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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在江汨罗后来的记忆里, 对这一晚的记忆异常深刻,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比她和沈延卿的初夜都要记得清晰。
    或许是因为在这天, 黄闵柔暴露身份的消息让她意识到双方的争斗已经开始转入白热化, 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这天是最平静的一天。
    此后事情的发展迅速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杜氏质量门事件之后不到一个月,暂且被平息的风波又重新汹涌,这次更是矛头直指杜氏偷税漏税和涉嫌洗钱。
    一直到十二月下旬, 江汨罗见到杜明或者何固熙的次数加起来都不满十次, 这大大方便了她的行动。
    这天丁四告诉她,杜氏的制毒窝点并不在他们之前以为的杜海棠喜欢的地方, 但也与她有关。
    “汨罗县的老鸹山, 江小姐, 您应该听说过。”
    江汨罗一愣, 脑海里想起两道声音, 一个是丁大有的, “……来了新领导,说是要把我们镇打造成长寿之乡,也发展旅游, 说老鸹山上面那泉水啥的能做景点。”
    另一句, 则是中秋那天庆姐儿几次跟她说起的“瓜山”, “绿色的螺里面的瓜”, 她以为她是在说不要紧的陈年旧事, 却没想过是自己猜错了。
    庆姐儿或许一开始说的就是“汨罗”, 是自己先说什么摘瓜, 她才跟着说“绿色”的,“瓜”也可能是“鸹”。
    江汨罗脸色倏地一白,刷的从沙发上站起, 望着丁四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我之前托你们帮我查的人……查到没有!?”
    丁四一怔,随即摇摇头,有些抱歉的看着她,“……抱歉,我们的人在杜家村找不到认识这个人的人,调查起来很困难。”
    他想解释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查到的,可江汨罗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失望。
    但她的失望没能持续多久,辛姨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下就将丁四撞开,冲到江汨罗跟前,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晃了晃:
    “小小姐,庆姐儿不行了,董事长让丹小姐来接你去医院,就在门外,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不要慌,不要乱!”
    “听懂了没有?不要怕!”
    这是她第一次称江汨罗为“你”,而非平常的尊称。
    她很着急,神色写满了急躁和焦虑,眼睛通红,抓住她手臂的双手像一对鹰爪,紧紧抠住她的皮肉,有些难耐的疼。
    庆姐儿不行了,江汨罗听到这句,整个人都怔仲起来。
    十二月末的天气已经很冷,容城少见的早早下了初雪,气温骤降,她记得往年冬天总会有好些流浪的毛孩子会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死,人也一样。
    很多病人,都熬不过多变又寒冷的冬天的。
    江汨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尽管早就知道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很快就会离开人世,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又发现一切都那么仓促。
    她的心里忽然出现一阵奇怪的、连绵不断的疼痛,仿佛知道自己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
    “江小姐呢?走罢,再不去,你就见不到她了。”
    “嗬——我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真的死呢。”
    丹姐的声音凉凉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怨怼,总之没有同情。
    江汨罗好像听见辛姨凶狠的跟她争吵了起来,说什么都是你害的你就是个扫把星之类的。
    等她意识到这两位的态度都很奇怪时,已经在丹姐的车上了,她几乎是被对方拖着塞进车里的,出门时除了裙子口袋里的手机,什么都没带。
    “丹姐……”她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于是叫了她的名字之后就挺顿住了。
    丹姐的车开得很快,快到让她觉得有些眩晕。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丹姐看着前面的路,脚下油门又一踩,车速更高了,“别问,问了我也懒得说。”
    不知道是不是车子开得太快了,江汨罗觉得有些心悸,也就听不清她都说了什么,但她的确没有再想问。
    只花了平时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到了医院,跟着来的还有交通罚单,但丹姐好像并不在意,下车以后把墨镜戴上,冷着脸示意江汨罗:“带一下路吧,这是你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最后一次,江汨罗听到这四个字,心里咚的一声,像被锤子砸过似的,生疼。
    庆姐儿已经在弥留之际,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除了杜妈,谁都不在,杜明不在就算了,杜管家也不在。
    可也不在家啊。江汨罗忽然间意识到,今天的事,处处透着蹊跷,哪有女儿弥留,父亲却不在的。
    “……弟妹。”抢救队伍里忽然有人看过来,叫了一声。
    江汨罗一怔,待看清柳泉的脸,才勉强勾起嘴唇算是笑了一下,“柳医生。”
    “进去吧,她醒了。”柳泉向她点点头,脸上透着关切,“你们家其他人呢,还没到?”
