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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上)

    我和她说定的事,乃是万一遇险,就先躲到李尚秘密买下的那所宅院里。
    一阵鼓角之声。并非来自城墙,而是城外。
    心中一凛,“去吧。”我说,转身朝城墙上而去。
    夜空中没有一点星月的光照,才往上走几步,我蓦地看到一人立在阶上,是裴潜。
    他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盯着我。
    虽然是黑夜,可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势必有所言语。
    “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他大概要骂我不听话,索性捅开。
    裴潜却不发作,道:“我想起从前教你凫水的事。”
    “哦?”
    “你不敢下水,你二兄就笑你,说你一辈子只能坐车马,否则性命堪忧。你不服,就真的自己跳到了水里。”他说着,一步一步走下来,“我和你二兄都吓了一大跳,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找出来。”
    我哂然,望着他的眼睛:“我太蠢么,别人激一激便心血来潮。”
    裴潜注视着我,莞尔,没有说话。
    “来吧,”他说着,又转身登上城楼,“过会,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度登上城墙,往外眺望。漆黑的大地上,火光已经分作两边。几骑从其中出来,上面有两人清晰可辨,一个是郭承,另一个,是魏昭。
    “城上兵将!”一个身形壮硕的敌将指着城上喊道,“大将军奉旨迎天子北上!尔等还不快速速投降!”
    “反贼!”程茂在城上骂道,“毁乱京畿之人,怎敢妄称大将军?!此乃天子都邑,岂容尔等作恶!”
    魏昭道:“程茂!尔不过我家臣仆,安得出此狂言!”
    程茂正要回话,我出声道:“我来。”
    众人皆讶然,程茂神色疑惑不定:“夫人……”
    我示意他放心,走到堞雉前。
    夜风迎面而来,我能感到下面投来的无数目光。
    “二叔,”我望着城下的魏昭,朗声道,“昨夜奔忙,不知舅氏与姑氏可安好?”
    魏昭与郭承相觑,未几,在马上拱手道:“禀长嫂!父亲与母亲皆是安好!”
    我一句一句缓缓道:“昨夜二叔带府兵离去,乱军入城,公主与许姬皆薨于刀兵之中。如今府中只余我等妇孺,二叔今夜此来,不知是为奔丧还是为再造杀戮?”
    魏昭似乎有些迟疑,望着我,少顷,道:“长嫂!昨夜雍都罹乱,乃是魏康所为!天子已决意迁都燕州,弟此来,乃是为了迎天子往新都!”
    我冷笑,正待说话,突然,破空之声传来。
    “当心!”裴潜一把将我扯开。
    “铛”一声,我身后军士的盾牌上,一支箭钉在上面。
    “听令!”程茂大吼。
    只听喊杀声如潮水般汹涌,我惊魂未定之际,再瞥向城下,那些火光已经汇作洪流一般,向城墙涌来。
    “走!”裴潜拽过我的手,将我拉向城下。
    城下亦是奔忙,许多民人从大街上涌来,四处奔走,有的扛着木头,有的拿着水罐,却不像是要逃难的。
    “这是……”我有些诧异,这些民人,似乎都是自发而来。
    “怪魏昭自己。”裴潜道,“昨夜辽东兵与凉州兵作恶,雍都人已是痛恨,如今又来围城,岂不激起民愤。”
    我了然。裴潜将我带到城下,一处有屋瓦的营房里,一群妇人正在扎着草垛、烧水、撕扯布块。
    “留在此处!勿乱走动!”裴潜低低对我道,“若见得情势有变,即刻离开,勿再死脑筋管什么誓言。”他对我说完,匆匆离去。
    我站在檐下,不放心地往外望,城墙上,橘色的火光染满了天空。军士的大喊声,奔走声,还有箭矢的破空声,每一样都教人心惊胆战,我不禁将手按在心口。
    那些喊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不时有军士受了伤,被人从城墙上抬下来。这时,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妇人在做什么,因为太医署的太医也来了。妇人们将伤者送入屋内,太医疗伤服药,她们在一旁帮忙。
    我除了站着无事可做,也跟着妇人们扯布条。
    “夫人受累了。”一位年长的妇人看着我,微笑道。
    我笑笑,道:“并非难事。”
    “这位夫人是丞相府上的吧?我好想见过。”旁边一位妇人凑过来说。
    “这是我们大司马的傅夫人!”屋内以为正在包裹腿伤的军士笑着说,“我等征战,傅夫人便送药,兄弟们都……嘶!”
    包扎的医正无奈地说:“教你勿乱动。”
    众人皆笑起来,外面的那些嘈杂听起来也没那么刺耳了。
    “傅夫人,”一名妇人轻声对我说,“昨夜,城中民人闻得大司马要归来,皆欢欣鼓舞,这城,必破不了。”
    我看着她,没有言语,眼眶却忽而有些发热。
    望向外面,城头的火光映得人影纷杂,我的心思却已经飞得很远。
    我说我不会走开,城亡我亡。可是那个人,他现在在何处?他真能赶得来么?
