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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我们中国人最会吃,”他带两人离开画室,“周朝炮豚是八珍之一。这本书写得更详细,在当时,炮豚和蒸豚都很受欢迎。”
    大战胜后,他喜好亲手炮豚,给部下分食。
    沈策带他们往餐厅走,纸质灯笼透出来的淡淡黄光,和月光交织,为他们指路。
    “去五脏,茅茹填腹,以柞木穿过,慢火烤灼,”清酒涂抹上色,还要用麻油不停涂抹外皮,“其皮,色如琥珀,其肉,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
    再有酒,那便是大战后最好的犒赏。
    说话间,已到餐厅外。这里灯光明亮,有熟悉背影在忙碌着。
    这是给她的惊喜,从香港来的管家老夫妇正将一盘烤乳猪切片摆上餐桌。婆婆听闻昭昭遭了罪,内疚难眠,认为是澳门沈家没照顾好她。为弥补,她和老管家一起带了洋房的帮佣们,飞来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
    婆婆因为年迈,久不下厨,逢年过节才会为沈家老小烧上一桌,如今夜这般,连点心小食都盯着做,已数年未见了。沈邵直呼占了小舅奶奶的光。
    沈策从冰柜里,倒了两杯饮料,端来给这一大一小。
    “是什么?”婆婆问。
    “给小舅奶奶准备的,”沈邵拿起就喝,“说是天然蛋白饮品,小舅爷自制的。”
    老管家皱眉:“拿什么榨的?”像在质疑饮品的配方。
    沈策自幼被这两位老人看着长大,头回被他们当外人,唯恐自己配方不妥,喝坏了昭昭。他好脾气解释:“加了花生、榛子、核桃、腰果,巴旦木和碧根果,常见的东西。”
    老管家略安心。
    帮佣忙完,聚在餐厅里吃宵夜。
    而沈策带着一大一小,还有老管家夫妇,在餐厅外露天餐桌旁,边吃边聊。婆婆为沈策证实,幼年的沈策终日泡在藏书堆里,沉迷过一段时间饮食文化,那两年见饭桌上的猪肉、烤鸭和蘸料,就要引唐诗“蒸豚揾蒜酱、炙鸭点椒盐”,见汤面就说这叫汤饼、水引,说面条是华夏起源的食物,连带念句晋赋“涕冻鼻中,霜凝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
    如此种种,常惹得家人在饭桌上笑声不断。
    至深夜,沈邵去睡了,两人在卧室旁的影音室看电影,她仍回味无穷:“南北朝的蒸豚怎么做?和现在一样吗? ”
    他摇头:“更复杂。肉煮半熟,以豆豉汁腌制,高粱米用浓豉汁泡成黄色,做成蒸饭。最后要把姜,桔皮、桔叶、蒸饭和猪肉放到一种叫甑的蒸食用具里,用三倍烧饭的时间蒸。”
    他对这道菜最熟,因为她最爱吃。
    “想吃吗?”他问。
    “听着有点麻烦,婆婆会做吗?”
    “她不会,我会。”
    昭昭歪着头,瞧他。
    “明天给你做。”他心领神会。
    “那炮豚呢,正宗的那种?”
    “都做。”
    “还有什么做法吗?”