    江汨罗愣愣的摇摇头,被丹姐从背后一推,她就撞进了病房里。
    面前是庆姐儿躺在病床上,听见动静勉强转过头来,看见是她,就露出一点欢喜的神色来,“阿……阿……阿罗……”
    背后是柳泉不满的低斥:“……怎么能推人,万一摔倒了怎么办,不是徒增麻烦么?”
    “庆姐儿,庆姐儿……”江汨罗扑到她的床边,被椅子腿撞了一下,却也顾不得感觉到痛,只是盯着她。
    她们认识好些年了吧,那时候她蓬头垢面,是个疯婆子,缠着她要吃的,像个小孩儿,颠颠的跟着她,叫她阿罗,说他们是好朋友。
    对了,她还让沈延卿替她给自己送过花,那时他们第一次闹别扭,还是借着她的花才顺理成章的见面,然后消除误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得干净起来,不再有邋遢痕迹,不言不语时,看起来就像个正常人。
    她微微抬起手,江汨罗伸手抓住,紧紧握在一起。
    “……阿罗长大了。”庆姐儿回光返照,说话突然变得流畅起来。
    江汨罗一愣,听见她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红彤彤的,像个小猴子……后来你就不见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是像谁多一点……”
    “阿罗,你长得真像你爸爸,他是个顶好顶好的人……阿罗,你能不能带我回家……我想你爸爸了……”
    她说这话时,眼泪从眼角流出来,划过干瘪凹陷的额角,流进鬓角和耳朵,又氤氲在枕头上。
    江汨罗整个人都傻了,她隐约觉得奇怪的事情在这一刻全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庆姐儿住院杜明会常来,为什么相册里只有杜海棠没有杜庆庆,为什么她会对何固熙那么亲近,为什么她会记得老鸹山,为什么在杜家村找不到杜庆庆,为什么辛姨的态度那么奇怪……
    甚至于为什么,她就要死了,作为父亲的杜管家都不在。
    “杜海棠,你醒了啊,这么多年,逃避现实的感觉不好受罢?”丹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叫的却是杜海棠的名字。
    江汨罗想说不,你认错人了,这是庆姐儿,不是我妈!
    可是下一秒,她就听见床上这人开口了,“……连小姐,好久不见。”
    “有什么好见的,一个疯子,不值得我去见。”
    “……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是我咎由自取。”丹姐沉默半晌,才慢慢的开口,“但我欠过你的,到今天也都还完了。”
    庆姐儿想笑,可是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只能哆嗦着嘴唇,又将目光放回到江汨罗脸上。
    “阿罗……不要哭哎……”她呢喃着吐出几个字,已经开始变散了的眼神还有着慈爱。
    江汨罗的眼泪从眼眶里漫出来,迅速划过脸颊,在下巴上挂着,挂不住了就滴滴答答的往下掉,砸在袖子和床单上,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她没说话,似乎已经被整件事刺激到失语。
    庆姐儿的目光渐渐变得遗憾,最终又变成欣喜,手从江汨罗掌心里掉下的那一刻,她说了两个字:“深……哥……”
    陈深,江夙生潜伏做卧底时的化名,杜海棠认识他的时候,他叫这个名字,之后一生,不管她清醒还是犯病,他永远都是这个名字。
    床头的仪器尖叫着发出警报,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门外有人冲进来,江汨罗被拉开,站在角落里,瑟缩着,看他们一下又一下的给她做心肺复苏。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月色,沈延卿弯腰指点着学生的动作,跪地急救的时候,要双腿分开与肩同宽……
    那是她现在能想起的最好的时候,安全,平静,该死的真相还没有在眼前铺开。
    出于人道主义抢救了半个小时,医生宣布了死亡时间,对她说节哀,然后说可以办死亡手续了。
    江汨罗怔怔看着面前的一切,从进来到结束,短短的十来分钟,仓促又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反应。
    庆姐儿没了,不,是杜海棠,她的母亲没了……
    “小小姐,董事长让我来接您去见他。”眼前突然又站了一个人,神色憔悴,态度恭谨。
    是陈秘书,杜明最信任的助手。
    “去吧,这里有我处理。”丹姐的声音随后传来,意外的多了一点温度,似叹息,又似怜悯。
