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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痛快得蛮不讲理

    回家路上,祝逸一直紧张地凑去看应昭的眼睛。远比发炎严重,双眼完全充血,眼白瞳仁都隐在一层红色的膜后。
    “几小时不见,怎么搞的。回家先滴点眼药水,需要去医院看看吗……”祝逸原本不敢再让他开车折返,但应昭坚持说视物无碍。
    “我没什么,你还有没有不舒服?”应昭打转向变道,望向后视镜的同时就看见了自己血红的眼。仅仅是听完录音,都无法忍受,不敢去想小逸是怎么忍痛撑下来的。
    “终于恢复了……我太软弱,辛苦你了。”祝逸扭头看窗外,把自嘲的笑藏起来。
    “你做得很好,没有更好的了。”
    听到这句祝逸又红了眼圈,仰起头来忍泪。好像独自一人时更坚强些,有人陪伴安慰了,反而一下要暴露脆弱。
    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窗外的景物渐趋静止,是应昭把车靠路边停下了。
    祝逸听见安全带锁扣解开的两声响动,然后就被整个捞进了结实温暖的怀抱。
    应昭以手揽过祝逸,自后脑向后颈抚摸着,像安抚小动物那样。另一手就搂在腰上,使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
    这是个没有任何情欲意味的拥抱,她在这拥抱里被当成小孩子那样哄着、搂着。
    祝逸感到他躯体的热度,他的力量好像正借由身体的接触传递给她。
    她的额头抵上应昭的肩膀,泪水便扑嗒嗒全掉在白衬衫上。祝逸抽抽泛红的鼻子,就闻见家里常用的那种洗衣液的香气,混着衣柜里安置的固体香,还有她买给应昭的男士沐浴露爽净的香味。
    多么安心啊。
    这阳光般暖橘色的怀抱。
    终于到家了,祝逸发泄般痛哭起来,不再有刚刚街面上的克制,像灾难片中死里逃生的人重返故乡时那样,放纵地痛哭。
    只要在应昭的怀抱里,她就在安宁的家里。
    脊背忽然落上两滴冰凉的液体,祝逸渐渐止了哭声,扬起一张揉红了的湿漉漉的脸。
    应昭哭了。被打湿的眼睫愈黑,愈显眉目深邃而含情,红红的眼落下两道眼泪,发现她抬头看自己,他立刻抿起薄唇做一个使她安心的微笑,晶莹的泪珠就挂在他漂亮的唇角。
    祝逸没见过应昭这样哭、这样掉泪。即使在讲童年的不易时,应昭也没哭过。
    “我应该早点到的。”应昭一开口,泪水就顺着唇角滑下来了,落进白衬衫上刚刚被祝逸的眼泪打湿的一片。
    “傻瓜。不是你的错。”这下又换祝逸肿着一双眼去安慰他了。她以双手去揩他脸上的泪,顺势捧住他脸颊,把他清俊的脸也揉红。
    应昭很快止住眼泪,祝逸仍捧着他脸颊不撒手,轻轻问:“你知道了多少?”
    “……除了他们给你播放的内容,看不到……”应昭沉吟片刻,才道,“我做了错事。”
    祝逸不住摇头。
    “我有监控视频,今天还听了录音。”应昭面上浮现一个苦笑。
    祝逸听懂了他说的“错事”。
    她坐直身体,以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带着颤音说:“亲爱的,这一年你都承受了什么啊……没关系,等这件事结束,一切责任我们共同承担。回去……我就把我记住的全写下来。”
    “今天就休息好吗。”应昭扶住她的肩膀。
    “不,我耽误太久了……”
    “你想做的事我同样想做,就从明天开始,行吗。”应昭坚持说。
    任医生嘱托过,病人恢复记忆后,不能再受连续的刺激。他害怕祝逸立刻逼着自己反复回忆。
    这段时间,祝逸一直在强迫自己恢复记忆,如此才有了快速的好转。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祝逸仍犹豫着不言语。
    小逸啊……应昭叹口气,揉了揉眼睛。
    “怎么,疼了么?”祝逸蹙起秀眉。
    “嗯。不太敢开车回去了。把车停到肃园,坐公车回去?”还得用这样的办法。
    “好,慢点开,我帮你看路。”
    掉头回肃园不过十几分钟路程,两个人红着两双兔子眼回来,遇到熟人们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多寒暄。
    停了车,应昭还要调整车尾朝向,祝逸就先下车去找相熟的志愿者,在园内医疗箱里寻来了没拆封的眼药。
    被志愿者们一路送到门口,祝逸看见应昭正盯着手机不知看什么。
    “不要再费眼了呀。”祝逸递去眼药水,顺势用手挡了屏幕。
    “嗯。”
    应昭收了手机,来牵祝逸的手。两人就沿着小麦地的边缘向公交车站走去。
    春风吹过新叶,吹过田埂,又把两人的衣角吹到一处去。
    默契地,都是白衬衫、黑色休闲裤的打扮,简简单单。自然之风把社会日复一日带来的尘霾吹尽了,他们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夜之前,回到了平凡、温馨、没有惊惧烦忧的生活中。
    在旷野的静谧中,应昭再次用他干净的嗓音说:“这一年,确实有压力。今天就陪我放松半天,好吗?”
