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昭和帝篇

    留下？
    昭和帝渐渐止住了笑声, 看着面前的一排的美人, 个个如花, 却都不是开在他心间的那一朵, 留下又能如何？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略带几分疲惫的摆了摆手：“不必了……都退下吧, 余下的朕也不想看了, 让她们出宫，各自嫁娶吧……”
    黄皇后心中震惊，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回应, 眼看着昭和帝起身，也连忙起身，带着几分怀疑道：“圣上是一个也不留么？”
    昭和帝没再看她, 也没有再看殿内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 径直走出了大殿，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殿内负责采选的女官和内侍面面相觑, 将目光投向了皇后, 等她定夺。
    黄皇后立在原地, 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久久回不了神。
    昭和帝走出重华殿, 一路向西。王德安紧跟其后，没走两步便猜出圣上要去的地方, 连忙转身示意众随侍留在原地，莫要跟着。
    三月春风拂面, 虽不算太暖, 却也温和，空气中飘散着春日特有的味道，各种花香与万物生长的清新味道相融合，给人希望，也给人失望。
    “王德安，你跟朕多久了？”
    昭和帝的脚步渐渐放缓，慢慢立在御花园一处假山前面，看着前方从高墙之中长出的梧桐树，突然开口问道。
    王德安一愣，连忙恭声道：“奴婢是平帝二十年到圣上身边伺候的，算来已有十四年了。”
    昭和帝有些恍惚：“居然已经这么久了么？”
    王德安心中咯噔一下，腰弯的更低了，头也垂的更低了，惶恐道：“奴婢未能伺候好圣上。”
    昭和帝没有言语，似是未听到王德安的忐忑不安的回话，许久之后，才喃喃自语道：“原来已经十年了。”
    十个春秋，不过弹指一挥间，有些记忆鲜活如昨日，每每忆起都仿佛刚过不久，殊不知，那些人、那些事早已飘落在时光中，追寻不得。
    和庆宫年年修整，宫门朱红，铜瓦明亮，就连门外的宫灯也是一旬一换，随季节变化，灯笼上的花纹也各有不同。
    昭和帝仰头看着门前新挂上的灯笼，那灯罩上绘着画师精心绘制的桃花落樱图，粉色的花瓣飘洒而下，如烟如霰，只是这花、这景终是少了些灵气。
    昭和帝轻轻摇头，唇角轻轻弯了下，她那般爱美，若是看到这挂在门外灯罩上的画，想必定是要命人撤下的。
    “王德安，将这两只灯撤下。”昭和帝低下头，看着眼前红的崭新的朱门，道：“你且退下吧。”
    说罢，自己伸手将厚重的朱门推开，满园烟霞瞬间就跳入眼中，如梦似幻，美的极不真实。
    “朕今日选秀了，可是并未如你所愿，选到心仪的小娘子，可见你的话也并不都是准的。”
    昭和帝脸上带着一抹笑，抬手轻抚树干，透过朵朵桃花，好似看到了那年春日，她在这桃花树下满脸兴味的问着自己心中可有心悦的小娘子，“若有，不妨说与我听听，我也好去求圣上为你赐婚。”
    这话的突然，让他措手不及，看着她明艳的笑容，许久许久的懵懂突然就像是玉瓶裂开了一条缝，霎时清明，满心激荡。
    又羞又窘又恼的看着她，却在她满是打趣的笑容中，闷闷的答了没有！
    “没有？太子莫不是害羞不肯说？我就不信这百官家中的小娘子，你就没有看一个觉得喜欢的？”
    她怀疑的目光比先帝的责骂还要打击他，怔怔的看着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那句到了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
    他已经不再懵懂，又怎会不知心悦谁？这百官家的小娘子那么多，自然有一人上了他的心，也伤了他的心。
    幽幽的叹了一声，走过正殿前的桃花树，一步一步走上石阶。院子整理的很好，一切都是她当初还在时的摆设，她爱作画，殿前的廊檐下便放着一张长约一丈的案桌，上面的笔墨纸砚也放的很好，笔洗中的水都是新换的，好像她还在。
    昭和帝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突然微微有些湿，打开砚台，从笔架上拿出一支细毫，匀了颜色，调了墨，对着开的正好的桃花，落笔作画。
    花瓣一点一点晕开在纸上，丹青描不尽孤独，一阵风吹过，扬落多少落红。琉璃瓦下，男子褪去满身威严，执笔将眼前的美景留在纸上，一丝一毫皆是用心。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桃花也半隐与日暮之中，昭和帝缓缓直起身子，将手中笔放到笔山上，看着刚刚做好的画，脸上带出一丝满意的笑意来。
