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这一秒,她几乎忘记了呼吸。紧接着“嘭!”地一声枪响,她看到了这一具尸骨倒了下去。这时候她才看清楚这尸体穿着日本的皇.军服。是七十年前死去的小坂联队的士兵。
“哦,你发什么呆?!想死是不是?!”潘忽然抓过她的身子,接着把她往船尾带。她看到许和其他几个杀手都聚集在船尾,救生船都放了下去。但是她反挝住了潘的手,这时候相信眼睛比相信什么都有用:“那里不能走。”
“林悦,看样子你是真的想死!”潘发怒了。
“中国的事情,你们外国人根本不了解!”她也肝火正旺,水里到处是水鬼,看样子横竖都是死路一条,这时候她还怕什么子弹?怕什么死亡?!于是也怒道:“潘,你才想死是不是?!大晚上的去捞宝藏真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那你倒是说说,现在怎么办?!”潘拧着她的领口,又朝她的身后开了三枪。子弹擦过她的后脑勺,打中了一个水鬼。浓浓的一摊血污在甲板上晕开。
“这些鬼前进的方向是后面,你要走从船尾走便和他们重道了,得从右边走。”说完,她挣脱开了他的手掌。而潘则跟上了她的脚步:“林悦,想独自一个人逃走这也是愚蠢的决定。”又一把钳住了她的胳膊,但是走的方向换成了右边。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此时此刻看起来难于登天。当潘终于带着她来到右边甲板的时候,忽然一群白骨冲锋似的向着他们扑来。
她下意识望了船尾一眼,许和其他几个杀手的小船已经不见了。
“砰!”子弹打碎了一个白骨的天灵盖,但是下一枪就没那么幸运了。潘按下扳手,弹夹空空如也。这时候,她和他对望了一眼,头一回她从这个白化人眼中看出了恐惧。她几乎下意识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潘什么也没说,他扔掉了手.枪,拎起一通柴油浇到了甲板上,再用打火机点燃,伴随着一阵火光冲天,他们一起跳下了船。
沈悦瞬间被水流淹没,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湖水可以这么腥臭。与其担心被淹死,或许喝上几口水被呛死的可能性比较大。然而,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不往下沉,幸运的是这个方向确实没有阴兵,游了片刻她就浮出了水面。不远处,整条船仿佛都被黑雾所笼罩。到处都是死人,骷髅,看上去好像是一群黑白相间的乌鸦飞过来栖息。
但是甲板上的火焰越烧越旺,很快就把群鸦所吞没。
离得最近的岸在后面,潘抓住了她的袖子开始往前游,看样子是要和许他们的冲锋舟汇合。但是沈悦挣扎着开口,不惜喝了几口腥臭的湖水:“我们不能……挡在他们行进的方向上……咳咳咳,那样会……”
潘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样会怎么样?!”
“被阴兵当做敌人。”话音刚落,她就听到一阵惨叫,是从船尾的不远处发出来的。这时候一阵大浪掀起来,她又一头扎进了水里,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她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只见许他们的冲锋舟已经完全不见了。
“林悦,你怎么不能早点说?!”潘狠狠紧了一把她的手腕,疼得她又喝了一大口水:“我说了……咳咳,你们相信我的话吗?!”
更何况,落到这一步完全是他们自找的。
“哦,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别跟我说你一点都没预料到会发生这些!”