    出门前辛姨给的叮嘱已经被江汨罗忘到脑后,或者说,她根本就记住过,只能毫无主意的被陈秘书带来的保镖夹持着走出病房,下楼,又上车。
    仿佛面无表情的提线木偶。
    尽管天气寒冷,又下过一场雨夹雪,地面湿漉漉的,车子还是开得很快,没多久便到了杜氏。
    今天的杜氏很安静,安静到近乎于诡异,前台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开灯,有些昏暗,走路的回声被放大到在人心里不停盘旋。
    江汨罗上到顶层,这里是杜明的办公区,她看见何固熙站在窗边抽烟,转身过来看见他来了,就把烟在窗台上用力一碾,火星瞬间就灭了。
    空气里回荡着烟味,“你来了。”
    声音冷淡,似乎从前的亲近只是假象,又或者那就是他装的,谁知道呢,除了他自己。
    下车时被冷风一激,江汨罗已经有点回过神来了,见了他,第一反应不是告诉他庆姐儿就是杜海棠,反而想问黄闵柔怎么样了。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眨眨眼,顺从的在陈秘书的带领下走向杜明的办公室。
    和何固熙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他低声说:“她让你注意安全。”
    她一愣,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等见到杜明身边面色冷峻的警惕非常的保镖时,才忽然明白,他说的应该是黄闵柔。
    看样子何固熙已经被黄闵柔策反了,只是不知道策反的理由是什么。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小小姐说。”杜明的声音很平静,一点都不见悲伤,像是根本不知道庆姐儿已经去了。
    他说完摆摆手,保镖便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那个又被他叫住,吩咐道:“让你们小何总十分钟后进来。”
    厚重的红木雕花门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但却让江汨罗觉得,比刚进门时更加逼仄压抑。
    她嗫嚅着叫了他一声:“姥爷……”
    “江小姐,其实我从未承认过你的身份。”杜明轻笑,目光仍旧和蔼慈爱,只是多了几分冷漠,“是庆姐儿想见你。”
    “我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即便知道你是只细犬,背后跟着猎人。来的时候就已经通知你们的人了罢?”
    江汨罗听了脸色变得愈加苍白,却又并未觉得奇怪,甚至松了口气,原来他们都是在和对方虚与委蛇。
    那也好,至少只论输赢,不谈辜负与否。
    杜明坐在大班椅里,微微抬头看着她,“见过她了?知道真相了罢,她是你的母亲,生你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江汨罗这时忽然喊了起来,这是她一整天里说的第一句完整话。
    她有些崩溃了,积压的情绪在杜明的话里猛烈的爆发,又在看见他平静的双眼时又被凝固住,委顿下来。
    对于杜明,她一直是防备的,这种防备来自于对他的畏惧。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陈深的女儿。”杜明嗤笑一声,“你的确是庆姐儿生的,但你身上也留着那个叛徒的血,我只是让人弄死他,还不够。”
    他恨江夙生,所以他要让他的女儿,与生母朝夕相见,却不能相认。
    他想起那一天,庆姐儿被从疗养院接回来,突然告诉他:“我找到深哥了。”
    他吓了一跳,觉得她在说胡话,带她去向医生确认,得知她突然康复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就说要接女儿回家。
    那时他才知道江汨罗就在她身边,命运真是个神奇又强大的东西,明明没有寻找过,却还是相遇了。
    她又病了,刚刚摆脱精神病,就得了癌症,她求他让女儿回来,哪怕不告诉她真相也可以,他想了许久,终于答应,为的却是报复已经死透了的陈深。
    江汨罗听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起这些,觉得呼吸都喘不上来,心口闷闷的疼,突然有些迷茫。
    她像条离水的鱼,不停的张口呼吸,却是在垂死挣扎。
    她听见敲门声响起,杜明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看向她身后,“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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