    “王德安，将此画拿去做了灯罩拿来挂上。”
    朱门再次打开，昭和帝的声音响起，王德安立刻转身应诺，双手接过递过来的两张纸，偷偷瞧了一下，不由惊叹手中画作的精妙，气韵天成。
    昭和帝书画造诣极高，初初登基时，批奏的朱批常被一些大臣拓印收藏，说句不恭敬的话，若不是因为他是君主，只怕他现在的声名远在当世的几个书法大家之上。只是他的画极少有人见过，便是王德安在昭和帝身边十四年，也从未见过他作画，不成想圣上的画竟比书法还要好上许多。
    王德安小心的捧着手中的两张纸，不由感叹这样难得的丹青居然马上就要被做成灯笼挂在门外经受风吹日晒，一旬之后便被换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昭和帝完全不在意自己辛苦几个时辰做成的画鲜活不久的事情，他只想到这两幅画做成的灯笼挂在和庆宫外，她兴许会满意些吧，毕竟那春景是她最爱的景致，她能看到便好。
    昭和帝的第一次选秀，也是唯一一次选秀，以无一人入选而告终。皇后对于此结果，内心说不出的复杂，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却又越发沉重。
    时光如流水，走过一个又一个寒暑。昭和三十六年夏，天气异常燥热，朝中气氛也异常压抑，自登基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克己勤免的昭和帝已经三日未上朝了。
    众臣心中惶恐不安，皇宫也好似压着沉甸甸的一团云。
    昭和帝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帐顶的花纹，许久之后，唤了声“王德安”。
    “圣上……”一个年轻的声音怯生生的响起，带着几分小心道：“奴婢沈兴福听候吩咐。”
    昭和帝慢慢转头看向站在榻前的小黄门，半响后好似反应过来：“哦，朕忘了，王德安已经走了……”
    沈兴福腰弯的更低了，王德安离世后，昭和帝很久都没有再选人贴身伺候，直到两个月前，提了他上来，可是却总是唤错他的名字。最初时，他谢了圣上赐名，圣上却制止了，后来他明白了，王德安对于圣上来讲，只有那一人，便是他愿意更名改姓，也不配做那个陪伴圣上四十多年的老人。
    “传召执玉进来。”昭和帝声音有些虚弱，带着无尽的疲惫。
    陆砚很快便进到内殿，看到躺在床上的昭和帝，不由一愣，心中顿时涌出无限酸楚：“臣参见圣上……”
    “扶我起来。”昭和帝打断陆砚的话，对他伸出手。
    陆砚连忙上前，握着的手已经十分无力，这让他的心突突突的往下坠，看着面色苍白的昭和帝，已经做祖父的男人忍不住眼眶发热。
    “你终于回来了。”昭和帝勾出一抹笑，靠在枕上看着依然硬朗的陆砚，感叹道：“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的三人中，果真还是你身体最好。开诚好色，如今身子也是虚亏，我……心神俱疲，怕是也时日无多，到最后，还是你替我们多看些岁月风光，还算不错。”
    陆砚眉宇之中尽是忧色，轻声道：“圣上莫说此话，御医艺术精湛，必有良方。”
    昭和帝摆了下手，笑道：“我知你心中不舍，可生死有命，谁都一样。五年前，你辞官离朝，我未留你，如今我也不留你，太子年岁已大，这几年代政也颇有成绩，朝堂之中我无事牵挂，如今唯有一事，想拜托执玉帮我达成。”
    陆砚神色凝肃，道：“圣上请讲。”
    “我这一生，能让我顾忌的人和事很少，舒贵妃算一个，所以那年晋王挟持她欲谋生路，正是拿着了我的软处……”昭和帝声音飘忽，三十七年前的事情，他居然述说的分毫不差。
    平帝二十三年夏，病重许久的平帝突然要改诏书，这件事昭和帝、淑妃、晋王都以为无人知晓，却不知昭和帝很早之前就已在平帝身边安插了眼线。平帝才刚刚将诏书打开，淑妃与晋王都激动不已时，昭和帝已经带着兵将控制了平帝所在的大德殿。
    平帝病重后，淑妃与晋王便把持了大德殿，除了他们母子，太子、舒贵妃甚至一些不是他们一方的三省大臣都无法接触到平帝。正因如此，当昭和帝出现在大德殿时，几人俱是一惊。
    昭和帝对这对母子一向无话可说，直接拔剑相向，淑妃为了救晋王，被一剑刺死，而本就病重的平帝当场气竭身亡，晋王却趁机逃出了大德殿。
    因为平帝亡故，昭和帝并未亲自搜捕晋王，而是派了东宫侍卫前去搜寻，自己留在大德殿收拾平帝驾崩的后事。
    等晋王挟持舒贵妃的消息传来时，昭和帝正在与三省官员商谈国丧事宜，闻言当即丢下众臣，赶往金顶门。
    “……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在前往大德殿时，未能妥善安置好她，那日大德殿出事，她忧心于我，才匆匆赶来，却被晋王半途拦截，她知晓会成为我的负累，当场撞剑求死，却被晋王察觉，虽收了剑，却仍然伤了她的心脉……我恨我蠢，居然不曾看出她已经重伤，还那般听命于晋王，让他挟持她出宫，耽误许多时辰，最终……无力回天。”