    正当我出神,一人从外面奔进来:“夫人!傅夫人在何处?”
    我抬眼,那正是阿元。
    “何事?”我看她神色不对,连忙站起来。
    “夫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女君……小女君被带走了!”
    乳母跟着阿元一起到来,当我火急火燎地见道她,她双目已经哭得红肿。
    “夫人……夫人……”乳母浑身发抖,声音哭得几乎说不下去。
    “阿谧呢?”我急忙道,“勿哭,到底怎么回事?”
    乳母擦擦眼泪,哽咽着对我说:“夫人方才走后……宫中的魏婕妤便到了、到了府中。她带来一件小衣,说、说是天子所赐……管事、管事来告知,我便带了小女君到堂上……婕妤看到小女君,称赞小女君美丽,说要抱一抱……我便将小女君交给了婕妤……婕妤又说要将小衣给小女君穿上,却忘了将小衣的腰带带来,让我去取一根腰带出来……我以为婕妤是魏氏的人,怎会有歹心?便回了院子……可是再出来,她们却没了踪影……”说着,乳母又哭了起来。
    我疑惑重重:“而后呢?宅中不是有家人么?他们如何说?”
    乳母边哭便道:“我也问过了家人,他们说婕妤那时与小女君玩得高兴,说要带她去门前观灯……可我去到门前,什么人也没有,婕妤乘来的马车也不见了……”
    我浑身发冷,只觉眼前闪过片刻的空白。
    “夫人!”阿元扶住我。
    我扶着路旁一辆独轮小车,慢慢地坐下来。身上有些虚脱,却还用努力让自己平静。
    魏婕妤。
    我想起那时遇到她的情形,她看向天子的眼神……
    “可曾向宫中的守卫问过,魏婕妤今夜踪迹?”我问阿元。
    阿元点点头,道:“我来禀报时,绕到去了一回宫前。守门的羽林说,魏婕妤的确曾出宫,不久又回去了。她有天子赐的令牌,又是魏氏的人,故而羽林并未多问。”
    天子的令牌。
    我望向天空,既然如此,十有八九与天子脱不开干系了。
    魏婕妤那套说辞,只有家人、乳母这样未见过宫中世面的人才会相信,她去魏府,应当是早算计好的。
    心跳越来越紧,天子要阿谧做什么?
    阿谧……我掩住口,泪水奔涌而出。
    “夫人,即刻入宫去寻么?”阿元问我。
    我没说话,思绪却飞速地转起。
    如果魏婕妤带走阿谧,是天子授意,那么我想到的这些,他不会没有想到。他为何如此?一瞬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觉得荒谬。
    阿谧是个婴儿,又是个女婴,挟持她有什么用?
    魏郯?我觉得不是,别说魏郯如今不在,就算他在,别人眼里,一个成不了子嗣的孩子,挟持来能要求什么?
    我么?
    这更可笑。我无权无势,他从我这里又能得到什么?
    正思索不决,忽然,我听到有人大声喊道:“天子来了!天子御驾到城门了!”
    天子?我听到这二字,登时回过神来。与阿元和乳母相视,她们亦是惊诧。
    这时,只见程茂匆匆地从城楼上下来,神色惊诧。
    军士们大声呼喝,让众人让道。
    我望着大街上那边,立刻跟着上前。
    “阿嫤!”没走几步,一个声音传来,我回头,却见裴潜从城楼上大步走下来,“你去何处?”
    “天子!”我急忙道,“阿谧在天子手中!”
    天子的御驾真的到了城门。
    羽林护卫着,前呼后拥,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天子与我等一道守城!”有人大声道,忙碌的军士们登时兴奋起来,将官呼喝着不许松懈,声音却也响亮了许多。
    军士开道,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我的心催得急,等到城门前的街口,火光中明亮,天子已经从步撵上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内侍。而内侍的怀里,抱着阿谧。
    看到她安然无恙,我的心落下一点。她的手抓着内侍的衣服,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群和火光,好奇而明亮。
    “阿谧……”我的心像被拉扯着,想要上前,裴潜却按住我的肩膀。
    他看着我,对我摇摇头。
    “拜见陛下!”程茂上前,向天子行礼。
    天子看着他,露出微笑:“将军请起。”说罢,他看向四周,朗声道,“今日逆贼围城,将士浴血,朕为天子,当领诸公一道守城,护国讨逆!”
    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好之声。兴奋如同浇油窜起的烈火,“万岁”山呼震耳欲聋。
    程茂亦神色激昂,向天子再礼:“臣誓与陛下共生死!”
