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光_61
谢梧顿了顿,如实回答:“不久,几个月。”“但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Hans偏过头,笑道,“我给蒋家做私人医生很多年了,从夫人到家里的狗狗,心里精神健康全都是我负责,关于家里的事情,我了解的也不算少。当然,也包括谢老师你和夫人的关系。”
闻言,谢梧不算意外,可也总归有些不舒服。
他猜到蒋东维已经把他的背景、他和蒋锡辰的关系程度,都里里外外调查了一番,也接受蒋东维这样对小弟的关心方式,可从真别人嘴里证实自己确实被查了个底朝天,仍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面对Hans这话,他只能礼貌颔首,礼仪性示意自己不介意,让对方继续。
Hans:“据我评估,小辰已经对你最大程度地敞开了自我。让人直接跟我聊,而且是没有限制地聊,连勋少爷也没有这种待遇。”
谢梧捕捉到一点疑问,凝眉略作思忖,问道:“小辰和勋,关系很好吗?”
Hans:“他们兄弟三个,关系都挺好。不过你的感觉很对,小辰和勋少爷更好一点。”
谢梧心里闪过一丝直觉:“因为第三者?”
Hans:“你是想说张婧吧?”
“哈。”谢梧回过味儿来,这家人的调查真是有够彻底的,既然如此他也就没什么好旁敲侧击的了,便直言道,“我差点忘了,小辰说聊什么都可以,意思就是,只要你知道的事情,他都授权你告知我吧?”
Hans听了这话,面露几分喜色:“谢老师,你挺了解他的。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就是这个意思。”
谢梧:“那我想知道关于张婧的事情。”
Hans点点头:“我猜到了。小辰应该也想让我来告诉你,因为——”说着,他露出一个略带滑稽的笑容,“他一直觉得,和张婧有关的事情,很丢脸,可又一直耿耿于怀。”
“这件事,还得从夫人身上说起。”
第四十六章
那年,蒋家女主人的位置在空缺数年之后,突然被林怡填上,引来外界一片惊叹和猜疑。
这个人女人虽然长得有姿色,但已经结过婚有孩子,不符合通常价值观中的续弦标准;论背景,她也只是个普通人,给不了蒋勤茂任何事业帮助。因此无论怎么看,她占这个位置都没道理,从外界到蒋家内部,没有人理解。
不理解带来的不待见,从她登入蒋家门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那时候,她在蒋家里是一座孤岛。蒋勤茂在结婚后半个月就回国投入工作,把她一个人留在加拿大的家里,那儿只有三个孩子。一个明显抗拒她,一个没有态度,一个臭屁孤傲还抑郁,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一天,她在家附近的餐厅遇到一个正在找兼职的中国小姑娘,小姑娘想到餐厅来弹钢琴。在餐厅经理试弹的要求下,她弹了一首拉威尔的《水的嬉戏》。可是餐厅想要的是肖邦夜曲,她称不会,被当场拒绝了。
怎么会有人弹得了《水的嬉戏》,却弹不了任何一首夜曲呢?
林怡心怀疑惑地转头去看她,只一眼就愣住了。这个小姑娘长得太眼熟了,简直就是家里那张随处可见的遗照的年轻版。
她脑中不由自主生出一个糟糕、危险却又挥之不去的想法:如果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去,是不是能影响家里那三颗心中的至少一颗?
孩子毕竟是孩子,她给人当了那么多年妈,还能看不清孩子的软处吗?无论如何,这个小姑娘带回去都一定会带来一些反应的,也许不会一开始就有好效果,但日子久了总会有人软化。
她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这个被她带回去的小姑娘,就是张婧。
她的第一项尝试,是让张婧代替蒋锡辰的钢琴老师。这轻而易举,因为蒋锡辰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钢琴老师是谁,换哪一个都行。
林怡细致地观察蒋锡辰见到张婧的反应。
这个孩子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而乖僻,小小年纪就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面对张婧,他仅仅比平日待别人时多看了一眼,听罢张婧弹琴,问她:“你为什么不弹莫扎特或者肖邦?”
张婧回答:“我喜欢印象派,他们不讲道理。”
这话不知怎么契合了他中二的少年心,思考了三秒钟,就顺继母的意把人留下了。
尽管他已经看出了继母的用意——林怡同他对视一眼,就读出来了,他什么都明白;甚至,与她微妙地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于是,林怡这第一步取得了成功。虽然不是以“打动”的方式软化了蒋锡辰的心,但他们确实从此少了一层隔阂,多了几分默契,她不再算完全的孤岛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渐渐明白了蒋锡辰的用意。
看似不关心外界的蒋锡辰,其实比谁都在乎家里的气氛。因为敏感,他对这大房子里每个人的情绪都洞察得一清二楚,这些情绪也同样在影响、作用于他。
在他对家庭心理医生,也就是Hans的倾诉中,家里空气的分子在他眼中是有形状的。
每当大哥蒋东维生气和反感林怡,这些分子就长出刺,像显微镜下的病毒;每当继母林怡忧伤低落,这些分子就泛起带酸意的绿色;更多时候家里谁也不搭理谁,这些分子便又冷又坚硬,仿佛凝结起来就是五大湖的严冬。
蒋东维身为蒋家长子的身份,天然站在了这个家庭气氛主导者的份上。而这落在蒋锡辰眼里,就是大哥掌控了家里空气分子的形状和色彩。
他出生在夏天,是畏寒的,他想要家里暖一些。所以,他默默和林怡达成了一致目标——用这个长得跟自己生母神形皆似的女孩子影响蒋东维。
然而,结果却差点把自己和蒋东维一起搭进去了。
张婧不是个简单的小姑娘,那年她刚刚满十八岁,已经以游学的形式独自走过半个欧洲,还曾被国内媒体当做教育成功的特例报道过,可谓一个奇女子。
该奇女子用独立的个性、丰富的阅历,加功力匪浅的心理学实践能力——也许还有那张酷似蒋家兄弟亲妈的脸,在一个月内就取得了蒋锡辰的友谊。
对此,长期家庭心理医生Hans显得颇有些忿忿。
这表现在他的语速突然加快了:“张婧每天给小辰上两个小时钢琴课,独立的琴房,琴声少有,笑声还挺多。我记得,有一次我例行过来给小辰做咨询,经过琴房,就听到了他的笑声。我惊呆了。做他们的家庭心理医生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那样的笑声。”
毫无疑问,张婧掌握了让蒋锡辰快乐的秘密,他们甚至一起出游过。而那次出游,正是蒋东维协助安排的,最后还陪同了,三人足足在五大湖玩了一个月。
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蒋东维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身上有了柔和的气息,俗称,恋爱的气息。他和张婧发生了故事。
蒋锡辰也不一样了,他疏远了自己的大哥,并对抗似的和对方讨厌的继母亲近起来。蒋家这座大房子里的空气格局从根本改变了,冷硬的分子来自他们兄弟两个。
蒋锡辰原本希望得到的升温,没有实现,反而更冷了。
然而他习惯了粉饰自己,暗里塞了一肚子无名火、矛盾、失望、自诘,表面看起来还跟以前沉浸自我的忧郁臭屁模样没区别。起初,没有人注意到,后来是勋和林怡察觉他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