潘一边吐槽,一边拉着她往岸边游去。游了片刻,她几乎没了力气,幸好潘一直拉着她的手,身后来吱嘎吱嘎的声响。沈悦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被点燃的轮船开始四分五裂,火焰中的白骨在放肆地燃烧。两人缄默,她几乎累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个大浪打来,她呛了几口水。实在游不动了。脑海中却不知觉地浮现当初沉船的景象……潘拉了她一把,她动也未动,天太黑了,这里又是野外……火光离得很远,她看不到岸边,一点儿方向感都没有,但奇怪的是觉得周围似曾相识……对,似曾相识。下意识地打开了天眼,她看到了周围的水域一阵血光冲天。
但是……血光当中蕴含着宝光……有多少宝藏沉没于水底下,就有多少古代的,近代的怨灵被囚禁于此处……错不了,这里是乾陵宝藏的埋葬地。
也就是,她死亡的地方。
“嗨,林悦你在听我说话吗?!”潘又拉了她一把,她机械式地随着水的流动往前划了一段。但这时一个大浪头打来,冲开了他们的双手。一脱离开潘的手,她的身体就不自觉地往下沉。方才喝了太多的湖水,理智差不多被席卷干净了。
但是她再笨也知道,这一沉下去就绝对不会再浮上来。想到儿子,想到杜以泽……还是不甘心,不想死,于是拼命要保护上浮的姿势。然而,这一波巨浪是沉船的余波,一阵接着一阵,很快她就看不见潘,被水卷走了。
一具骸骨从身边飘过,是七零八落的古代人遗骸。但是她已无心去害怕,手碰到了骷髅头,感觉到了一阵哀怨的凶气。与此同时,双脚不自觉地下沉……脑海中前世的记忆却越发清晰了起来——湖底……巨大的沙洲,漏斗式的深渊……
还有沉船的宝藏和那一团迷雾似的凶气。
爷爷曾说过,沈家人之所以抛弃天眼,是因为先辈窥视了太多的天机,结果命运中的“运”之一字被消磨殆尽,只能受命的摆布。为了摆脱这个循环,她曾答应过爷爷,能不用天眼就不用。然而……过去的一年里……她食言了。
“林悦!”好像是潘喊了她一声,她循声望了过去。没见到潘,却看到了远处传来模糊的灯光和船的影子,看上去好像海市蜃楼。
然后她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身体越来越往下沉去……
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理智直到湖底。她看到了一丝银色的光芒……好像曾经残存的希望。
☆、第094章 潘恩
“滴答!”
一粒冰冷的水滴滴落在脸上,沈悦睁开眼睛,看到四周依稀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但景象好似披了一层布纱似的,怎么看都令人看不真切。她摸了一把脸颊,摸到了冰冷的水和沙子,皮肤也冰得彻骨。但有感觉毕竟是好事,这就说明她还没死。
沉下湖底的最后一刻,窒息的感觉接近死亡,人生就像是倒带一样不断地回放。虚无缥缈的像是幻觉一样。但是现在身下是沙子,脸上是沙子,还有周围慢慢渗透出黑暗的光芒,这些好像在告诉她:一切都回到了原来开始的地方。
一束藤萝垂了下来,当她仰头而望的时候拂过她的脸颊,痒痒的,带小小的白花又带着一股子清新的水草味。但是花瓣的细小黄蕊却看不真切,她努力坐起来,然后盯住那一朵小百花不松懈,小小的花苞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我还没死,这里是湖底下。她清楚了。
七十年前她就来过这里,而现在,她又回来了……勉强站起来,头却碰到了上面的岩石。她吃痛地喊了一声,这才发现——这里是一个类似山洞的地方,周围的岩石十分硬。她弯腰走了几步,脚底下踩着柔软的沙子,四周阴森的潮气格外沉重,岩石上,地上都生长着一层厚厚的苔藓。已然绿出了翡翠的质地。
当眼睛可以适应这里晦暗不明的光线时,她的听觉也渐渐恢复了。
本来以为周围没有声响,但是走远一些,她就听到了轰鸣的潮水声。这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她一苏醒到现在都暂时性耳聋了,现在听到了,感觉整个人都要被这巨大的水声所穿透,循着声音她望见了山岩尽头——
一座石头山坡屹立在湖底,中间劈成两瓣,各自被水流侵蚀出一条深深的水道,水道的两边堆满了杂木,枯枝,黑色的岩石被银白的河底沙所掩盖。
她看了一眼手表,指针不转了,代表岩石里该含有铁矿石。
而湖水从石头山中央的缝隙间倒灌似的倾盆而下,流入河底的深渊当中去,顷刻无影无踪。恰好,她所站的地方处在湖底以下,当滚滚的湖水从头顶的漏洞形大洞倒灌而下时,形成了一个水帘洞,而巨大的水声,几乎震撼着每一块山岩。
她深深倒吸了一口气,直觉告诉她:不能往前走了。
小时候读书的时候,她听到过一种“归墟”的说法:所谓的“归墟”是天地间的深渊,天下之水不论是江河湖海,最后都要汇入归墟,却永远也填不满。《列子·汤问》中也说:”有大壑焉﹐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但关于“归墟”到底在什么地方,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有人说在南海当中,也有人说在渤海,也有人说:天下之大,归墟不止一个。南海有,渤海有,甚至鄱阳湖中也有一个“归墟”。现在,她相信第三种说法了。
其实,早在沈阳的时候,她就通过网络了解过鄱阳湖过去的一些故事。其中就有关于湖底“巨大的深渊”的记载。
那是1977年下半年的时候,鄱阳湖附近的都昌县修水坝,当时举全县几十万民众之力在鄱阳湖里兴修了3条大坝,其中一条连接松古山的“下坝”正好在老爷庙水域。
但一天夜里,这条下坝中间一段600米长、50米宽、高出水面4至5米的水坝,突然间悄无声息沉入了水底,水坝计划也因此搁置了。试想,一段水坝都会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更何况是一条船,一个人呢?
