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明靖此次南下,同行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下首。得知能与明大人一双妹妹同乘,一个个端着姿态满怀期待。
令他们失望的是,船刚起锚,明黛与明媚便没再露脸。
明靖安顿好其他人,难得没有继续谈公事,而是去陪妹妹说话。
三婶早逝,三叔明程无续弦,膝下唯一子。
没能圆儿女双全的心愿,便将一双侄女宠上了天。
明靖一直记得,幼时的明黛,顽皮的令人发指。
反倒是明媚,总是抓着明黛的小手躲在后头,如一尊怯生生的白瓷娃娃。
在三叔毫无原则的宠溺之中,她们呼风唤雨,形影不离。
所以,去江南是一件比过年节还快活的事。
明靖猜测,明黛是因出嫁在即,所以才少了玩心,多了伤怀。
为逗她开心,他说起以前在江南的趣事,明媚拖着下巴在旁偶尔补充几句,一唱一和,明黛很快展颜。
时至晌午,明靖又陪她们用了些饭食,然后才去忙公事。
明黛和明媚一向有小睡的习惯,奈何船上没有多的讲究,两人住一个寝舱。
低矮的通铺宽敞松软,二人除去衣饰,散了头发,只着松软睡袍。
明媚看见明黛的枕头:“你何时开始用药枕?”
明黛盘腿而坐,长发拢至一侧,五指梳理,“寻常安眠之用,喜欢就让巧灵也给你做一个。”
明媚皱起眉头。
长满心眼的小姑娘,觉得处处都可疑——她过度的豁达,轻易放弃的期盼;登船时的伤怀,甚至这个药枕。
哪儿都不对劲!
除了楚绪宁反口,册封太子妃,她心里一定还藏了别的事。
明媚理顺思绪,正琢磨怎么套话,明黛忽然往后一倒,手臂一勾,明媚惊呼一声跟着仰倒。
闷声一响,两人同枕在松软的药枕上,明媚的思绪被撞得粉碎,双手虚握举在身前,双腿屈抬着,一脸惊魂未定。
像只四脚朝天的王八。
明黛垫在她颈后的手臂一收,两颗脑袋碰在一起。
一撞一碰,明媚愣住。
明黛轻笑,藏了几分捉弄成功的得意。
明媚猛地扭头,不可思议道:“你笑什么!”
明黛黑眸璀璨:“高兴。今年被气候误了行程,我还以为进宫前都没机会再去江南,可我现在就在去的路上。”
明媚放下手脚乖乖躺好:“那哭什么?”
明黛摸摸自己的脸:“哭?”又笑:“分明在笑啊。”
这样的明黛,浑身上下透着鲜活气息,像刚刚从一个死气沉沉的壳子逃出生天;又像暂时收起示人的一面,给心底的无羁一场最后的欢宴。
梨涡酿蜜醉人,眉眼清澈明艳,有幼年活泼的影子,又揉入少女长成的矜持,一颦一笑,是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的动人。
明媚坐起身,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在外头的样子,果然是装的!”
明黛抽回手臂枕着头:“谁也不会只有一个样子。你对外人冷脸时,周遭能落雪飞霜,可在母亲怀里撒娇时,罐子里的蜜糖都要甘拜下风,这又怎么说?”
明媚语塞。
见多了明黛娴静温雅,宽容大度的模样,她都忘了,自己羞怯躲在她背后时,她已经能叉着腰与三叔家的堂兄吵架了。
明黛看她一眼,笑道:“你一露这表情,便是心眼作祟。我有时担心,你心眼比针包上的针眼还多,会老的快,有时又颇为感慨……”
她话说一半,明媚回神,呆呆地:“什么?”
明黛弯唇,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抬手落在明媚肩上,忽然下移,覆于少女起伏明显的胸上。
“——感慨,妹妹长大了。”
明媚僵硬的低下头,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男子之间有私密话题,其实女子也有。
身体初初长开,发生许多让人脸热的变化,也会与亲密的小姐妹躲起来说。
这一刻,明媚分神想——真该让太子、楚绪宁乃至陛下皇后瞧瞧她的言行举止,兴许会自挖双目以示眼瞎!