    “好。”祝逸没法再拒绝。她握紧应昭的手,说服自己把亡者的阴影短暂地放下。
    她不知道应昭具体做了什么,但知道应昭会为她做多少。这些日子,他确实太累了。
    他们都太累了,即使在最放纵的时候,仍有紧绷的弦刺激着神经。人总是要轻松一些才能活下去,才有斗争的余力。没有谁能一直处在提心吊胆的生活中。
    “好诶,那么昭昭想去哪里玩?”祝逸调整好了心情。
    “我们……一起玩个游戏。”应昭赤红的眼中终于浮现了笑意。
    “哎!?这是我能从应老师嘴里听到的嘛?”
    二人踏上了公交车站的平台。
    “从这里开始,在每个站台,遇到第一辆到站的车就上车,只坐叁站就下,换乘。直到停在一个终点站。”
    “我好像听过这个游戏,一般不都是一站一换嘛?”
    应昭好似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快到午饭时间了。”
    “喔。如果我们碰上的终点站,附近没吃的怎么办?”
    “……”
    “好啦,到时候再说!真好奇会去到哪里呢……”
    祝逸喜欢这种冒险式的、充满未知的旅程,她被这游戏吸引,真正兴奋了起来。
    应昭侧眸凝望她泛起亮光的笑眼,不自知地跟着笑了。
    第一站,第一辆公交车,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驶近了。
    郊区的车人少,后排有座位,祝逸便挑了两个靠窗的座位拉应昭坐下。
    “学长。”  祝逸的爱称每日随性转变。
    “……”
    “不觉得嘛,玩这个游戏……”祝逸附耳悄悄说,“我们好像两个早恋逃学的傻学生呐。”
    “今天是周天。”
    “哦,”祝逸被反将一军,重新坐端,“作业都没写完就被你拉出来玩。”
    “……我也没写,回去一起熬夜。”
    “我以为你会说,不写没关系呢。这不是我期待的校园剧本。”祝逸嗔怪一句,笑起来,把有些疲惫的脑袋靠在应昭肩头。
    趁现在多休息一会,万一走到市中心,怕是没座位呢。
    春日的晨光把行道树的影子投到两人脸上,随着车辆的行进显出波光粼粼的光影,祝逸将侧靠的姿势调整成仰躺,看见应昭正低头望着自己。
    他眼中的血色也被和煦的春光融化了,变成了朝霞;祝逸在这绯色的朝霞里看见自己的身影,正因公交车的颠簸微微摇晃着,好像她是落进应昭眼眸中的一只飞鸟……
    “到站了。”应昭移开眸子看向车门方向。
    每过叁站,他们就告别一车的乘客,下车,换乘。
    乘公共交通工具与私家车的感觉完全不同。私家车用一个个私密的空间把人与人隔开,而公交车上,你总会在某些瞬间感到,如此奇妙:上班族,买菜的老人,家长带着的孩子,情侣,乘务员……正在因一辆恰好赶上的车同行。
    这好像在提醒你,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并不是无关的,我们其实都是恰好在这个时代出生,因而要并肩同行几十年的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光辉与阴霾,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希望与失望,而人类要共同享受幸福、消化苦果。
    祝逸在车上不说话的时候,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心中就是这些纷乱的思绪。她感到他们背负的痛苦正一点点融汇入全体人类的痛苦,而人类曾展现过的智慧与力量,正向她宣告一个必将到来的黎明。
    黎明总会到来,美好的夏天总会到来。不管未来是怎样的,她都笃信着。即使这种盲目的信任会被视作一种愚行,一如她愚痴的理想,但生活的希望往往存于此类愚痴与盲信之中。
