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容颜,车夫吓坏了。“二小姐,不关奴才的事,是那个姑娘突然冲过来,奴才拉马避让才这样的。”
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姑娘摔倒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旁边散着几个药包,见云娉婷看她,怯怯地站了起来道歉。
“这位小姐,我不是有意的……”
小姑娘主动道歉,不是故意碰瓷的人,也罢了,云娉婷不想追究,笑了笑,咐咐车夫继续赶路。
“二小姐,不能就这么罢休,得让她赔偿。”车夫愤愤不平。
听到赔偿两字,小姑娘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
小姑娘穿着淡米分蜀锦上衫,外面罩着一件玉色烟萝的轻纱半袖,青碧罗裙,料子上等人家所有,肤白眼大,模样娇嫩,一眼看起来便知是大家小姐,可身边却一个服侍跟随的人都没有。
看来是原先富足后来落魄的人家的姑娘,要她赔偿未必拿得出,云家亦不差几两银子,何必为难她,云娉婷再次咐咐:“上路。”
“二小姐,你伤成这样,没要个说法回去小的怎么向老爷和大小姐交待?”车夫不愿意,他往常一直跟着云玉昭出门的,无理都要强三分,何况眼下自家这边占理,二小姐又伤了脸颊,不索要一些医药费,回去得挨训,哪能行?
“用不着你向老爷和大小姐交待,我自己和他们说。”云娉婷看向那小姑娘,淡声道:“还不拾起药包回家?”
“这就走,多谢小姐。”小姑娘感激地看了云娉婷一眼,拾起药包一瘸一拐走了。
她伤得比自己还重,云娉婷张嘴想让她到医馆让大夫看一下,又霎地合上嘴巴。
萍水相逢,少管闲事罢。
云娉婷坚持不追究,车夫只得悻悻然驾起马车。
“二小姐,你脸上的伤怎么办?”莫问又急又忧,小姐要是毁容了怎么办?
“拿块纱巾给我蒙脸。”云娉婷淡声咐咐,毁容了被男人嫌弃更好,便能不议婚谈嫁了。
为使云玉昭不要遇到倪润之,她自己也不能与倪润之有往来的,可除了倪润之,哪个男人她都不想嫁。
云氏商号在路州经营着一家药材行,药材种类繁多,路州城和路州附近郡县的药店都从云氏进货,为维护市场价格给从自家商号进货的药店有利可图并避嫌,云氏有店规——药材只批发不得零售。
前不久,路州府知府郑爽的爱妾病了,需一支百年人参做药引,郑家下人到云氏药行买人参,云氏药行不卖,让其到其他药店购买,引起了郑家家奴的不满。
掌柜虽坚持原则没有坏规矩,事后却很害怕,怕郑爽报复,尤其是听说郑爽的爱妾病死了,更加不安,忙将此事上报京城总商号。
云玉昭打算前来路州,便是要想法化解郑爽的怨气。
生意场上的事云娉婷不懂,可官场上的她懂的不少。
前世倪润之科举得中,后来官至刑部侍郎,她跟在他身边那五年,倪润之什么都会和她说,怎么处理此事云娉婷来前已有了主意。
不能用生意场上的规矩,得用官场上的。
马车到了自家商号后,云娉婷顾不上歇息,咐咐掌柜买一幅上好的大红缎锦裁成一幅锦旗,然后请城里有名气且字写得好的人书写上“清廉自守一身正气”八个大字,再请城里绣工好的绣娘赶紧绣好,择日敲锣打鼓送到府衙。
接着她会备礼物亲上府衙投贴拜见郑爽的正室夫人。
这是外围造势抬高郑爽声名往他脸上贴金,再从内部周旋使郑爽完全没了怨气。掌柜也是老于世故之人,听云娉婷一说马上明白过来,不由得在心中大赞。
