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但的确已经有人永远地离开了。
    她逆着人流，走进了校园。
    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零星几个教室的灯还依稀亮着。
    许樱樱碰到了一个坐在教室最后的座位上，还没有家人来接的学生。人在某些时刻，总是会做出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情，比如和陌生人交谈——
    她坐了下来，问小姑娘为什么还不回家。
    她说，外公今天要从乡下过来接我回家，让我在学校等他，他等会儿就到了。
    许樱樱看着这个小姑娘想，她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笑着的吗？可是她自己，想笑，却也笑不出来了。
    她和小姑娘说，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总是等着外公骑行车过来接自己回家。
    但是，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已经不在了。”
    她看向远处，目光平静，轻声道。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她也知道这是一件伤心事。
    “你能想象，会有这样一天吗？”她转头。
    小姑娘抱着自己的书包，低头皱眉，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很深奥，很艰难的问题：
    “……我不知道。感觉好遥远。”
    许樱樱微微笑了一下，这个回答，多像当初天真的她啊。
    我们都曾有过以为这个世界会永垂不朽的时光。最后才发现，这个世界会永垂不朽的，也只有生老病死的无限循环。
    十几岁的孩子的眼里，有着他们对于死亡这个问题的不同解读，在两人交谈中，已经让观众代入思考，因为这也是他们即将遭遇，或者已经遭遇的。
    他们看这个小姑娘，何尝不像是在看十几岁的自己呢。
    小姑娘的外公来接她了，许樱樱看着不远处的两人，还是慢慢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单纯的好看。可依旧莫名地让观众也跟着她笑，跟着她心酸。
    她看到，小姑娘看到她外公的时候，眼神突然稍稍变了一下。
    其实她理解这个眼神的意思，因为小姑娘一定发现，许久不见的外公，好像突然老了一些。
    或许这是年少的她第一次意识到，苍老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
    电影就在这样缓慢如流水的节奏中流逝。
    或许没有太多的冲突和高潮，也从未看到许樱樱歇斯底里的哭泣，所有情绪的表达都是深藏的，静水深流。
    哪怕她哭地最凶的一次，也是突然之间，眼泪就下来了。
    所有音乐音效都消失，沉默，静谧。
    只有细碎的啜泣声，很轻，很轻。
    哪怕是在最应该高潮的时候，都采用了非常冷静的手法来处理，从不拖泥带水，明明主角还什么都没说，没哭，偏偏影片外的观众已经入戏，心酸地不行。
    越是不动声色，越是残酷。
    观众们体会到便是这些。
    面对亲人的去世，许樱樱陷入迷茫，无措，孤立无援，恍然间，她萌生了一个想法，想知道，其他人是如何面对这样的事情的。
    因为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够逃开。
    就像是那天她和那个小姑娘的交谈一样。而在之后，她问过许多人同样人的问题。
    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她问过自己的父母。
    公司午休的间隙，她也询问过自己的同事，也和隔壁七十多岁的邻居老奶奶聊她的过去和未来。甚至，在这期间，她还碰到高中时期就遭遇父亲车祸身亡的同龄姑娘。有的人从亲人的去世中很快走出来了，或许用了很粗暴的方式，也有人过了好多年都走不出来，偶尔想起来还是会难过。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转世的话，他现在应该也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吧。知道他可能还活着，存在着的话，心里就会感觉好受一点，只是可能我们没那个福气再相知相遇而已。”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带着自己走出这段阴影。
    许樱樱自己也在慢慢地改变，她在找寻别人的答案的同时，也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出口。
    兜兜转转，影片的最后，一家人回到了老家。
    这是外公外婆去世之后，天南海北的一家人第一次团聚，大舅舅家，小舅舅家，还有许樱樱和爸妈都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外公外婆忙里忙外准备大餐，烧木炭烤火，往年无比热闹的两层小平房，第一次显露出冷清。
    老家门前的花圃也被铺成了水泥路。
    每天都有无数电动车摩托车哒哒哒风风火火地飞驰而过。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隔壁的老邻居们。