    “白沦豚,和白切猪肉差不多,”他想了想说,“明天一道给你做,炮、蒸、白沦,一并做,你都试试。”
    灯被关上,他抽出一张光盘,塞进光碟播放机。
    屏幕被影片点亮,成了房中唯一的光源。
    这影音室和香港小楼装修的一模一样,昭昭从没问过,他为何如此装修。这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像她在蒙特利尔装修的那个房间,他们两个都想让时间停在她十八岁那年。
    那年,有着他们最朦胧、最不可言说的心动。
    他坐进沙发里,轻搂她到怀里。
    她懒懒倒下来,枕着他的腿,手指在他膝盖上无目的地划来划去,等电影开场。
    片名跳出前,是全屋最暗的时候。沈策在这暗里,忽然悟到:最幸福的时刻,应该就像现在,能毫不费力说出“明天”的每一个夜晚。
    ☆、第四十八章 只合江南老(1)
    捐赠仪式那天,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是沈公和沈叔叔,而真正筹办这场慈善活动的沈策,早就带着昭昭和沈邵去了九江。那里有一家分公司,属于沈策自己的企业。
    一群工作狂,以为老板来视察工作,兴奋准备了汇报材料。岂料,沈策一到九江分公司,第一个指令就是:骨干团建,去庐山、鄱阳湖。
    手下干将们一通抱怨,控诉老板玩物丧志,在如此下去公司业务将停滞不前……突然,全体噤了声。玻璃墙外,沈昭昭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进入沈策的办公室。
    这些部下纷纷交换目光,原来老板消失几年的“为情所困”,背后竟有如此复杂、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十分钟后,老板有个七八岁儿子的消息传遍公司,甚至传回到总公司和远在新加坡的分公司……当公司骨干听到邵邵叫沈策“小舅爷爷”时,这个传闻早已无力澄清。
    中午,一行人抵达鄱阳湖。
    “深秋以后来露营的人多,”沈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向夺,托了托自己的眼镜,指着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对昭昭说,“这里是鸟类越冬的地方。一到秋冬,就是白鹤的天堂了,还有数十万的天鹅,野鸭、大雁,最大的越冬鸟群都要来这儿。它们成群来时,你仰头看天,下雪一样美。”
    她没见过候鸟迁徙,仅在非洲草原见过兽群迁徙,大概能想象出冬日盛况。
    来程途中,向夺借着长江,给小孩子讲到赤壁之战,沈邵听得上瘾,等到鄱阳湖,他追问向夺,鄱阳湖的战争故事。向夺不了解这里,求助自家老板。
    平时,沈策鲜少和人谈论“战争”,今日带昭昭在身边,站在鄱阳湖水畔,联想到他救昭昭出武陵郡,曾在此短暂休息,饮马鄱阳湖的那个傍晚,不免心中柔软,顺了小孩子的意:“柴桑是军事重镇,主要源于一山两水,庐山、长江和鄱阳湖。”
    “长江隔开南北,有名的战事不胜枚举,”他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鄱阳湖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是朱元璋船队对阵陈友谅,历经三十六日鏖战,以20万兵力击败敌军60万,大获全胜。鄱阳湖一战后,朱元璋才敢放言——天下足定。”
    他言罢,又道:“算是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一场水战了。”
    向夺被这几句话激得心生豪迈之意:“要能体验一回就好了,回到过去。”
    “体验?”他看这个部下。
    “一把神兵,驰骋天下,”向夺说,“乱世枭雄,这可是男人们的梦想。”
    冷兵器时代的枭雄,现代战争不可能再有。
    沈策默了会儿说:“我给你讲一个大概数字,枭雄故事背后的东西。秦末汉初,因长期战乱,剩不足1800万人。其后归于太平,西汉全盛时约6000万上下。西汉末,战乱,人口减半。东汉末,战乱再起,赤壁一战后人口折损无数,三国后期统计不足800万。直至西晋,才恢复到了1600多万。”
    虽然古代的人口统计有各种阻碍,做不到精准,却能借此窥见到战乱的伤害。
    名将辈出的三国,有被后世传颂的大战,更有:曹操缺粮,谋士供食,混杂人肉;刘备攻广陵,军粮断绝,人相食。那个年代,几行字就是一场夺城战,每时每刻都有战事,哪个将军攻下哪个城,或被俘,或身亡,或大胜。而死去的百姓,只剩一个统计数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每逢乱世,史书上常见三个字是‘人相食’,”他轻声道,“若非如此,谁会想抛下亲人,拿起兵刃?”