东家无子,云氏却能在虎狼林立的商场上立于不败,看来生女亦未必不如儿。掌柜的高兴不已,请云娉婷入内歇息,立即按云娉婷咐咐的去办。
路州城有名气且字写得好的人非倪润之莫属,云氏掌柜让小伙计到绸缎庄裁锦缎,又命另一人去绣坊请路州城有名的绣女清娘,自己亲往倪家请倪润之题字。
倪润之非官非富,在路州城中却有超凡的地位。
他父亲进士出身,曾任路州知府,为官期间清正廉明,深得当地百姓爱戴,母亲杨氏出身路州大儒之家,如今倪家因倪父英年早逝外祖去世而没了依仗,声望却比以往更盛。
倪润之棋琴书画样样出众,文采斐然无人能及,前年十七岁便中了乡试第一名,路州城中名人逸士推崇备至。
明年大比之年倪润之定能金榜题名的,要请他帮忙题字,掌柜半点不敢轻慢。
掌柜在倪府大门口遇上倪润之,倪润之恰想往云氏药材行。
“倪公子要去我家药材行?”掌柜不解,云氏药材行不零售药材,来往的只有各药店。
“在下要去向云小姐致谢。”倪润之笑道。
原来惊了云娉婷马车的小姑娘就是倪润之的妹妹倪若枫,倪润之问过妹妹,在听说马车上有云氏标志,赶车的人是京城口音时,猜车里的小姐是云氏药材行的人。
有此瓜葛更好,云氏掌柜忙将来意说明,并奉上谢礼。
“云小姐高义大恩,举手之劳润之自当从命。”倪润之浅笑,将谢礼推回,跟掌柜往云氏药行而来。
第3章 重逢
连日劳顿,身体很倦,脑袋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洗漱用膳后,云娉婷没有睡意,歪倒软榻上冥思苦想。
阻止大姐和倪润之相遇已经成功,这只是迈出最小的一步,怎么将大姐尽速嫁人还要嫁个如意郎君可不容易。
千头百绪如乱麻纷扰,烦恼间,想到倪润之近在咫尺,自己却只能避着他,云娉婷心口像堵塞了棉花,软软的无法排解的酸胀。
为了自己,他放弃了报复云家!
为了有取之不尽的银子购买贵重药材养着自己的命,他放弃了他一直坚持的清廉原则,与豺狼一般的邵长海合作。
大姐那一刀扎下去时就把自己弄死了该多好,他就没有想盼,就不会走上贪赃枉法的不归路。
他的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要爱上自己,赔上万种柔情千般呵护,最终却什么也没留住。
气苦在胸腹间翻涌,云娉婷难受得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听到掌柜禀报说倪润之到来,要向她致歉并道谢时,云娉婷霎地坐直身体。
惊扰了自己马车的小姑娘是倪润之的妹妹,怎么那么巧?
隔着大红撒花软帘看不真切,仍可感觉到掌柜旁边高挑挺拔的男人如天边皓月般优雅无边。
“舍妹莽撞令云小姐受伤,蒙云小姐宽宏大量不追究,润之感激不尽。”倪润之长揖到地。
睡里梦里思念的人就在眼前,姿态翩然迷人,声音低沉悦耳,充满悸动人心的力量。
云娉婷心跳不受控制地急剧跳动起来。
她想起他温淡的嘴唇亲吻自己时的柔情,他不懂风月,温存起来却带给人毁天灭地的沉沦。
心头千百种爱恋思慕涌动,为了让前世的悲剧不再发生,让倪润之讨厌自己,云娉婷出口的话却甚是尖锐刻薄。
“我都说了不追究了,倪公子何必登门道谢,多此一举,唐掌柜,送客。”
唐掌柜瞠目,大张着口失语。
“是润之唐突了。”倪润之比他平静得多,微笑着朝云娉婷拱了拱手,转身对唐掌柜道:“笔墨备好了吗?要写什么字?”