    昭和帝声音越来越低，面色哀伤，那日的一幕幕常常在他脑中浮现，他一路跟在晋王身后，生怕晋王出尔反尔不肯放她，最终在皇城东门追上被弃置地上的她。
    昭和帝缓缓抬手按住揪痛的胸口，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无力，纵使他忍辱负重，在千万个不可能中登顶帝位，却无力挽留她的生命。
    “执玉，妃陵的贵妃墓是空的，我将她葬在了别处，她这一生因入宫痛苦太多，我不愿她死后还与那个人在一起。”昭和帝抬眸看向陆砚，轻轻笑了下：“我原本想百年之后与她在一起的，只怕是不能了，我这一生生为帝王，死也要进帝陵，若因我一时私心，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生命因此葬送，便是到了地下见到她，我怕是也无颜面对。故此，便算了吧，可她一个人已经孤单太久，纵使她常讲想要无人管束的生活，三十多年，也足够了，落叶归根，你将她送进舒家陵园吧，与她的亲人在一起，她应高兴的。”
    昭和帝眼眶闪烁着泪光，笑容带着说不出苦涩，她怎么会与他相见，当日被晋王丢弃在东北，她还一息尚存，在他怀中时，她还笑着让他做个明君，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明艳，可是他却清晰的感觉到她生命的流逝，抓也抓不住。
    “你既然这般不放心，便留下来，看我成就盛世，也好向我母亲交差。”他这般求她，然而她还是没有答应。
    昭和帝抬手遮住眼睛，明亮变成了黑暗，他想他真的累了，他的龙椅浸润着他最爱的两个女人的鲜血，他不敢有一刻怠慢，终于到今日，四海升平、八方来朝，国富民丰、吏治清明，他应该可以歇歇了。
    昭和三十六年秋，病重三月的昭和帝用尽最后力气宣完太子登基的遗诏后，再也无力说一句话。
    太子跪在他面前，哭的不能自已，父亲与他不仅是个英明的君王，更是一位尽责的父亲，虽然未曾向其他父亲那般娇惯过他，却也关心爱护着他，尽心尽力的教导他，更是早早放手，让他代政，父亲像是一座山一样，给他最坚实的依靠，可是现在这座山要倒了，他用力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想要留住他。
    黄皇后的已经昏厥了几次，此刻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内心悲伤，夫妻三十余载，两人虽不亲近，却也相敬如宾，他给了她身为妻子最大的体面和尊重，除了她所出的五个儿子，后宫再无其他儿郎，与历朝皇后相比，她绝对算得上幸福，她知道他心里念着一个人，可是他也尽力做好一个丈夫，这一生，嫁与他，她无怨无悔。
    “圣上，可是还有话要说？”黄皇后握住昭和帝的手，看着他已经有些昏沉的眼睛，眼泪落在了他的手上。
    昭和帝缓慢的转动的眼珠，模糊的看到了皇后的模样，他想要对她笑一笑，就像以往那样，可是却无力牵扯唇角。
    黄皇后看到昭和帝唇动翕动，待看清他的口型，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喷涌而出：“圣上并未对不住妾身，此生嫁与圣上，乃是妾身的福气，妾身家中姐妹都不如妾身嫁与圣上这般省心。是妾身无能，不能为圣上分忧……”
    昭和帝艰难的摇了摇头，继续睁着眼睛看向一处。
    黄皇后拿帕子拭干眼泪，见他如此，忍住悲痛思索片刻，飞快的起身走向殿中一侧所放的柜子，犹豫了片刻，从中拿出两个卷轴。
    “圣上可是放心不下这两幅画？”皇后声音哽咽，将卷轴放到他身侧，咬唇哭泣道：“妾身会将画放在圣上身边的。”
    昭和帝心中叹笑一声，手指不甚灵活的抚摸着卷轴，对着皇后说了“多谢。”
    “你若走了，孤的成就你岂不是看不到了！莫要走，留下来，孤……舍不得你……”
    “我看不到也无妨，只要你的功绩世间传唱，我与你母亲定会知晓的。缘起缘灭，你我今生的缘尽了，不舍也得舍……”
    “那来世呢？来世你可愿陪我？”
    “今生碰见你们这一家，我已足够心累，难不成来世还要让我过这般糟心日子？你我有今生无来世，不必相见。”
    不必相见……我不愿意死去不是因为眷恋人世，而是怕死去之后，再也与你没有关系，只是我撑不下去了，此生的缘终于要灭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昭和帝手掌握住卷轴，在脑中最后一次勾画出她的样子，那般明艳，让桃李尽失色……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化成一缕青烟，殿内瞬间暗了下来，哭声飘出殿外，满城素白。
    昭和三十六年，昭和帝殡天，棺椁中除了礼制的随葬品，还有两幅未被打开的画卷，随他一起长眠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