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④
乔容略略用几口饭,接着在灯下缝制香包,缝好的香包堆成一堆,她数了数,正好六十四个,拿一个笸箩收了,端着往澜院而来。叶先生不在,宁儿正忙着收拾东西,说是明日钟府派人来接。
乔容将笸箩递了过去,笑对她说道:“这些香包里装了驱疫避瘟香,长途奔波的时候佩戴可驱疫防病,烦劳你跑一趟,帮我送给叶将军。”
宁儿痛快说好,接过去匆匆向外。
她慢吞吞回到弈楼,小公子尚未归来,他们此刻,在把酒言欢吗?
他与任何人告别,只没有她。
回到西耳房闷坐着,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更漏指向子时,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到她房门前停住,然后响起啪啪啪拍门的声音。
她迟疑着打开门,小公子扶着门框站着,看到她出现在门口,身子一晃。
她忙伸手扶住他,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问他道:“是不是喝多了?走错了门?”
他没有答话,大力挣开她的搀扶看了她一眼,突然又伸手抱住她,将她紧紧圈在怀中,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肩头。
“宝来灌你喝酒了?”乔容忙问道。
“我想喝,他们不让我喝,之远说我酒量差,喝几杯倒头就睡,就说不成话了,我不想听他说话,我想喝得酩酊大醉,他们拦着我,不让我喝。”他呜咽着,委屈得像个孩子。
“他,跟小公子说什么了?”乔容艰难问道。
“之远说……”他顿住了,他慢慢松开她,用袖子抹一下眼泪,红着眼说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的话没说完,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不去。”乔容咬牙道,“小公子若为这个而来,还请回去。”
说着话就要关门,他一伸手,摁住她手阻拦她关门,他痛苦看着她:“昨夜里之远离开的时候,你回来了,你们两个在楼梯上走了个当面,你们一动不动站着,两眼死死盯着对方,当时我就站在楼梯口,我看出来了,你们两个真心喜欢对方,我假装不知道,我也不想深究你们为何隐忍逃避,我自私得想,只要能将你留在身边,我就可以拥有你。”
乔容沉默看着他,小公子不是喜欢采薇吗?他这话的意思是,他喜欢我?
“之远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必须说,也许你会永远离开我,我还是要说。”他两手抚上她肩,“西部边境起了战事,之远明日一早就要带领部下急行军奔赴战场,你去看看他。”
乔容愣住了,他要上战场吗?不是说如今是承平年代吗?怎么会突然起了战事?
“快去啊。”他拉着她大步向外,他连声喊着陈叔,他吩咐道:“送四儿到叶将军院子里去。”
陈叔答应着在前,她在后,出了瑜园的月洞门,小公子在身后喊了一声。
“四儿。”他喊道。
她停住脚步回过头去,他站在月洞门下,痴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扬起手臂,轻轻冲她挥了挥手。
她离开杭城的时候,父母亲就是这样对她挥着手,离开延溪的时候,素华嫂子也是这样对她挥着手,他在向她告别。
她鼻头一酸,倔强看着他,她不想告别。
他放下手臂转身离去,她隔着月洞门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渐渐走远,直到看不见。
她吸一吸鼻子,迈步继续向外。
明月当空,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脚下迟疑。
陈叔几步一回头,看她没跟上,就停下来等等她。
踟蹰着出了偏门,她脚下突然加快,快得越过陈叔,似乎是眨眼间,已来到叶全家院门外。
院门外定住脚步,再次迟疑。
陈叔叩响院门,开门的是叶全。
看到乔容,他眼眸亮起,侧身说道:“四姑娘快请。”
进了院门,就听到有人在哭,好像是宝来。
她忙问叶全道:“是宝来在哭吗?他是不是喝醉了?”
“喝醉倒好了。”叶全无奈摇头,“少将军让他去送送小公子,送到后转身来到这儿,进门见着少将军,又哭又说的,谁也劝不住。”
就听宝来哭着嚷了起来:“秦来宝,不,之远,你听我的,你去看看四姑娘,你跟她道个别,你要是上战场死了,你们就再也见不着了,你也知道她的脾气,你让她这辈子怎么活下去?”
