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李清珏信守承诺,果不再向平怀瑱提及立后半字。朝中臣子还有不愿松口的,奈何皇帝油盐不进,谏路给断得彻底。平怀瑱为求清净随意逮出一人来,寻由冠冕堂皇地罚去半年俸禄,终令诸臣闭嘴噤声,再不置喙皇帝私事。
各人心思暂止,然此之中仍有一位不肯罢休,将这闹剧从头至尾几经琢磨,难料究竟是李清珏也劝不动皇帝,还是因有私**本不曾竭力劝谏。
不过是是非非已不甚重要。
赵珂阳实则并不心狠至此,李清珏多年所受艰辛苦楚他何尝不是看在眼里,若非焦虑皇帝子嗣之难,又何必做出此等冷漠行径来。眼下李清珏不愿再劝,他自觉逼迫不得,只好勉力一试,亲往宫中与平怀瑱交心叙谈。
薄夏入纯月,宫婢将御书房里飘银的水帐取下,挂上剔透晶莹的串串珠帘,入鼻厚重的炉里檀香亦更作沁人心脾的花木轻烟,清爽宜室。
平怀瑱过午稍作小憩,醒时如同置身幽静林间,茉莉、栀子连同竹叶儿百香盈肺,令人神思清明。
蒋常挑珠帘行入,碰撞起身后一阵轻巧叮咚声,平怀瑱敛眸听得舒适,问:“这香颇具新意,乃是何人奇思?”
“皇上不妨猜一猜,会是何人这般用心。”蒋常闻言露笑,道罢却不待他深想,旋即自答,“能为皇上如此考虑的,除了李大人还有谁?李大人觉得这御书房里太过窒闷,特地与奴才交代了,那些个金贵熏香都不必用,摘些花叶加以研磨即可,皇上必定喜爱。”
平怀瑱眸里满是愉色,岂会不喜。
蒋常察言观色,适时又道:“皇上好恶,李大人最是清楚。”
“所以朕往心间放他一人足矣。”平怀瑱心甚悦之,因此一言想起旁的事来,“先前朕令你往民间寻人,可有音讯了?”
“奴才正为上报此事,皇上要找的那位已得行踪,不过……”蒋常躬身近前,余下之话皆作附耳低言。
平怀瑱凝神听罢,兀自沉思半晌,身侧蒋常默声待着,未及待他有所决意,忽闻人声自外传来:“皇上,户部赵大人求见。”
“传。”
平怀瑱略感意外,隐约之间又似能察觉赵珂阳来意,摆手令蒋常先行退下。
蒋常心领神会,俯首退离,过珠帘时正逢赵珂阳入室而来。
室内花叶浅香绕梁,来人紧蹙眉头随之松懈几寸,平怀瑱佯作不察他沉重心绪,待他礼毕赐座笑道:“舅舅与朕无须多礼。”
赵珂阳大胆应和:“皇上为君,而我为臣,于人前当守君臣之道。然此刻非于人前,臣便承皇上一心宽容,不以人臣姿态相见了。”
语罢落座桌旁,肃容正色将他望着。
平怀瑱心下禁不住暗叹,知躲也躲不过,只好继续扮糊涂,随他坐**去,不先发一言地斟上两盏云雾清茶。
过不片刻还是赵珂阳难以隐忍,话自陈年旧事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今臣前来,是以舅舅身份同侄儿说上几句掏心话……想当年皇上尚为太子时,曾私下寻得钦天监监正温智元,命他谎测天命瞒天过海,换来多年不婚不娶。到如今皇上三十有余,过往冲动尽该收敛,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儿女情长是为小,家国社稷是为大。”
“‘瞒天过海’,”平怀瑱摆首失笑,无奈至极,“舅舅好言重,朕所为从来不为瞒尽天下,反倒是这天下不肯放过朕。再者‘冲动’一词亦有不妥,朕少时所决,至今不改其衷,岂是冲动?”
赵珂阳句句遭他辩驳,一时哑然。
平怀瑱见他沉默,甚为笃定地再补上一句:“若是冲动,早把心收回来了。”
此话顿令赵珂阳压不住窒闷怒气,直截了当点了李清珏之名质问道:“当年臣亦有言,皇上心中有谁皆无妨,唯龙嗣一事不可大意。李清珏确与皇上一片真情,但他毕竟是为男儿,难不成还能取代后宫女子,为皇上延绵子嗣?”
平怀瑱倏然变了脸。
“清珏为朕尽心竭力,不需取代谁人,亦无人能将之取代。朕敬重舅舅,但即便如此,也不允舅舅将他折辱。”
赵珂阳气极反笑,平怀瑱怪他言重,实则所遣言辞句句比他言重。李清珏在皇帝眼中几多重要,他早已瞧得分明,可此人重要过他、重要过先帝太后、乃至重要过皇帝自身,难不成还要重要过山河万里、举国万民?
想着当真问出口来:“皇上是要拿整座江山去赔这真情么?”