    经过几辆拥挤的车,他们终于又坐上了座位。城市高楼繁华的景象渐渐为绿林旷野取代,车辆辗转间,他们好像越过市中心,又向另一方位的郊区前进了。
    这辆车路过的每一站都格外漫长。
    祝逸树起两根食指,呆坐着。
    应昭不明所以,等待祝逸许久,她还是这个姿势。
    “做什么?”应昭学祝逸的样子,也树起两根食指。
    祝逸忽然用右手食指去碰了碰应昭的左手食指,右手重新比了“2”。
    “世纪初的加法小游戏。”
    “这个应该可以……”
    “我们都别认真算好么,不然现在就能报胜率。”
    应昭笑起来,也用食指来碰祝逸的指。
    ……
    两个人都只剩一只比数的手,祝逸的“9”再去碰一下应昭的“1”,就要赢了。
    祝逸伸手去碰,食指指节却勾上应昭的食指,不动了。
    “你赢了。”应昭认真宣布。
    “平局罢。”祝逸继续勾着手不放。
    应昭悄悄红了耳尖。
    “噗!”旁侧忽然传来陌生女孩的笑声,两人转头去看,原来周围正站着叁个穿中学校服的女学生,不知什么时候上的车,扶着他们的椅背,看完了全程。
    这下祝逸也脸红了:“咳,到叁站了嘛。”
    “下一站。”
    哦,我的老脸。祝逸觑一眼应昭通红的耳尖,把自己涨红的脸扭向窗外。
    窗外连绵的针叶林,似乎为这一瞥施加了魔法,随着疾驰向前的车,倒退着,倒退着,忽然消失在车尾方向。一度被绿幕般的植物层层遮蔽的窗景,豁然开朗,露出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挺翘的屋檐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铺张出一派金光,随着车辆的驶近显出九衢叁市,车水马龙。
    好不热闹!
    “终点站到了,古街风俗园欢迎您。”在公交车的电子播报音中,祝逸才留意到:这辆车的乘客都是轻装出行的样子,人人脸上挂着春游惬意的笑,车门打开,门外街市招徕顾客的叫喊声、喧闹声、音乐声便一股脑涌了过来。
    是新开的景点。
    偷看过他们的女学生背着玩偶挎包蹦蹦哒哒下车了。
    祝逸盯着应昭一动不动,直把他整只耳朵看红了。应昭回视祝逸,眼睫轻轻颤动,似乎想问她为何一直看他。
    “昭昭啊……”叁站一换乘,算好的嘛。
    “嗯?”
    “我可要对全世界宣称,你最懂浪漫了。”
    “嗯……”这下应昭眼尾也红了。
    雕塑般俊朗沉着的青年,面上却是年画娃娃式的羞红,看得祝逸又在心里惊叫:可爱,怎么总是可爱,可爱得她要昏厥了。
    应昭在外面,有时是凶悍的狼,有时是冷峻的鹰,可一掉进祝逸半眯的笑眼里,好像就只是小猫、小狗一类好逗弄的了。每每这时应昭就伸了手去捂她亮晶晶的笑眼。
    ……一站到主街街口,只觉目不暇接。小吃铺、手工艺品店、饰品铺、纪念品商店混杂交错,沿着街道方向展开。每家店前都进出着衣着鲜艳的游客,到处都是音乐,到处都是食物的香气。
    祝逸反手握了应昭的手——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手心向上被牵的——当先走在前面。
    这些小吃店都聪明得很,什么都是一小份一小份卖,祝逸不提正餐了,凑到一个个窗口去看店前的招牌。
    为了多尝几样,他们每家店都先只买一份,两人分着吃。
    比如酱汁裹得极浓的脆骨丸子串,祝逸吹着气边咬边呼烫,咬完一个捏着木棒递到应昭嘴边。
    “辣吗?”应昭盯着丸子犹豫。
    “我觉得还行,可以接受。”
    应昭咬下半口,红了鼻尖。祝逸从应昭盯过来的目光里感受到“这叫‘还行’”的质问,忙笑着打趣,“错了宝贝,我吃我吃。”
    比如撒了花瓣碎屑的热腾腾的甜糕,夹了核桃、花生、芝麻、葵花籽。
    “好吃不?”