写字?自己让唐掌柜找人写字,唐掌柜找的就是他。
不行,虽说计划十之八-九能成功,郑爽不会怪罪云氏药材行,可也不能让倪润之帮忙题字,不能让他有得罪府尊的隐患。
“找人题字自当找字体气势逼人的,唐掌柜,你怎么找他?”云娉婷冷笑。
“二小姐。”唐掌柜一头汗水,嗫嚅着解释,“倪公子的字路州城里无人能及。”
“是吗?”云娉婷傲然反问,拿过面纱系上缓步走了出去。
外面柜台上伙计早在倪润之进来时已备好笔墨铺开白纸,云娉婷提起毛笔悬腕挥动,随后啪一下扔了毛笔,眼角瞟倪润之,轻鄙之色甚明。
云娉婷在纸上写下的字秀逸生动疏朗通透,风神潇洒华采超绝,赫然便是倪润之的字迹。
上辈子因心脉受损不能多走动,又不肯和倪润之见面,她无事可做便临摹倪润之的字,五年下来,几可以假乱真。
唐掌柜眼睛瞪圆一句话说不出来,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那几个字不是倪润之写的。
“云小姐好功力。”倪润之浅笑,半开玩笑的语气,话里没有半丝不悦,声音清透,姿态从容。
云娉婷没搭他的话,转身往里走,一面说:“深闺女子都写得出来的字,没什么稀奇,唐掌柜,送客。”
唐掌柜尴尬地送倪润之出去,回来后忍不住埋怨。
“二小姐,你便是看不中倪公子写的字,也不该那么无礼。”
正是要无礼,越无礼倪润之越讨厌她,继而,对云家人反感,避之如蛇蝎。
道理很明白,心口却疼得抽搐,像沙砾在柔嫩的心瓣上磨擦,一圈圈滚着,直至疼痛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还不肯罢休。
唐掌柜见云娉婷久久地沉默,也不敢再埋怨,问道:“小姐,这字由你自己来写?”
当然不能由自己写,云娉婷想着倪润之,心中烦乱不堪,随口道:“你自己拿主意,除了倪润之,别的人不拘是谁均可。”
唐掌柜走了,云娉婷呆坐许久,忽想起倪润之的娘这时病着,自己重生了,除了改变云家的命运,也许还可以想办法悄悄帮帮倪润之。
云娉婷招了一个伙计进后院,假装问路州城的情况,慢慢地把话题转到倪家。
“倪家给倪夫人的病拖垮了,听说,倪夫人再这么病下去,倪公子就得卖宅子了。”
倪润之为母亲治病倾家荡产,在路州城不是秘密。
“什么病这等费银子?”云娉婷问道。
“据说是受惊过度,银子扔了不少,却如沉进大海里似的,总不见效,大夫说若得南海出产的鸽子蛋大小的珍珠研磨成米分吃下,许能好,可南海珍珠稀贵难求,鸽子蛋大小的更加难得了,有银子也买不到。”
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她身上恰巧有。
她小时多病多灾养不活的样子,五岁时有一回更是因受惊夜夜啼哭,求医问诊没有治好,云建业到处托人,花了一万两银子购得十颗南海珍珠,她吃了三颗就好了,剩下了七颗云傅氏亲自缝了个荷包装了让她随身当保命救生符带着。
云娉婷把手按到腰间荷包上。
怎么着想个法子,把这几颗珍珠送到倪家。
让莫问假装陌生人送去?不行,这珍珠爹娘看成是她的保命护身符,宝贝的很,咐咐过莫问好生看着,莫问知道自己要送人,不只不会答应,还要百般阻挠。
找个陌生人许以银子帮忙送到倪府?也不行,这珍珠千金难求,不亲眼看着,焉知送的人会不会悄悄昧下。
云娉婷苦思无计,既要施恩,还得让人讨厌她,委实不易办。
***
倪润之回家后,记挂着母亲的病情直往上房而来,倪若枫在母亲床前侍候着,欢喜地迎了上来,问道:“哥,云小姐和你说些什么了?”
云娉婷说的那些刺耳的话告诉她徒增伤怀,倪润之笑道:“云小姐很忙,我也只和她说了两句话便离开了。”说得这一句他便岔开话题,问道:“娘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没,娘好像晕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倪若枫眼眶一下子红了。
娘这一病,家财如流水散去,婢仆都遣走了,贴身服侍娘的活儿全落到原本娇生惯养的妹妹身上,她受了不少苦,倪润之心疼不已,把倪若枫往外推,道:“你去歇着,娘这边我来看着。”
倪若枫走后,倪润之脸上温淡的笑容蓦地消失,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留下一排寥落的阴影。
在床沿坐下,倪润之伸出手,手指一笔一划在空中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