“倘若非得如此,那也未尝不可。”平怀瑱定定望进他眸里,绝无戏谈之意,“舅舅许是从未明白过,朕要这江山,从来不因贪之恋之,全因不得不要。过去为免受制于人,争权弄权;今权在朕手,何人奈何。”
他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行至那坛袅袅飘散着轻薄烟气的熏炉前,将盖轻轻一掀,霎时漫出大朵烟尘:“朕必为明君,绝不毁山河民生,但也不会为这一疆一域耗尽血肉,似那地藏菩萨甘坠炼狱。什么真龙天子、九五之尊,难道不是凡人?朕私心重且狭隘,所求不过这一炉香而已。”
赵珂阳耳中震震响,平怀瑱一腔真话道来轻巧,入他耳廊却是字字如雷。他早在这对话间失了气势,只因不甘与焦灼再作争论道:“昭贤太后在时,为皇上可说历尽苦……”
“朕未使太后失望,”平怀瑱蹙眉将他打断,实不愿他搬出太后施压,决绝道,“太后为朕殚精竭虑,朕愧为人子,但不愧为太子。唯一遗憾,不过是未能让她亲眼瞧见朕登基称帝,君临天下。”
赵珂阳合眼,胸腔里翻起一股呛鼻腥气来。
“舅舅,”平怀瑱将话放软,“朕不会令天下毁于朕手,亦不毁于人手,除非百年之后,朕化身尘土,再看不见这日月去向。朕予舅舅此诺。”
赵珂阳缓作摆首,久未将眼睁开,双唇紧抿着,好一会儿极低地道出两字“罢了”。
那一刻平怀瑱百感交集,道不明是骤感松懈还是愈觉怅然,无言看他行礼告离,未见他积郁行出御书房后,忽于阶下吐出喉里浊血来。
蒋常惊得上前搀扶,赵珂阳抬手一挡,以袖拭罢,复行往前未作回首。
身后蒋常远远目送直至再瞧不见,摇头轻叹着折向室里,没将此景告与皇帝。
新香仍自燎燃,平怀瑱揉额深嗅,好容易舒缓些许,听着渐近足音侧眸望来,骤生一问:“这宫里是否确该有喜事了?”
蒋常默声不答,顺眉近前拨香。
“昨年安玶出嫁难得热闹,但时值非卿征战在即,先皇又长卧病榻,宫里人始终未得几分轻松。眼下时有不同,该冲些喜气。朕日前将宣于雪封为诚敬公主,逢她年龄正宜,可为她寻门好夫家。”
蒋常手里微顿,差点儿滑了指间炉盖。
“仔细些。”平怀瑱瞥他一眼,不深究他失神之责,就此说回先前之事,“再与朕细讲,那孩子现今是何状况?”
“嗻。”
蒋常小心翼翼阖拢炉盖,放轻声音同他详述所知。
至戌时平怀瑱得罅出宫,去往李府寻见李清珏。
凉月方上枝头,暮色退尽消却白日余热,平怀瑱入庭院时见一竹榻置于树畔,而李清珏侧卧其上沉睡未醒。他不忍打扰,轻坐榻侧静相陪伴,好半晌才待人悠然转醒。
李清珏尚自迷糊,朦胧被他探手抚了抚睡得温热的半面脸颊,虚着双眸轻轻一蹭,问道:“几时了?”
平怀瑱笑答:“戌时过半。”
李清珏撑身坐起,后知后觉地抬眼望月:“睡了挺久。”随后又言,“臣方才做了好长一梦。”
“梦见什么?”
“盛世太平。”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李清珏摇头,“皇上以为守得太平永固十分容易?”
“不易,”平怀瑱笑予承诺,“但定能如愿。”
李清珏听罢浅笑,眸里认真:“臣信,臣想要的,便是君王安泰,山河长存。”
平怀瑱心下动容,今夜前来寻他本有要事,借此时机问出口道:“而我所求,除山河长存,还有你长伴君侧……清珏,倘有一日我身事了,胆敢放手这江山与人,你可愿同我去往寻常人家,闲度余生?”
李清珏抿紧双唇,眼底神色霎如夜湖暗沉,险些以为眼前人窥破了他方才梦境。
说什么盛世太平,不过他冠冕堂皇一句善言罢了,他所梦之事无甚鸿伟,只闲院三两间,粗茶盈肺,人一双。
可这天下平怀瑱得来不易,且膝下无子无女,又可安心放手与谁?
李清珏不敢答。
平怀瑱不失耐性,似能揣测他心中顾虑,执他手抚慰道:“莫多想。”
温柔三字教李清珏听进了耳里,于是但管凭心:“臣岂会不愿?”
“好,”平怀瑱顺眉轻笑,将他手抵上眉间,“我今来此,是有一事告与你知。”
李清珏料定他所言之事定不平凡,倾过身去,旋即有低语传来。
“我日前令蒋常寻一故人之子,现已得踪迹。”
李清珏不问缘何寻人,但问故人为谁:“何人之子?”
话落觉交握之手愈紧,平怀瑱沉眸与他对视,执手不愿松开半寸,声轻却如山重。
“老六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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