下一刻,明媚抽出药枕,狠狠砸过去——
“你、你没有羞耻,你、你还做太子妃?你就是个、是个……”
不知如何形容,还是直接动手比较痛快!
明黛敏捷躲开,抽走明媚的软枕与她对打。
两个婢女闻声入内,吓得面无血色。
“姑娘,祖宗!您二位怎么打起来了!”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啊,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了吗?
明媚羞愤,推着巧心朝向明黛:“抓住她,抓啊!”
明黛扶着巧灵的肩膀躲在后头,笑得不可自抑。
……
好在寝舱位置教偏,安静无扰,直至酣战结束,也没惊动谁。
尽兴闹过后,二人重新躺下,在渐渐平息的微喘声中渐生困意。
明媚半眯着眼,含糊如呓语:“父亲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曾以为,做太子妃够气派,够威风,你有这样风光的婚事,定叫楚绪宁那个瞎眼混账后悔不已。”
“可他已是揭过的一页,便不值得再费任何心思。”
“姐姐,你有非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的理由吗?”
明黛泛着困意的眼中忽然涌入几分异样的情绪,手指紧紧捏住被沿。
明媚又道:“父亲已经说了,若你不愿,是可以争取……
“媚娘。”明黛打断她的话。
争取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争取,并不代表胆怯懦弱,无论遇上什么都能稳当应对,顺遂而过,也是一种活法。”
“况且,嫁入东宫,还亏待了我不成?”
明媚不语。
如今的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怎么算是亏待呢?
自卫国公府将明黛视作太子妃人选后,便一直倾尽心血培养,府中上至外祖父母,下至表亲姊妹,无一不以她为先。
多少人看着,只有羡慕的份。
可皇后之位真的这么好,为何当年母亲会毅然舍弃,毫不犹豫的嫁给父亲?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那个位置的。
她们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一起在心中埋下期许,岂会说变就变?
她还是不肯说真正的理由罢了。
明媚打了个呵欠,眼皮渐沉。
快睡着之前,她想,这一趟才开始,明黛已有开怀之态。
她总能找到机会撬开她的嘴。
明媚好半天没说话,明黛顶着困意看她一眼。
好得很,已经睡着了。
明黛弯弯嘴角,被明媚勾起的那丝情绪已然淡去。
待回到长安,大婚,入宫,太子,皇后,诸多人事应付起来,的确够折腾。
但此刻,明黛只记得父亲的话。
玩,就别念着家里。
这或许是她最后开怀畅玩的机会,她才不要想那么多。
明黛算着路程,慢慢闭上眼。
不知是不是睡前有了太多思绪,恍惚之间,她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晴空不再,黑云压顶,江上狂风呼啸,乱了所有人的心神。
惊呼之中,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击,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黑发流下,脸颊也跟着滚烫疼痛起来。
有人在喊她,一声接着一声。
明黛,黛黛。
撕心裂肺,划破苍穹。
可她没有一丝力气,如坠深渊,周身的火辣疼痛变作冰冷彻骨,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压,五脏六腑都要碎裂。
那个声音还在喊她。
她仅有的意识想要去分辨那道声音的身份,却像是抓着一把沙,越努力去抓捧,流失的越快。
她不仅想不起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甚至忘了那个声音喊得是什么……
……
少女紧阖的双眼骤然挣开,正凑过来察看的小姑娘吓一跳,惊呼退开,慌忙中绊了脚,一屁股跌坐在地。
少女眼帘轻颤,眼神空洞茫然。
少顷,她眼珠轻动,打量起周围的一切。
黄土与草石混合垒砌的屋子,简陋,但干净规整。
一个六旬模样的老者闻声而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小姑娘爬起来,雀跃道:“阿公,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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