    应昭急嚼两下,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腾不出嘴回答。
    懂了。祝逸回走两步,“老板!再来一个。”
    比如鲜打果汁刨冰,应昭捧在手里,祝逸凑过去吸两口。
    “好了,太凉了,别多喝。”应昭一挪手,把吸管从她嘴里抢走了。
    侧街里挽着手钻出来一排女学生,对上他俩又笑了。原来正是刚刚公交车上的女学生们。
    应昭一口吸下去好多冰,祝逸戳着他的腰窝让他快走。
    这么逛吃一路,走到街尾,手里端的最后一碗炒粉也空了。两人互相问问,都吃饱了。
    眼前是一个圆形的广场,正中一个露天的舞台,围绕圆周搭着一圈棚子,许多游客在那里喝茶歇脚。正对舞台的方向竟已坐满了人,瞧一眼舞台展板上的说明,今天还有小型音乐节呢,下午两点,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场了。
    来都来了,两人便寻个偏一点的桌子坐下,休息,想着看两眼再走。
    没想到表演者未到,雨先来了。
    晴空下起太阳雨,淅淅沥沥,把潮闷的湿气压迫至地面,被水光沾湿的远处的屋檐显出更盛大的光芒,雀鸟擦过屋檐低低飞过。
    四周游客都议论起来,太阳雨,该很快停的吧。
    祝逸也抬头看看天色,和应昭说,等雨小一点就走吧,免得沾湿衣裳。
    春天的雨着实不给面子。一会天上起了阴云,春雷滚滚而至,将大雨兜头浇下来。
    机灵的小贩立刻披着雨衣在人群里穿梭起来。
    “卖雨伞雨衣咯,好回家咯。”
    游客们观光的热情都被雨浇灭了,不少人去和小贩讲价,买了雨具,几人挤进一把伞就走了。
    广场上,一拨人买了伞往外走,一拨小吃街上被浇透的人赶来这边棚子避雨,舞台渐渐被狼狈躲雨的人群遮挡了。
    祝逸犹豫着要不要走,正和应昭商量着,忽听得一声激昂的鼓鸣。
    “铛!”
    一声震得全园都静了叁分。
    人们俱朝着露天舞台方向张望。
    “设备不怕见水,表演按时开场!”头扎发带的青年鼓手将鼓槌交立于额前,面上朝气蓬勃。雨就在他的鼓面上跳动。
    人群散开一些距离来,露出四人乐队的全貌。
    着一身红衣的主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举起麦克高喊:“我们是孩提乐队,带给大家一首,《春天正点到站》,谢谢!”
    走到一半的游客撑着伞停住了,棚里歇脚的观众都站起来了,祝逸也抱住应昭的胳膊,昂首向舞台方向凝望。
    “为什么会有贫穷呢?
    没有燕窝只有咸鹅,
    糙米饭我吃厌了;
    为什么会有犯罪呢?
    也想看看暮色四合,
    夜路都不敢闯了;
    为什么会有冬天呢?
    老屋挡不住前年的雪,
    爷爷是冬天走的……”
    是一首用方言唱的摇滚。祝逸被朴实的歌词吸引,瞄一眼凳子,踩着凳底的铁横杠站高一点,摇摇晃晃,越过眼前重重的人群去看。应昭看一眼她站立不稳的样子,双手抱住她的腰撑住。
    主唱在大雨里甩着麦架,纵情地唱,头发被雨淋得一绺绺盖在眼前;吉他手和贝斯手在积了一层薄水的舞台上踏着拍子,于是水面随着明朗的节拍激起涟漪;鼓手的鼓槌随着砸落、飞溅的雨激情澎湃地舞动着。
    “可是妈妈说,妈妈说:
    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一声怒音直冲云霄,全曲一转低沉推向高潮。
    人群中爆发欢呼、喝彩,热烈的气氛更胜春雷阵阵。
    祝逸伸手去接棚外的雨,一种不知名的激情随着声波涤荡于心间。
    “哦,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黑夜不可怕了。
    哦——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寒冬会过去的。”
    那是生的激情。
    不屈服于死亡的激情。
    纯粹的雄壮的不可摧毁的激情。
    他们唱得痛快,活得痛快,痛快得蛮不讲理。
    人们随着简单直白的旋律大声合唱起来。
    “哦,哦,哦!
    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没什么可怕的。
    哦——春天会正点到站的。
    一切都会好的!”
    祝逸在一声声高歌里冲进雨中,激昂的乐音撞在心上,有什么被雨水冲刷走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吼叫,把恐惧、怀疑、压力、自卑、哀怨一并砸进自然的水沟里。
    一种无法摧折的勇气震荡胸中。
    祝逸回头望来,发现应昭也来到了雨中,静静站着,始终凝视着她。
    在应昭眼里,祝逸周身正流动着雨水反射的熠熠光辉,那光芒曾一度被压倒,如今怀着不甘重新屹立,似乎比初见时更为旺盛了。
    祝逸笑起来,笑得漂亮极了。
    他们是同事,是知己,是夫妻,是恋人,从今天起,还要成为战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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