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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爸,您说多奇怪,春天总是野菜先长出来!”
    “傻孩子,不是野菜先长出来,是以前缺衣少穿的,先长出来啥,当地人就吃啥。”
    “啊!对噢!姜还是老的辣。”
    坟茔呈金字塔形排布,最远最高处是祖坟,是李清一爷爷的爷爷,祖宗头朝山仰卧,脚下一排是他的儿子们,长子在中间左侧,次子在中间右侧,三子在长子左侧……依次排列。
    按照男左女右习俗,各自配偶睡在男性左侧。
    李清一的母亲,在这个金字塔范围之外,三角形左下角还更远一点。
    李爸说,这也是规矩。因车祸、重病去世的人,照例不能埋进祖坟里,只能在边缘暂时安葬。
    “等将来我死了,再把你妈的坟移过来,跟我埋在一起。”李爸指了指金字塔底部大致位置。
    李清一每次来上坟,都不免因母亲那个孤零零的坟头而难过。女性在原生家庭无论幸与不幸,一旦嫁入夫家,便逐渐失去对自己人生的主宰权。
    为小家庭劳作、生育,死也要埋进异姓人的坟墓,如果英年早逝,就连入土为安的权利也要打折扣,就好像没能活得长久,没能继续为家庭付出,是自己的失职和错误。
    被排斥在祖坟之外,惶惶然成为白骨。
    李清一的妈妈并非“觉醒的一代”,也没读过许多书,可以说,她并没有丝毫女权意识,出了手术室就呵斥女儿回校读书,如今长眠一隅,想必也没有异议和委屈。
    相比其他坟茔,妈妈的坟头土堆更小,可周围的杂草却长得更加茂盛。
    大概不久前有本家来上过坟,妈妈的坟前也有一枝褪了色的塑料花。
    李爸在履行上坟的仪式,到坟区边缘的土地庙进香、烧三张纸,再到祖坟进香,脚步不停,口中念念有词。
    李清一呆立母亲坟前,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
    待李爸答对完一概神明仙祖,走回妻子坟前时,突然停止念叨,只弯腰抖散土黄色的纸。
    “你往后点。”
    李清一依言退后几步,李爸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把要烧的纸放在中间:“我跟闺女来看看你。”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他把纸点燃,用木棍按住,防止被风吹跑。
    待纸燃烧将尽时,李爸说:“李清一长大了,不用我操心了,你也别操心。咱们都好好的。”
    李清一什么都没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给你妈磕三个头。”
    每一次,李清一站在母亲坟前,胸口都堵着一堆话,对着一抔黄土她实在张不开口。导致这几年来,梦到过母亲几次,每次都说不上几句话,辞不达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醒来。
    父女二人用木棍细细搅动纸灰,待火星熄灭,李爸说:“走吧。”
    李清一说:“爸,你先往下走,我想再呆一会儿……”
    李爸转身:“……那你快点啊,追不上我可别哭。”
    “放心吧,我还赶不上你个心脏不好的。”
    牵强的绿意在连绵的枯黄里还没有发言权。山风摇动树梢,群山发出海浪般宏阔声响。
    李清一面前只有一座小小坟茔,长眠于此的人,再无温度,也没有喜怒可对人言。
    李清一说:“妈,我这几年一直后悔。”
    说完这句,她就嘴唇颤抖,泣不成声。
    “你让我来到人世,我却没有陪你到生命的最后。我越来越发现,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除了过日子,你还有什么梦想?除了这个家,你还爱什么、恨什么。”
    李清一绕过地上的纸灰,蹲在坟门,用手抚着码放并不整齐的石头:“你还有什么遗憾?”她用手轻轻抚摸,像是安抚。
    “我再也听不到你说话了,再也吃不到你做的菜了。你丢下我了。”
    山风拂动树梢。
    李清一用两个手背擦眼泪,这动作像个五岁的孩子。
    待她起身准备走时,发现杨劲站在她身后,穿了一件黑色风衣。
    “怎么找这儿来了?”刚刚失控地哭过,她眼睛肿得厉害。
    “车停在路边,刚把钥匙给了叔叔,你去找他吧。”
    “那你呢?”
    “你先走,我也要拜一拜。”
    李清一突然惶惑不安,仿佛杨劲要跟素未谋面的母亲爆什么秘密。她本能看了一眼母亲的坟,走出几步又回头看。
    杨劲一袭黑衣,局促地站在荒郊墓前。
    ※※※※※※※
    第115章
    ※※※※※※※
    北京一秒入夏, 其实也才五月, 街上已经有人穿上长裙、短裤,三里屯的街拍更是极尽节约布料。
    二人上次见面还是李清一离职期间, 那次他把她送上火车, 跟她说最近有几件棘手的事,周末不能去北京,忙过了这一阵再去。
    中间隔了三周,这期间,听闻李清一因为新工作在北京另一侧, 正要找房子搬家, 杨劲迂回地劝说她等一等, 等他去了陪她一起找房子。
    再次见面,杨劲擅自作主, 把地点约在国家大剧院, 当晚有一场钢琴四重奏音乐会,他提前买好票,又遥控李清一穿得漂亮一点, 理由是国家大剧院的音乐会需要着正装入场。
    李清一将信将疑:“我一个北京人都没听说, 你一个外地人怎么知道?”
