥真实身份,这一堆堆的问题,逼到此时,宫南枝方觉得两人实在太久没有一起好好聊聊了。
风春莫遣退了那俩下人,一手揽住她,一手握住她的手,转身往正院走去。
“你别急,我慢慢告诉你,莫雨和孩子都没事,现在安顿在将军府,没有受到牵连,风北墨现在关押在牢里,一时半会没有性命之忧。宫相和夫人一切安好,没有任何不妥。”
两人并着肩坐下,外面的风若有若无的吹进来,碎了的花香着急的钻到鼻孔里,惹的人心痒难耐。
“倒是我,好久没有好好看看你了,来,香一个!”说着,风春莫便凑上嘴巴,巴巴的看着宫南枝,一脸无辜。
“去去去,没个正形。”冒青的胡须扎了宫南枝一下,让她忍不住一激灵。
风春莫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两手撑在身侧,嘴角含着笑意,垂下的发丝一荡一荡骚扰着宫南枝的鼻子和嘴巴,两人在没说话,只单单看着对方,许久,宫南枝觉出不妥,刚要说话,门外突然奔进一个人来。
“小的,小......”撞见这等秘事,饶是再淡定的人,此时也忍不住咬了舌头。
“你先起开,压死我了。”宫南枝上去便又是一脚飞踢,疼的风春莫脸都变了形。
“娘子,你可真是心狠,这是要让我断子绝孙那。”
宫南枝心想,说什么瞎话,肚子里就有你传家宝。
“捋直了舌头,好好说话!”风春莫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那来人厉声道。
“是,小的回禀殿下,门外,檀,檀香来了。”曾经的梨花苑主如今已然被封为郡主,区区一个下人却要称她名讳,当真有点作死的感觉,可是如果直接称呼檀香郡主,恐怕自己立马就要命丧黄泉了。
风春莫下意识的回头看看宫南枝,那人却笑道,“快去吧,我还没那么小心眼,我相信你,她现在过来,肯定有不得了的大事,只一条,回来的时候把身上的衣服换一下,我可不喜欢你沾染别人的香气。”
“还说自己不小心眼,简直就是个醋坛子。”风春莫刮刮她的鼻间,起身朝屋外走去。
脸刚背过她,神色却已经大变,恼火愤怒,克制的压抑,她来做什么,难道是来宣示主权,还是想来弄一番风雨,看个热闹。
从她身边疾步而过,风春莫没给好脸子,直直坐到主位,“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耐住性子,风春莫不想做的太过,也不想弄得太僵。
檀香穿了一身碧色衣裳,外面罩着一件银白色披风,这大热的天,出门还带着一件披风,当真只爱风月,无关舒适。
饶是这样,她的身子看上去还是羸弱了些,更像春风里的一片叶子,摇摇晃晃,随时都能被突如其来的风吹走一般。
“公子,檀香只是忧思过度,想来看看公子罢了,不成想公子如此不待见,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徒伤人心。”
她说话轻飘飘的,犹如她这个人。
☆、颜面尽失
“檀香我早就说过, 从你做出那件事情为止, 你我之间便不再是主仆关系,巧的是,人算不如天算,你竟然是莫将军的女儿,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想到风北城,内疚之情让他压下对檀香的指责, 竟有些好言安慰之意。
“只是, 我向来不喜别人戏弄于我,更别提自作聪明的将我陷于不忠不义之境地,我不知道你之前跟风阳约定了什么, 这一场赐婚, 你还是自行去回绝了好, 省的到时候失了颜面。”
好言之后便是直来直往,风春莫一手扣在桌案上,五指分明, 麦色的皮肤刚劲有力,一手把玩着那盏新进贡的琉璃盏, 百转千回间凛冽的眼神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清冷哑然, 盏中的茶水已凉, 隐隐映着嫩绿的芽尖。
“公子,从你将我赶出梨花苑的那一刻起,我还有什么颜面。”檀香面色平静, 因为瘦弱更显得那双眼睛大而让人怜惜,若有若无的水珠在里面欲诉欲泣,浑然天成的娇弱。
“不,也许更早,从我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你,而你,却一眼也不肯分给我,公子,我在你心中,哪里还有的什么颜面,从前我总以为自己多付出一些,日子久了,你便会感觉到我的真心,原是我傻,你的那颗心,全然给了她,公子,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不能让你做傻事,一个帝王,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牵着走。我跟风皇没有任何交易,我只是跟他表明了对你的真心,如此而已。”
恰到好处的出现,每一步都计划得如此精妙,哪些人该冲在前面,哪些人负责殿后,哪些人陪伴左右,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愤怒此时像千百只蛊虫,噬心咬肺,风春莫眼皮低垂,“你在梨花苑十几载,知道我这个人,虽然面善,却也不是什么善茬,檀香,原本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非要走到这一步,翻脸不认人也不是我做不出来的,你好自为之。”
风春莫很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却能旁若无人的继续嬉闹于学堂,瞒天过海而不让众人知晓,除了一颗淡泊名利的心,更多的是他精明睿智的思考,聪慧是他的天分,可惜,命运却不让他继续平庸下去。
“公子喝茶。”檀香从他手中拿过琉璃盏,倒掉里面余下的茶水,又用新茶冲洗一番,最后过入冲泡正好的茶水,莹莹玉手捧与面前,宛然笑道,“公子好久没有喝过檀香泡的茶了,从前你可是最喜欢去梨花苑取新茶的,这茶里面有枸杞,红枣,冰糖,人参,贡菊等,全是降火补气血的良品,我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
说到这里,檀香停下声来,满目深情的看着风春莫,“暗香盈袖。”
那茶水清透明黄,自有一番味道,只是这个名字,却让风春莫眉头紧皱,有些人,简单的道理他永远不会听,就像碰了南墙也不回头那种人一样,非要来个鲜血淋漓方肯罢休。
可如今这檀香,倒比那些人更为可恶,巴巴的黏上你,甩都甩不掉。
风春莫耐着性子品了口茶,“名字虽为风雅,却不副实,暗香盈袖,藏纳的香,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颇有小家碧玉之气。”
“公子,檀香命不好,自小生活的清苦,有幸被公子救下,从未想过登上大雅之堂,公子真是说笑了。”檀香居然挤出一丝微笑,以往这个时候,她该是冷着一张脸,脉脉不得语的,如今能够忍辱沉默,真的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那就没什么可以谈下去的了,你回去吧。”风春莫搁了杯子,嗖的起身,下摆的袍子拂动开的正好的小花,打落芬芳。
檀香起身挡在面前,头一次直直注视着他,“公子,你无话可说,我倒是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不要再说!”风春莫只觉得心中烦躁无比,更是懊恼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檀香,让他好生难办,如果风北城临终前没有托付他这事,他大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终究还是亏欠了莫家。
“我要说!”檀香言语间竟带着一丝哭腔,双唇委屈的颤颤发抖,“为什么,如果我没有被抱走,我们本可以生活的更加亲密,没有地位的不般配,我也不会这样畏首畏尾,也许,我们可以......”