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然而,大概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湖底藏着一个深渊。
再看瀑布冲下来的方向——有往前的,有往后的,虽然最后都是归于一束。但是几股水流之间互相作用,将水流中的一些杂物冲进了这个山洞当中——其中就包括脚底下的几条死鱼,她能够活到现在,不过是靠的和这些死鱼一样的运气而已。
但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沈悦揉了揉太阳穴,发现身上很冷——现在是初春,她穿的不多,冰冷的水把白色的衬衫浸泡成一种淡绿色,紧紧贴在肌肤上。这不仅起不了防寒的作用,反而更冷了。
“呼——”她深深吐了一口气,环顾着四周——现在,那些湖底的“阴兵”集体“出征”湖面,最晚天亮之前就会回来。现在在湖底走动,大概没什么危险,那么也许可以找到那一艘沉没的大船,到时候再想想办法。
于是,她慢慢前进着。山岩洞里垂下来一些云母,反射出淡淡的红影。她猜这些该是湖面上那一艘燃烧的大船的余光。又走了数十步,她看到前面的沙滩上露出几个黑色水潭,里面满是鱼骨和苔藓,但是苔藓中央露出一抹金黄,她走了过去,从苔藓中央勾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件十二瓣多曲长杯——
所谓“多曲长杯”是公元3世纪至8世纪,伊朗“萨珊王朝”中流行一种平面大体为长椭圆形的曲瓣状杯子。而这一件多曲长杯杯内底錾刻火焰宝珠纹饰,杯壁四周刻着对称的宝相花纹,杯口圈环饰着缠枝纹。翻转过来,杯心上刻了一只长鼻利齿的鱼身怪兽,这是古印度的神兽摩羯,被古印度人认为是水中主宰,亦是生缘之源。
能用得起这等金银器的,当然是贵族中的贵族——唐代皇族了。
她看了一会儿,却是无奈地笑了笑——这样的古董,搁在哪里都是上千万的宝贝。但是,眼下和她一起身陷囫囵,能不能重见天日还是个未知数。于是她把这一件摩羯纹多曲长杯放在了口袋里,继续往前走着。
一路上,她还思考着不少问题——
例如潘和许等人死没死?许大概是逃不过一劫了,他们走错了方向,正好处在了阴兵前进的道路上。但是潘的话,如果游到了岸边还是可以逃过一劫的。那么,潘上岸以后会做什么?带着更多人过来捞沉船的宝藏?
那么她宁愿把这里给毁了。
还有小泽……他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纸条,只希望他平安无事才好……
这时候,她甚至内疚了起来——每个人生命的结束都会画上一个符号,有的是惊叹号,有的是省略号,还有的人平平淡淡一生最后就是一个句号。而她呢?难道要变成一个大大的问号?让所有人都不知道林悦此人埋骨何处?!
山洞上又滴下一滴水,她咳嗽了一声:那样的生命也太悲哀了。
再往前走出几十步,她就看到了一片巨大的开阔地——沉船的沙坝到了。
银白色的沙滩上,最显眼的是一艘船巨大的龙骨,木质的底板尚未腐朽,有孔隙的地方爬满了钉螺和苔藓,完全变成了一摊被褐色物质包围着的幽灵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什么——日军小坂正雄联队的“神户丸号”运输船。
看到了这船,她下意识地往一个角落望过去——果然看到了半具尸骨——只有上半身的骸骨埋在沙滩里,下半身已经完全不见了。周围散落着数十卷画轴,还有一把日本武.士军刀掉落在不远处——是小坂正雄。
她走了过去,只见地上的画轴全部腐烂了,也难怪,这里的潮气太大,画不坏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她又不自觉地往前看去——沙坝的另一端,躺着另一具女性尸骸,尸骸破破烂烂的衣服下面盖着另一幅画轴,白骨化的指端戴着一枚翡翠扳指。
青翠的扳指,莹莹生辉,凝聚的绿色像是某座山万千年的生命力。
不用多想,她也知道这是谁的遗骸。生生死死看多了,她也不畏惧这些,于是走了过去。先褪下了白骨上的翡翠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再拨开了破烂的衣服和散乱的骸骨,她看到了几块干布包裹着的长轴。
抽出来一看,只见画心保存的尚且完好,而提拨,印章都模糊不清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保存成这样,已经算是奇迹。
那些清晰的字迹,文采纷飞,宛若蛟龙。“天下第一行书”的美誉名不虚传。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当年自己因为这一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被日本人抓走,现在他们又重逢了,《兰亭集序》还没损坏,她又再一次被困在了水底下。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又收拾起了这一卷《兰亭集序》,放在日军军刀的刀鞘里,别在身上。
正打算再去沉船上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这时候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听到脚步声简直恐怖。然而——
“别动。”是一个熟悉的男声,她的心提起三分又放下了三分:“你怎么在这里?”
