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方春英正在问他今天一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去学校看了吗？感觉怎么样？”卢昭站在阳台上，酒店在楼底下种了一片绿树，稀稀落落地立着几根路灯，没看见人经过，偶尔有几辆车开过去。
    “你那边热吗？”方春英还在问。卢昭回过神来：“还好。”方春英说：“家里这几天热得要命，我都不敢出门。”卢昭说：“你今年没去补课班？”方春英说：“找我了，我懒得去，明年再说，今年休息一下，往年放假都没好好休息过，等你回来，我们一家再出去旅旅游，正好你爸过段时间也有空。”卢昭没说什么，方春英忽然道：“哦，对了，原来那个老房子租出去了，我叫你爸卖了你爸不肯，他说留着将来拆迁，按我我是不愿意把房子给别人住，毕竟我们在那儿住了那么多年，不是自己的房子都不会当回事的，你说是不是？”
    方春英说到房子，卢昭就问租给了谁，方春英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你爸一个熟人介绍的。”卢昭觉得自己还有问题，可又欠缺一点动力去开口，若有若无的梗在他喉头，他正要挂电话，方春英感觉到了一样，又起了个话题，说：“原来那个，二楼贺琳琳她爸，住院了，抓贼结果被贼打了，你爸说···”
    卢昭发现底下的树在昏昏的黄光底下看，居然有点秋天的凄清，明明是夏季，叶子在光下一照，全都失了真，不太绿了。
    电话里头方春英还在说：“贺长峰这个人，你爸看不起，他就说他傻，他原来在厂里和你爸吵架，说你爸是个秀才，书生，光会动嘴不动手，你爸就记仇了。”
    方春英舍不得挂电话，难得在家没事干，再想到儿子马上要离开家出去读书了，一下子有许多事要当面叮嘱，格外琐碎，偏偏卢昭不在跟前。
    等终于挂了电话，手机都发烫了，卢昭把手机放在床上，进去洗澡。
    手机静静地躺着，一会儿，洗手间的门忽然又打开了，里头的水声传出来，花洒还没关了，卢昭澡洗了一半出来，打开手机一看，电量还有百分二十，他拿起手机进了洗手间。
    中午贺琳琳出去买饭，回来就看见病床前坐着的卢桂平，他一个人。
    贺长峰看见她，招了招手，说：“琳琳，你卢叔叔来了，赶快，去给他倒杯水。”
    贺琳琳先和卢桂平打招呼，放下饭菜去倒水，卢桂平连连道：“我不喝水，琳琳不用去，我来看看你爸爸，待会儿就要走，不用倒，真不用倒。”贺琳琳看见床头放着的几张红票子，还有一篮水果。卢桂平站起来：“你们父女俩还没吃饭？你们吃吧，我先走了。”贺长峰又指挥：“琳琳把钱给你卢叔叔！快！”他急得像要打仗一样，贺琳琳拿起钱，卢桂平连连推辞，不肯收，说：“你不要，就留给琳琳买吃的！”贺琳琳也不好硬往他衣服口袋里塞，卢桂平三步并两步地跑了。
    他一走贺长峰就把脸一板，数落贺琳琳没用，好像是她故意把钱留下来的一样。
    贺琳琳懒得和他争，知道他是自己面子过不去，她把小桌子架在床上，再把饭菜摆上去，贺长峰接过筷子，没再说话，贺琳琳估计他这会儿吃不下去，但她也不想劝他。贺长峰很看不上卢桂平，结果总是混得不如他，他想不通，气不平，却没办法，他看看柜子上的钱，叹了口气。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自言自语。
    贺琳琳没做声，她当没听到，也不以为然。
    “卢桂平原来刚到厂里，连机器怎么开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光是一张嘴会说漂亮话，他对这厂根本没感情！”贺长峰忿忿，他虽然当初是自己主动走得，但并不是真心要走，他以为他走不成，结果他一说，那边就给批了。
    “就是卢桂平批的！他巴不得我走！”
    贺琳琳问：“卢叔叔那时候就做厂长了？”
    贺长峰：“狗屁厂长，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主任！也算个官儿！？”
    贺琳琳：“那他怎么批的？”她有意这么问。
    贺长峰瞪她：“你知道什么！就是他！”他愿意这么信，他不知道什么政策，也不了解环境，更不可能怪自己，只能把责任推给别人，不然他怪谁去？
    贺长峰唉声叹气：“我啊，就是运气不好。”