“绝不可能!”风春莫不想听她说下去,径直往房外走去,外面的下人皆是不敢言语,低着头不知道守着好还是该装作听不见赶紧退避三舍。
“你果然狠心,公子,你难道就这般自信,你心心念念爱着的人,也如你这般毫无保留的爱着你吗,宫南枝,原就不配被你爱,被你宠,你可知道,她,早就爱上了别人,那人不是你,也不可能是你,她跟他有过夫妻之名,更有过夫妻之实,公子,你睁开自己的眼睛看看,不要再执迷不悟,对你好的人,为什么你不能好好想一下呢。”
“送客!”风春莫听她絮叨了半天,却是一个字都不想去相信,不想去相信,而不是不相信。
此时此刻,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确实是不想相信,而不是不相信,隐隐约约之中,他已经在心底动摇了。
那个人,光明正大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又堂而皇之跟她同甘共苦,逃避追兵,患难了几月之久,风流倜傥,俊秀专情,谁能保证宫南枝没有一丝心动。
他相信宫南枝是爱自己的,可是,他要的是更加纯粹的爱,毫无保留彻头彻尾的爱,而不是跟别人一同分享,被切割了的爱。
这不公平,一颗完整的心,理应换来同样一颗炽热纯粹的真心。
与其说不相信,不如说一直在逃避,不愿去想这些事情,今天被檀香这样血淋淋的戳破,嫉妒,愤怒,痛苦几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风春莫长舒一口气,爱的越投入,便是越卑微。
“公子你不知道吧,在你忙着应对大皇子的时候,你的心上人,正跟白峥相谈甚欢呢。”从未见过这样的檀香,近乎疯狂般嘶吼出这一句话,仪态全无,更别提以往一直保持的优雅淡然。
方储信不知以何种心情送走的檀香,如今就连他也要恭恭敬敬唤她一声“檀香郡主”,一夜之间,身份天翻地覆。
“姑娘不是那种人,少主别听檀香挑拨,她也是情急乱说话,没了顾忌。”方储信见他一直闷不作声,知道檀香那些话入了耳,心里也是恼怒。
这两人本就一路波折,好不容易处在一起,前途也是坎坷一片,大皇子幽禁牢狱之中,二皇子英年早逝,死于战乱,能当得起大任的,只剩下三皇子风春莫,风皇为了扫清一条直通帝位的净土,当真煞费苦心。
就连一直辅佐自己的人,也能下得了狠手,真不知道莫琊老将军,心里是何想法。
可是他偏偏更懂得为君之道,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将那抱走的女婴找了回来,或者说,他一直就知道檀香是莫将军的女儿却不着急将她找回,任由她委身在梨花苑,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他让机缘巧合发生,让自己的儿子风春莫收留了檀香,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补偿那莫琊将军。
成就一方美谈,让莫琊恨不能,放不下,活活咽下这口气去,说到底,他是算定莫琊忠心大于亲情,檀香,便是他补偿莫琊的,不出意外,等风春莫登基之后,檀香便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登皇后宝座。
莫琊便是想当然的国丈,军权在握,更好的辅佐自己的儿子,风春莫。
一文一武两大势力,宫相于公于私,都会对新皇忠诚,北朝的江山,固若金汤。
风阳的手段,向来让众人猜测不到。
李修晋升为太傅,与杨广贞并级,风北墨虽然下狱,却并无明显证据表明杨广贞有反意,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人,关键时刻总能保全自己。
杨倾城也成功从大皇子府抽身出来,回了娘家。
众人唏嘘,树倒猢狲散,老狐狸算得最精明。
莫雨及几个婢女留在了大皇子府,府外官兵全都换了人马,由禁军调配。
就连那乳娘,都是风皇从宫中重新挑选送去的,明面上说是为了照顾小世子,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怕有欲孽,防着呢。
李修之子李元破格拔上来,顶替李修原职,做起了翰林,可见风阳对他们父子二人的倚重,太傅与翰林乃是与皇上最亲密的存在,最隐秘的事情皇上都会交由这两位来执笔,密封之后传给下人,中间不假他人之手。
一眨眼的功夫,宫南枝便又睡着了,窗户上那只懒猫,跟着打起盹来,房里的水仙花开得煞是悠然自得,不急不慢,墨绿的叶子挂着几颗新浇的露水,如今天气不凉不热,正是一年之中最适合的季节。
☆、半是真相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