    鸟群成群飞过,影子落在他的眼里,惊不起一丝波澜,这双眸子像将这里数千年的分合起伏看破了。
    向夺托了托眼镜,琢磨了会儿,说:“你们玩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反战的项目,能投资的。”他转身去了车上,不消片刻,这位仁兄放下一句话,让大家继续玩,他回公司准备新项目去了……毫不留恋,也不给沈策这个老板面子,径自开车回去了。
    昭昭对沈策这些部下的工作态度心服口服,也不知他从世界哪个角落一个个找来的。
    除了他们,还有其它来自驾游的旅人,不知哪辆车放出了一首极富年代感的歌《蓝莲花》。沈策听了会儿,对昭昭说:“这歌流行那年,澳门给银河、澳博和永利发了经营牌照。”
    她颔首:“我记得。我妈就因为负责这部分生意,才和你爸认识的。”
    沈策想说的话,在后边:“你妈为牌照的事,第一次飞到澳门和我爸谈生意。当时我在生病,人在香港,听说你妈去了澳门,当天换上西装,强撑着去陪你妈和我家里长辈吃饭。”
    “为了接手家里的生意做准备?”她心疼,“太拼了。沈叔叔都不心疼你。”
    “不是为了生意,因为她是你妈妈,”他说,“想给她留下一点好印象。”
    “那年我才多大?”她意外。
    “十四岁。”
    那年她十四岁,在蒙特利尔,而他十七岁,在香港。
    ***
    当天夜里,他们住在庐山。
    睡至半夜,他带她离开住处,开车沿山路,驶到一处停车的空地。熄了火。
    她打开车窗,树林里鸟虫唧唧,时轻时重:“这是哪?”
    “一个地方,”他说,“你再睡会儿,时间到了我们下车。”
    昭昭摸不透他,盖了毯子,补眠……再次叫醒她的不是沈策,而是遥远传来的钟声,断断续续,似在天边,好像还有人在诵经。
    “你听到了吗?”她困惑看他。
    他点头:“僧人做早课。”
    她摸他的手表,眯着眼看时间,不到五点?原来庙里的人做早课这么早。
    “我们就是在等这个?”她掩住口,小小打了个哈欠。
    他倒背着手,垫在脑后,没否认:“在蒙特利尔睡醒时,你让我听过教堂钟声。今天到庐山,我也带你听听寺里的钟声。”
    昭昭闭着眼,靠到他手臂旁,软软笑着。
    她清醒后,和沈策一道下车。山林里,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两人借着手电筒的光,在早课声中,沿石板小路,往下行。
    “我有个小姨奶奶,看着我和姐姐出生的。她讲到庐山,常说旧时读书人风雅,来庐山装几坛云回去,”昭昭挽着他的手臂,轻声闲聊,“她说,庐山云海最有名——”
    话音中断。
    脚背上,跳上来一个黑布隆冬的小东西……黏黏的,湿漉漉的。她浑身汗毛倒竖,拼命给他使眼色。沈策用手电筒照了照,蹲下来,辨认她脚上的小东西。
    “猜是什么?”竟还有心思逗她。
    她屏息:“……青蛙,还是蟾蜍?”
    “蟾蜍。”
    一声惊叫,惊飞林中鸟。手电筒的光里,一只绿油油的小青蛙蹦跳进了草丛。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他,脸色煞白:“明明是青蛙。”
    他站直:“不都一样?”
    她气得睨他,沈策眼神一示意,她以为又有东西,胆战心惊看石板路旁的草丛,没有。被他这么一吓再吓,她有了心理障碍,不肯再走,唯恐再蹦出什么奇怪生物。
    他叹气:“我背你走,就不会有东西跳到脚上了。”
    昭昭天生对爬行类动物有恐惧心里,被青蛙一吓,不敢再走深夜山路,半推半就,被沈策背了起来。他如今的体力,背她和背一个几岁孩子没差别,毫不费力。
    天未亮,山路又是向下而行的,石路湿滑,他走得慢。
    她举着手电筒,给他照前路:“我们去哪?”
    “黄龙寺。”
    “这么早去干什么?”
    “上头柱香,顺便吃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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