    贺琳琳附和：“是，你就是运气不好。”她把桌上的钱收起来，“我待会儿把钱带给妈。”贺长峰看她，眼神里有点指责的意思。贺琳琳不理，家里的钱向来是罗丽芳管，贺长峰是穷有穷活法，富有富享受，他留不住钱，贺琳琳从小就总结出来，跟着爸爸可能今天吃肉喝汤，明天就得张大嘴去街上兜风，跟着妈妈起码顿顿有饭吃。
    贺琳琳从医院出来直接去了超市，把钱上缴给罗丽芳，又告诉她是卢叔叔给的。
    “卢桂平？他去医院了？”罗丽芳问。
    贺琳琳说是，她也有点奇怪，贺长峰和卢桂平关系一直不好，没想到他会来。
    罗丽芳说：“这么多年邻居毕竟···卢桂平会做人，比你爸聪明多了，你爸那个脑子···”她摇摇头，叫贺琳琳回家，下午再过去。
    贺琳琳最近也是没睡好，晚上一个人在家居然害怕，她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到家后开了空调，打算睡个午觉，本来以为会睡不着，结果往床上一躺，听着空调的响声，一会儿就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稀奇古怪的乱梦。
    有人一直在叫她的名字，时远时近的，贺琳琳睁开眼，那声音居然从梦里跟到了现实，她一惊，凝神再去听，外面的确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门在响。
    贺琳琳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一看，外头站着的是罗丽芳。
    “叫了你半天才来！”
    贺琳琳：“我睡觉在，你没带钥匙？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罗丽芳先去厨房把手里的袋子放下，出来说：“我和人换了下班，我买了排骨，炖个汤，晚上正好可以喝。”
    她走进卧室，发现里面还开着空调，一笑，看着贺琳琳：“你倒会享受，开了多久？”
    贺琳琳拿起遥控器：“我关了。”
    罗丽芳把包放下说：“吃完饭再关，我马上去做饭，先去把汤炖了。”
    母女两人终于能慢慢吃顿饭，坐在空调房里，看看电视，贺琳琳很满足。吃完罗丽芳关了空调去洗碗，汤也炖得差不多了。
    她说：“待会儿你放一点盐进去就行，用保温桶装来，送到医院。”贺琳琳最怕就是放盐，一定要她说个大概量，罗丽芳不耐烦道：“笨死了，你边放边尝啊，淡了不怕，不要放太多。”
    罗丽芳先到医院去送饭了，贺琳琳等了半天，高压锅里头的气终于放完了，她打开盖子，开始放盐，放一点儿尝一点儿，总觉得没味儿，最后放了快一勺终于有点感觉了，她把汤倒进保温桶里再，把盖子一盖，出门去医院了。
    到了医院贺长峰在发脾气，怪今天饭送晚了，“想我饿死就直说！”罗丽芳也不让着他：“你就光想着自己，我和女儿不吃啊！”俩人是到哪儿都能吵，惹得病房里其他人侧目，也都不在乎。
    贺琳琳怕受池鱼之殃，放下汤就走了。
    漫长的白天结束了，天已经彻底黑了，医院夜里静悄悄的，贺琳琳走出来，听见外头的车声，闻到各种夜晚的气味，仿佛从深山里出来的人，恍恍惚惚的。
    今晚格外的闷热，大概要下雨，下雨前这会儿是最不好受，空气像一块浸得透湿的布，蒙在脸上，呼一口气，气就反扑回来，热热潮潮。
    雨到底什么时候下？
    旧楼就在前头了，楼里居然没有一家窗户是亮的。
    贺琳琳走到楼前停住了，入口漆黑一片，像张着的嘴，她有点不敢走进去。
    里头的黑色忽然一点点开始流动，贺琳琳吓得叫出声，卢昭从容地走了出来。
    他看向贺琳琳，云里滚动着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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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雨越下越大，卢昭坐在客厅里，打雷也不能开电视，他就干坐着，听着轰隆的雨声雷声，异样地感觉被困住了，人一被困，就会觉得时间变缓了，一秒拉长成一分，应该焦躁才对。
    贺琳琳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杯热水，卢昭接过去放在桌上，贺琳琳也觉得太扯淡了，夏天让人喝热水，她想起冰箱里还有个西瓜，就说：“我去切西瓜。”她说着站起来，要去开冰箱，卢昭却说：“不用，我不吃。”贺琳琳只好又坐下。