转过身,她看到了狼狈不堪的潘。潘的手中拿着小坂正雄的日军军刀——她猜他刚才就发现她了,一直跟踪在她身后,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潘悄悄走到了她身后拿到了军刀才过来。这也难怪,潘恐吓人完全是靠他孔武有力的手臂和怀中的枪.支。
而面前的潘——身上到处挂着彩,右臂断了,露出骨头茬,血在不停地流。如果不急救的话,她猜他支撑不了多久就要昏过去,难怪要靠一把破刀威胁她。
她现在有恃无恐了,迎接着他的目光。
潘的脸色很差,但是他的语气依旧强硬:“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湖底,沉船的地方。”她觉得事情有点诡异,生怕这个“潘”是个鬼幻化成人,于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呢?游不动的人不停地挣扎,不止你一个沉了下来。”他狼狈地咳嗽了几声,咳出了阵阵血丝,然后拿眼角的余光瞥着她:“怎么出去?”
沈悦这才想起来,当时她游了一段就没力气了,一直是潘拉着她往岸上游的。可笑这个白化人也沉了下来,还受了严重的伤。于是心中更有了几分底气:“这里有条沉船,其余的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遍地是黄金做的盘子,杯子。”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骸一堆,却被白骨给吸引住了——看轮廓明显是个小女人的遗骸,肩膀瘦削,下颔又尖又翘。披着破烂的女装,就像沙漠中沉睡的“楼兰美女”一样。就是没有了血肉都可以看出姿色,可以想象生前该是个多美的美人。
“她真美。”他舔了舔嘴角:“可惜生不逢时。”
沈悦冷笑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潘?”
“把你腰间的东西给我。”潘的目光从尸骸上收了回来:“别以为我不认识那是什么。”
她后退了一步:“怎么,落到这个田地你还梦想着替小坂先生办事?”
“这是我的任务!”
但她简直觉得好笑,看看地上尸骸,再想想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所受到的囚禁和折磨,一种报复的情愫就上涌,她恨小坂裕生,连带着把他身边的属下都一个个都恨了。
“潘,你真可怜。替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卖命一生。”
“林悦,少说废话!”潘也冷道:“把东西给我!如果你还想见到你儿子的话!”
“怎么,你觉得你现在不能用右手,只能用左手拿着一把军刀能对我怎么样?我劝你还是暂时别想着怎么替小坂先生卖命。毕竟我现在不想和你为敌,先想办法离开这里才是要紧事。”
“林悦,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一步步逼了上来:“我也不想现在杀你。”
“忠诚于一个人面禽兽就这么重要吗?”她毕竟还要忌惮他的军刀,往后退了一步。但死死护住了腰间的《兰亭集序》。
“你什么都不明白,他是我的教父!”潘几乎是怒吼。但是他受伤很重,这怒吼更像是沙哑的狮子在沉吟:“他救过我的命,把我带到日本去,教会我怎么强大起来,怎么活着像是一个尊贵的人……而你,什么都不懂!”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向沉默阴郁的潘,忽然说出了这一番自白的话语。
但这更加激怒了沈悦,她冷笑着反问道:“我怎么不懂?!你们毁了我的一切,知不知道?!我本来是什么?杜以泽的未婚妻,我本来可以拥有什么?一个世上最完美的丈夫,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体面高贵的身份,还有平平安安的生活!”
她冷笑着,笑意和地上的骸骨一样阴沉:“但是你看看你们做了什么?!把我囚禁住,毁了我的家庭,我的人生,还天天威胁让我生让我死,让我必须为你们一次次昧着良心鉴定古董,还把我出世一岁都不到的孩子拿走,以此来威胁我替你们卖命!潘,你说是不是你们施舍一点可怜,我就要感激涕零?!不,我永远永远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