    身后将士异口同声。
    鼓角鸣起,军士们重新奔走,城头的旗帜换成了天子的绣金红旗。将官上前,请天子等城楼,天子从容不迫,未几,却将目光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定定立在原地。
    “不知傅夫人可愿意随朕登楼?”他声音缓缓。那双眼睛依旧温和,全无玩笑之意。
    风吹着我的鬓发,冰冷在全身蔓延。
    “敬诺。”我淡淡道,迈步上前。
    “阿嫤!”裴潜一把扯住我的袖子。
    我将袖子抽回,看着他着急的眼睛,低低道:“那是我的女儿。”
    天子看着我走过去,露出笑意,从内侍怀里接过阿谧。
    与长安的城墙比起来,雍都的城墙算不得高。可我登上去的时候,却觉得磴道漫长无比。一级一级,上方的夜空似乎慢慢接近,城头的火光映着天子肩头露出的阿谧的脸。
    “呜……”她望着我,不住地伸手,想让我抱。见我不理会,她的嘴唇一瘪,“哇”地哭了起来。
    “小女稚幼,陛下还是交与妾吧。”我忍不住道。
    “朕甚喜小女君。”天子没有回头,抚着阿谧的背,声音悠然,“方才在宫中,小女君甚是乖巧。”
    我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谧再哭,指甲深深地掐在手心。
    城楼很快到了。熊熊的烛燎光将四周照得几乎如同白昼,堞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盾牌,弩兵分作几排,轮次向城下放箭,城下虽喧哗,城上却有条不紊,只有将官呼喝指挥的声音,还有城下的箭矢砸在城楼瓦片上的破裂声。
    除此之外,城上还有十几架魏安造的弩车。
    它比我在淮阳是见过的似乎无多大区别,但似乎更好用,短短一瞬,已经射出五六箭,呼啸的破空之声如同索命的咒言。
    程茂向天子禀报过城下战况之后,未几,匆匆离去。天子观望在城下涌来的火把光照,毫无惧色,唇边仍然带着微笑。
    “朕闻大司马的细柳营以神箭见长,百步之内,破的不伤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见,确实非凡。”
    我没有答话,只看着他怀中的阿谧。
    阿谧的哭声已经不那么响亮,眼睛却仍望着我,似乎满是委屈,泪汪汪的。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前方一名弩兵被流矢射中了头,应声倒下,血流如泉涌。旁人立刻将他抬走,后方又有人即刻补上。
    “投石!躲开!”有人惊呼,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一块大石在我们右边三四丈之处落下,军士慌忙躲避,但还是传来了惨叫之声。
    “陛下……”内侍声音慌张。
    “陛下!”温昉与几名将官大步走来,神色紧张地一礼,“城楼危险,请陛下随我等回宫!”
    天子的神色却不慌不忙:“朕与众将士共进退。”
    温昉还要说话,天子出言打断:“将军不必再言,傅夫人誓与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温昉望着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将小女君托付与朕,共同观战。”天子道。
    他离身后的女墙很近,我将目光从天子袍角下的锦履移开,看着温昉,没有否认。
    温昉向天子和我一礼:“陛下、夫人,保重!”说罢,对左右道:“护卫陛下!”
    军士们大声答应。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将官振臂高呼,朝军士大吼,“弩机、投石车!何在?!”
    “在!”许多人重新列阵到堞雉前。
    一声令下,整齐的机杼之声,伴着破空的呼啸,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块,如同暴雨一般朝城墙前的大地倾泻而下。
    “他们喜欢这样。”天子忽然开口道,声音平静。他望着前方,手轻轻握着阿谧的小手,“你说,若我现在对付的是大司马,他们会选谁?”
    我不答话。他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城楼上,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丞相、梁玟、魏昭,还有你夫君。”天子却继续道,“朕从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流血残杀?”
    “自从何逵生乱,天下权势倾轧,无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谧还是孩子。”
    “听说大司马很是宠她。”天子似乎没听见,低头看着阿谧,手指抚抚她的脸蛋。
    “陛下……”
    “夫人不想听我说下去么?”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唇不语。
    天子淡笑:“后来,朕看多了,忽而又觉得,这些人既然如此嗜爱,便让他们杀个够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们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这皮囊和这徒有虚名的基业,换得他们做一场天下大戏,此生又何憾之有?”
    这话传入耳中,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电光。
    我惊诧地看着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经怀疑过,这些人同时发难,时机如此统一,魏昭的本事,却并不足以掌控。魏康与郭承的混战,看起来,一切都是魏昭失了应对……
    “是陛下……”我轻轻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静,双眸映着火光,奇异的明亮,“大司马还活着。”
    嘈杂声似乎都瞬间远去,连夜风也凝固了。
    “陛下欲如何?”我的声音微微发抖。
    “与你看一场戏。”天子莞尔,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嫤,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么?”
    “嗖”一声,一支火箭掉落下来,砸在不远处的地上,军士连忙踩灭。阿谧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边瞅。
    “为何要死?”我盯着阿谧。
    “死去,便不会有人追问你置祖宗基业何故,也不会日日累得妻儿担惊受怕。”天子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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