没人应声,他哭着说道:“你不见她,不是因为和什么陆姑娘订亲了,你是因为乔财神的遗言……”
乔容心中一拧,脚下僵住。
“你不是说了吗?遗言是死去的人最后的希望,活着的人必须遵守。那好,我现在就死,死之前给你交待遗言,你听好了,我的遗言就是,你不许娶别人,你只能娶四姑娘,一辈子护着她照顾她……”宝来停止哭泣,咬牙切齿大声说道。
听到唐棣一声惊叫,乔容拔脚冲了进去,只见宝来手中举一把绣坊里的锥子,对着颈间就要刺下,唐棣死死钳着他手,哄孩子一般规劝:“先把锥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你让我去死。”宝来大力挣扎着。
“我好几夜没有合眼了,没有力气跟你纠缠,先把锥子放下。”唐棣无奈说道。
“你答应我去见一见四姑娘,我就放下。”宝来嚷道。
唐棣抿唇不语。
“你不答应,我就去死。”宝来死命推着他手
唐棣额头冒出汗珠,冲着房门方向喊道:“叶全,过来帮忙。”
一眼看到乔容在门外站着,眼眸骤缩手下一颤,宝来手中的锥子趁机往前一递。
乔容吓得窒住了呼吸,唐棣狠命钳住他手腕猛力向外一拉,锥子贴着宝来脖颈划过,划出一道血痕。
他求助看向她,软着声音说道:“你快来管管他……”
“张宝来,别寻死觅活的,把锥子放下。”乔容从震惊中回过神,大声喊道。
宝来听到她的声音,手下一松,锥子掉落在地,转身冲她扑了过来,一头扎在她怀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先是跟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后来又以死相逼,他却怎么也不肯去见你,都怪我,因为那个破郡主派人打绣珠耳光,把她打成了猪头,我们三个很生气,又担心你被恶婆婆欺辱,决定把乔财神的遗言告诉他,让他知难而退,后来看他伤心你也伤心,我们后悔了,可是我没脸跟你说,想着拖一拖再告诉你,可是他要上战场去了,我想让他去看看你,我一直在求他,就算我去死,他都不肯……”
乔容任由他絮絮叨叨,紧张察看着他的伤口,还好只是破了皮,松一口气说道:“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他不肯去,我不是来了吗?”
“其实,我不想死。可是,我没别的法子了,乔财神的遗言是给我的,我必须遵守,我的遗言是给他的,他也必须遵守。”宝来哭道。
“我爹的遗言是给我的,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他的。”乔容接过叶全递过来的药膏,轻轻为他抹在伤痕处,拍一拍他肩道,“别哭了。”
宝来却哭得更伤心了,他靠着她,两手紧紧攥着她的袖子。
唐棣忍无可忍,揪住他衣领大力往后一拽,拖着他远离了乔容,阴沉着脸说道:“有完没完?”
“没完。”他狠命抹一下眼泪。
“宝来,你先回去,我和他有些话要说。”乔容拿出帕子为他拭泪。
唐棣一把将帕子夺了过去,在他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喊一声叶全吩咐道:“把他送回绣坊去。”
叶全进来说一声请,宝来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跑了回来,一把抱住唐棣哽咽道:“之远,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上战场后,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记住了没有?”
唐棣拍拍他肩:“记住了。”
宝来松开他看向乔容:“你好好跟他说,别惹他伤心,你得让他上战场的时候,想到你就振奋,别让他想到你的时候就泄气……”
乔容忍无可忍:“你再啰嗦,天都快亮了,我来不及跟他说话,他就该走了。”
宝来这才一步三回头出了屋门,到了院门外对叶全道:“我又不是大姑娘,用不着送,叶将军明日还要行军,回去睡吧。”
叶全拱手道:“慢走。”
冷不防宝来一把抱住他,吸着鼻子道:“一定要活着回来。”
“一定。”叶全连忙说道。
送走宝来,转身回了院中,绕过影壁侧目往东厢房一瞧,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他挠挠头,有些为少将军着急。
都这时候了,扑过去一把抱住,上床熄灯,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你这一动不动的,准备站到天亮不成?
突听哧得一声,乔容笑了出来,她捂着唇说道:“去年五月在山神庙,雨停后大家忙着各走各的,宝来骑着小毛驴,嘱咐了这个嘱咐那个,挨个嘱咐过犹不放心,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就和今夜里一模一样。”
他没听到一般无动于衷,依然石头一样立在那儿。
“你杵着吧,我累了,得坐会儿去。”她绕进纱屏,坐在他的床上。
他隔着纱屏看着她,依然一动不动站着。
她坐了一会儿,抱起床上的大迎枕走了出来,来到他面前看着他,“这迎枕是我的,我拿走了。”他紧抿着唇不说话,她伸手到他面前:“你既定亲了,我的玉珮应该还给我。”
他往后一躲,她已伸手探入他领口,一把揪住玉珮用力一扯。
他轻嘶一声,绳扣应声而断。
她将玉珮握在手中,说声保重,抱着大迎枕疾步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