    贺琳琳想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却找不到机会在吵人的雷雨中寻一个空隙插话，她等待着时机，卢昭却能贸贸然开口，他说：“你爸住院了？”
    雨一下子听不到了。
    “啊？啊，是，他腿受伤了，你怎么知道的？卢叔叔告诉你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贺琳琳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一开口就全蹦出来了，她怪自己问得太多，悄悄看一眼卢昭，他会不会察觉她问得太多。
    卢昭说：“我今天回来的。”他就只回答了这一个问题。
    贺琳琳点点头，勉强笑道：“是嘛。”
    卢昭看着她，她却不再问了。
    他问：“你期末成绩出来了吧。”
    贺琳琳这下就开始怪自己刚刚为什么不说话了，她小声答：“出来了···”
    “总分多少？”
    贺琳琳不想说，她这次对自己的分数还没有什么感觉，卢昭一问，她才难堪起来，原来只是一点失望而已。她本来可以撒个谎，就像对罗丽芳一样，因为罗丽芳对她的分数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但面对卢昭，她反而不能撒谎了，她逼自己说实话，不然她更没办法面对他。
    “381···”贺琳琳不敢看他。
    “数学考了多少”
    “58···”
    卢昭半晌才说：“是有点低。”他并没有别的意思，语气也和平时一样。
    贺琳琳却突然就跟发烧一样，现在把她扔凉水里，她肯定往外滋滋冒气，眼泪都烧出来了，不由自己，完全是生理反应，她不敢抬头，怕卢昭看见，盯着桌子，数上面的木纹，根本数不清。
    她听见卢昭说：“你不是要去补课？去了吗？”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她躲得多余。
    贺琳琳咳了一声，抬起头答：“没。”
    屋子里又静下来，两人这才发现，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听不见了。
    “雨停了。”贺琳琳说，她起身把电视打开了，转身背对着卢昭，看起电视来。
    卢昭在她背后没有说话，贺琳琳也不想管他，她有意这样，希望他也难受。
    她眼睛盯着电视，全身感觉着背后的动静。
    卢昭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他话刚说完，贺琳琳就起来去给他开门。
    卢昭走出去，门在他身后迅速关闭。
    贺琳琳带着气关了门，却又开了路灯，她站在门边儿，听着他的脚步声，一阶阶往下，她心也跟着一阶阶往下，没有底，她后悔，又愧疚，她是完全凭着一些臆想发脾气。
    外头的脚步声一停，又开始往上，贺琳琳呆呆听着，直到敲门声响起。
    她立刻打开门，门外还是卢昭。
    他说：“你明天在不在家？”贺琳琳点点头。
    卢昭：“卷子你带回来了吧。”贺琳琳讷讷：“带回来了，还没看···”
    “我明天来给你讲。”
    贺琳琳一愣，卢昭对她是一贯的正经严肃，他从来不和她开玩笑，他根本连笑都不怎么对她笑，他对她有很多意见，很多不满，他优秀又努力，贺琳琳有时候怀疑，他其实有点看不起自己，可她自知，她没有哪点儿能让他看得起的。
    贺琳琳耳边有两个声音，一个气急败坏地吼：你不能让他来，你这个样子，你怎么好意思给他看？一个只不在意，随口问：“你舍得吗？”
    她一直都是这样，他早就知道吧，是他自己要来的。
    卢昭就看见贺琳琳愣了一下，接着问：“你几点来？”
    他说：“两点。”
    贺琳琳笑起来：“好，我把西瓜切好，等你来我们一起吃。”
    他又不是为了吃西瓜去的。
    卢昭回到家，方春英立刻忙上忙下，又问他和同学在外面吃了什么。
    卢昭找的借口是和同学聚会去了。
    方春英有点埋怨：“我叫你把同学带回来，你们想吃什么我做，外面饭店你晓得他们用的是什么油。”方春英近来唠叨了很多，卢桂平听着都烦，难得卢昭还和以前一样，听得下去。卢桂平看着又觉得儿子有点儿太沉静了，怕是到了外面吃亏，被人骗，他突然想起来很多要嘱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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