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洛伦佐的身体在不断衰退。他在两年前发觉这个迹象的时候, 一度以为是与痛风有关的并发症状, 又因为海蒂并不在身边, 也无法再确认更多。
直到她出事的时候,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多事情。
——克希马是一个孤儿, 在十几岁时被他在街头相中, 一路提携教导到了现在的地步。
他当初说话带着一些西班牙口音, 但强壮而又勇敢,日子久了说话也与佛罗伦萨人没有什么区别。
洛伦佐原本以为自己培养出了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没想到自己是亲手把一个狼崽子引入了宫中。
海蒂在热那亚的人他全都再三叮嘱过, 要求从上到下都要足够清白干净,不要留给人任何内乱的机会。
哪怕是半途出现的马基雅维利,他也让德乔秘密的核查过身世和私下往来。
——是老贵族一派的人, 利益立场一致, 没有威胁。
可克希马……他发现的太晚了。
肠胃的绞痛,四肢的无力, 又或者是肌肉的痉挛, 洛伦佐根本无法确定在过去两年里, 他对自己的饮食用水动过什么手脚。
领主最近似乎身体越来越容易疲倦了。
他可以沉睡一上午, 在批阅公文的时候也会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医生开始频繁的进出核查, 但始终没有得出具体的结果。
洛伦佐拒绝了灌肠和放血之类的建议, 但睡眠时状态越来越昏沉,也不再能回应仆人的呼唤。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又一次经历了整场剧痛, 然后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克希马小心地帮他盖好了被褥, 用轻如蚊呐般的声音问道:“您还在痛吗?大人?”
对方毫无声息,犹如已经坠入梦境,又或者已经昏迷。
“洛伦佐大人,”克希马提高了声音道:“海蒂小姐回来了,她现在请求见您。”
整个卧室都陷入死寂之中,没有任何回应。
下一秒,侍从的袖中滑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先生,只需要一下,您就可以永远摆脱这些折磨了。
只需要一下。
他高高扬起了手,抓紧了领主的肩头。
昏暗中脖颈的位置并不算清晰,但划歪了也不要紧——这个重病的男人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了。
克希马犹豫了一刻,最终还是深呼吸着再次确认位置。
可是他突然听见了三道破空的箭声。
心口和腹部的位置突然变得冰凉又麻木,紧接着翻江倒海的疼痛就开始如同猛兽咆哮般让他跪了下来——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克希马。”男人起身坐了起来,声音冰冷:“这就是你所说的效忠?”
侍从捂住被刺穿的腹部,任鲜血流淌了满手,一路蜿蜒着染污了整片地毯。
“你……”他嘶声道:“你……”
躲在暗处的弓.弩手从三个角落的隐蔽处走了出来,为了防止他暴起动手,直接把刀刃架在了这反叛者的咽喉上。
克希马已经无法完整的说出一个句子,他握住自己腹部冒出的箭头,喉咙全是含混的鲜血,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我把你当做弟弟一样。”洛伦佐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这个跪伏在他面前的人:“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宫里还有一个波吉亚。”
克希马冷笑起来,他哆哆嗦嗦地想要保持身体的平衡,却因为剧痛直接歪倒在地毯上,无法控制地发出呻.吟声。
“你——你已经——”他断断续续道:“你也会——死——”
“总比你晚一点。”洛伦佐站起身来,抬脚踩在了他的咽喉上。
“你的尸体会被野狗吞噬干净,骨头将掩埋在煤矿之下,永世被魔鬼之火吞噬。”他的声音淡漠如在讨论天气,可踩压的动作让那侍卫发出窒息的急喘。
克希马手中的匕首直接被人抽走,连腹腔中的长箭也被强横地拔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污血开始往外流淌,他的眼神开始渐渐失焦。
“死了也好。”领主轻声道。
海蒂看到两个孩子的时候,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等到了下午,我们就抵达佛罗伦萨了,”她安抚道:“马车已经很快了,也许你们的父亲还在碧提宫门口等着你们。”
洛伦佐的大女儿卢克雷齐娅已经嫁给了一位贵族,他的二子和养子都已经有十一岁左右,相处的颇为融洽。
这两个孩子都是自童年起就在罗马教廷接受学习和礼训,面对海蒂时也同样温和又亲切。
他们的哥哥皮耶罗先前吃东西被呛着,因为这事差点去见了耶稣,也多亏她出手相救才活了回来。
小孩们对战争都不太了解,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荒野的山雀还有狐狸上。
他们表现的放松而又快乐,与这混乱的世界仿佛毫无关系。
马车一路驶向碧提宫,领主夫人已经等候了多时。
“洛伦佐还在办公室里,”她有些抱歉的解释道:“最近的战报太多了一些。”
海蒂下意识地看她身后其他人的踪影,压低声音问道:“克希马先生呢?”