    杨劲含混应付:“有备无患吧。”
    老天爷赏脸,当天北京的天空澄澈瓦蓝。
    李清一从来没听过钢琴音乐会,好在她入职新公司后, 享受公司福利,以新员工身份,收到一件量体裁制的旗袍。
    真的是量体裁制, 她要持公司发放的旗袍券,亲自到店里量尺寸、选布料、定颜色。
    天青色的旗袍刚刚拿到就派上了用场,她搭了一双乳白色鞋子,镜子里看还算协调。
    按照约定,她下了出租车,站在原地等杨劲。
    国家大剧院周围真的有好大一片蓝天!她来北京这么久,从来没曾设想,在天安门广场旁边,竟然有如此幽静、旷远的景致。
    绿植茂盛,步道宽阔,绿化带环绕着人工湖,人工湖环绕着穹顶式建筑,湖水平静宽广,建筑圆润大气,一草一木、一波一浪、一砖一瓦都充满艺术气息。
    她沿着步道信步向前走,同行的人里,有前来看演出的、有锻炼的,还有蹬着滑板车的孩子。
    滑板车碾过地砖,有个小男孩从她身边经过,踩了脚刹停在李清一前面不远处,歪了歪头,打量李清一,又打量她的身后。
    李清一回头看时,刚好杨劲赶了过来。
    他穿了件中式小立领衬衫,头发也打理过,内敛的隆重,好像此刻将背景切换成舞台也不为过。
    李清一再看看自己,有点想笑。
    明明刚刚走过去的人,也有穿运动裤的,他二人这造型,不像去听音乐会,倒像参加婚礼。
    “老远就看见你了。”杨劲赶上来,轻咳一声,语气低低地说:“今天的北京城,以午门为中线,往西这片区域,你最好看。”
    李清一在他面前还算放得开,停下脚步,侧过身来:“还行吗?”
    杨劲没答话,眼睛里尽是赞许,把手臂轻轻提起,李清一挽着他,二人并肩往前走。
    观看演出,要从国家大剧院的北侧绕到南侧,傍晚5点多,太阳刚好悬在穹顶建筑上方,正在缓缓落下。
    二人绕人工湖东侧走,一水之隔,穹顶建筑闪着温润的光,原本普通的景致,因为有夕阳点缀,便成了人类文明与日月轮转浑然天成的一景。
    夕阳打在建筑上,变成两个太阳。
    两个太阳分别映入湖水,变成四个太阳。
    湖边行人不多,李清一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每切换一个微小角度,眼中都别有一番景致。湖边有摄影爱好者,早架好相机,在等待最佳的拍摄时机。
    李清一忽然说:“咱们回去吧!”
    杨劲:“啊?”
    李清一觉得杨劲慌了,这明明是句玩笑话,他慌得过于真实。“跟你开玩笑啊,我是想说,看到这景色,今晚就值了。”
    杨劲表情终于舒缓下来:“当然不够,咱俩这行头不能白捣次。”
    演出晚上7:30开始,二人过了安检,在穹顶建筑的内部游逛,果然,除去溜弯跑步的,看演出的人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注重着装的。
    在剧院二楼,有一个开放式小舞台,四个穿传统服饰的女孩在钢琴边闲聊,前面有临时摆放的几排椅子。
    看到四个打扮素雅的姑娘起身,坐到舞台上,观众席的人也纷纷坐正,第一排中间还有两个座位,杨劲拉李清一坐过去。
    四个女孩各自就位,携着各自乐器,分别是:古筝、二胡、琵琶、月琴。李清一仔细看,四个姑娘身量、年纪相仿,都将黑发拢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连衣服也是同样的款式,只是颜色各不相同。
    其中一个女孩报幕,说要在正式演出前,为大家演奏中国古典音乐,先演出四首曲子,分别是什么什么,李清一只记住其中一曲《步步高》。
    胡琴幽咽婉转,真的与钢琴、大提琴这类乐器带来的听觉感受截然不同。
    李清一曾自诩打篮球的“粗人”,可粗人也具备基本的鉴赏力,几首曲子都有些熟悉,她听得入迷,结束时仍意犹未尽。
    弹琵琶的姑娘拿起话筒说:“感谢大家。接下来将再为大家演奏五首曲子,不过在演奏之前,有一位观众,想在大家的见证之下,说几句话,请大家给他一分钟时间。”
    听众哗然。
    刚才还随音乐哼唱“女儿美不美”的大妈也伸直脖子、支起耳朵,在观众席中寻找。
    杨劲已经站起来,刚才和大妈一样左顾右盼的李清一,突然发现杨劲对舞台和观众席分别鞠了一躬。
    然后,杨劲单膝跪在地上……
    听众再次哗然。
    台上,四位妙龄女孩怀抱乐器静静等待,台下,观众们纷纷掏出手机,连路过的人都来围观。
    杨劲掏出一张银行卡,工商银行信记卡,翠绿色。托起来送到她面前:“我把和园的房子卖了。”
    李清一只觉周身滚烫,她怎么突然成了主角?
    杨劲说:“本来想付个首付,给你个安身之所,可惜外地户口,又没有五年社保,被限购了。只好把钱给你。”
    李清一深重呼吸,她再次环顾四周,观众看得饶有兴味。
    杨劲又按亮手机,界面是一个网页,上面有他的证件照,就是他调离教育局时官方网站上公示的那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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