    从家人的言谈中知道，隔壁家的老人，可能也撑不过几年了。
    隔壁家的邻居姐姐，要比许樱樱大几岁，今年刚刚结婚。她们小的时候，也经常在一块儿玩，关系特别好。
    如今，真的是物是人非。
    “过几年这儿也要拆迁建小区了。”无意间，她和许樱樱提起。
    她愣了一下。
    “没想到吧。”邻居姐姐也无奈笑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以前我也以为不管外面城市怎么变，这里永远都不会变，永远是我们小时候记忆中的样子。”
    “至少，我以为不会变得真快。”
    但是，也渐渐发现，有些东西，是不会永存的。
    小时候总觉得未来很长，很远，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在她们仅剩的认知中，当下便是看不到尽头的永远。
    可人是无法和时代相抗衡的。
    而明明这个时代是属于他们的，但面对这样的改变，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其实我不排斥这些，现代化什么的，和这些无关……”
    “只是觉得，有点难过。”苦笑。
    “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
    邻居姐姐打开自己的数码相机给许樱樱看录像，里面录的都是一家人在一起的画面，许多镜头都是对着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也是那时候，我开始很害怕他们以后走了我要怎么办，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怎么办？我外公以前最喜欢打理那些花花草草，可是有一天他说，他没力气了。外婆也开始催着我多回家看看，多给他们打电话……”
    “……哪怕改变不了什么，我也想留下点东西。”
    许樱樱是理解她的，哪怕时隔一年，她看到这样的录像，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像是她手机里还存在以前的通话录音一样。
    夜已经深了。
    没有了家里的老人，总是感觉少了点什么，虽然餐桌上依旧无比热闹。
    电影里的年夜饭就像是平常家里常见的常见，让人很有亲切感。
    吃过年夜饭，今天晚上大家都要住在老房子，许樱樱轻车熟路地从衣柜中拿出厚被子，抱上楼先帮父母铺好床褥。
    “晚上你们就睡这儿，我睡隔壁。”她说。
    “嗯，好。”
    爸妈这个房间有电脑，最近他们两个都很喜欢上网，这个房间就给他们了。
    许爸爸要留在房间上网，许樱樱先下楼了。
    轻轻带上门的瞬间，她却突然顿了一下，因为她看到，自己爸爸坐在电脑前，拿出老花眼镜戴上，笨拙地使唤着鼠标，然而鼠标并不那么衬手，他不习惯，而远远看去，他背影还有些伛偻。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
    曾经囫囵吞枣的那篇课文，还是得到一定年纪之后才能真正懂得，就是那篇《背影》。
    她所崇拜的，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也开始苍老。
    他们的时代已经逝去，而他们的后半生还要努力学习适应新的时代。
    又想起几年前，外公兴致勃勃地让她教他怎么用手机发短信，发照片，那时候，她帮忙用自己的微信发外公画的画给远在国外一年难得回家几次的小舅舅看，得到回复，外公都可以高兴好几天。
    好像突然……
    有些释怀了吧。
    她所寻找的奇迹，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
    这个世界与不朽无关。
    自然没有她所寻找的那种奇迹。
    至于她寻找的答案，其实开始的时候，她的寻找，也是为了否定吧，否定现实，否认她最爱的亲人已经离开，但是，这才是无法成真的奇迹吧。找虚无的借口安慰自己也好，用忙碌的工作生活填充自己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也最终都要迈过这个坎。
    她无法替所有人找到一个普适性的答案。
    但老生常谈的。
    今天的夜色很美。
    要好好珍惜啊。
    电影最终定格在苍茫静谧的夜色中。
    ……
    悠扬的民间小调响起，是清唱的女声，很好听，像是清清冷冷的月光，带着几丝哀愁。
    影厅里的观众有不少仍然沉浸在影片的情绪里，虽然整部电影的节奏缓慢，冷静，但就像是温水煮青蛙，把所有人的情绪一点一点，引出来，最终决堤。
    甚至，致郁地人好几天都散不去。
    “啪啪啪——”
    良久之后，影院里才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许多冲着许樱樱来看的粉丝，最终还是在观影过程中忘了自己为了自己偶像而来的，却被影片本身的故事所打动。
    但许樱樱在其中浑然天成的演技却也是可圈可点的，相当生活化，平实，和电影一样细腻，平实光芒四射的人，演绎平凡人的角色，竟也毫无违和感，光是这一点，就已经相当成功了。
    虽然影片中的她依旧很漂亮，但是漂亮地很舒服，也不会夺去故事本身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