“克希马?”领主夫人露出惋惜的神情:“他吃了有毒的浆果,前段时间已经不治身亡了。”
海蒂侧身与列奥纳多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战争的发生直接让整个亚平宁半岛都陷入纷争之中。
神圣罗马原本是善战的狮群,但因为种种原因不断分散流离,最终只剩下孤立无援的罗马。
如今罗马号召着诸多公国为它而战,而几个势力较大的城邦都想着分一杯羹。
十几个大小公国混战在一起,连战局都难以判断。
没有无线电,没有收音机,没有任何可以传递消息的东西。
在等待着会见洛伦佐的那一刻,海蒂都在思考着无线电的事情——
如果她能够与达芬奇坦白这些事情,拜托他利用自己已知的所有信息创造出无线电,这个世界的发展速度恐怕也会再一次被改变。
科学,经济,统一,新教,人性解放——
要关注的事务实在太多了。
在等待的过程里,海蒂低头观察着地面。
她注意到宫里的地毯全都被更换过,更加搭配这金碧辉煌的宫殿。
门扉的角落处有没有擦干净的血点。
女人瞧见那淡褐色的痕迹时,只垂眸笑了起来,不作任何疑问。
新的侍从是从美第奇的本家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尼诺,他在看见她时下意识地脸红了起来,只退到一侧行礼:“大人已经起来了。”
……起来了?
海蒂对这个说法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她呆在旧宫的那些年里,洛伦佐从不午眠,也不曾拖延会客的时间。
男人坐在办公桌前,如八年前一般在低头翻阅着文件。
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
那双手上有并不明显的伤口和齿痕,而且还在微微的发抖。
“洛伦佐?”海蒂意识到他的不对劲,直接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领主深呼吸了一刻,还在努力保持着身体的稳定。
克希马已经死去了十三天,而他的身体也在不断地加速衰老。
他甚至杀了四五个厨子,把所有管理者都换了一遍——
但正如克希马死前诅咒的那样,他可能死在任何一场睡眠里。
沉积的毒物在腐蚀着他的内脏,整个身体都在脱离控制。
海蒂回来的太慢了。
他在等待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责怪的想法。
如果她没有执意去米兰,早一点发现这些事物,他还可以为美第奇多留一些后手。
她回来的实在太晚了。
等待的每一天,或者说,每一个小时,都与绞痛和钝痛难以分割,每一次的心跳都渐渐在变成煎熬。
……为什么达芬奇还没有把她带回来?
……那两个孩子他们找到了吗?
“洛伦佐——”海蒂发觉他身体冰凉又发着薄汗,连声音都惊愕了许多:“你在生病吗?还是痛风又发作了?!”
“安静。”男人压抑着蜷缩起身体的欲望,打开了桌子的暗盒。
“比萨反叛了。”
“什么——不,洛伦佐,现在你的身体要紧,我扶你去旁边的长椅,我们先不要谈论这些。”
他握紧了她的手腕,阻拦着这个徒劳无益的想法。
“我们的军队都被调到罗马的前线去了。”他的声音沉钝而又沙哑:“摩德那公国和锡耶纳的军队已经打过来了,一南一北前后夹击。”
“我来处理这些,大人,”海蒂任由他抓紧了自己的手腕,声音里沾染上惊惶和无措:“我去叫支援过来,至少米兰那边还有人——”
“……安静。”他已经撑了太久,现在说每一个字都有些疲惫。
男人缓缓松开了她的手,把暗盒里的戒指盒拿了出来。
海蒂看到那个木盒的时候如同被迎面浇了一桶凉水,几乎在下一秒就猜到了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却又不愿去验证这个想法。
“打开它。”
她不断地摇着头,想要摆脱厄运一般的否认着一些事情:“洛伦佐,你需要休息……”
男人剧烈地咳嗽出来,海蒂下意识地掏出了手帕帮他掩住口鼻,却看见了殷红的血迹。
——是血!
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握着手帕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可洛伦佐却好像早已看到许多次这污渍一般,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打开它。”他淡淡道。
木盒终于被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枚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戒指。
它的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这钻石有三十五个切面,是世间任何工匠都无法完成的奇迹。
“我已经和雇佣兵团说过了。”他把戒盒推到了她的面前,仰靠在椅背上,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见戒如见人。”
两万余人的佛罗伦萨雇佣兵团,将全部听从戒指主人的调遣。
“我的孩子们都很小,克拉丽切也太年轻。”洛伦佐闭上眼睛道。
“你继承了这个姓氏,这辈子都将无法离开它。”
海蒂握着那枚阔别九年的戒指,眼泪开始失控地往下坠落。
“北方交给达芬奇,他知道该怎么做。”
“桌子左侧有关于银行业的产业情况。”
“尼诺是可靠的年轻人,他可以成为你的副官。”
“佛罗伦萨在统一之后……需要变革。”
“还有学院……”他深呼吸着想要托付更多,可连呼吸都开始引发连环的烧灼感。
肠胃,心肺,还有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不断脱离控制。
海蒂已经痛哭到跪伏在他的手侧颤抖,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可以死——”她压抑到呼吸都急促起来,声音里的泪意都无法隐藏:“洛伦佐,佛罗伦萨需要你,美第奇家族需要你——”
“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洛伦佐——”
“我知道。”洛伦佐闭着眼睛笑了起来:“你没有迟到。”
“海蒂,”他松开了她的手,喃喃着她的名字:“海德维希·爱娃·玛丽娅·基斯勒……美第奇。”
至少他的姓氏,永远都铭刻在了她的名字里。
“海德维希,转过身去,再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她狼狈地擦干了脸颊的两行泪痕,连他的袖口都已经被洇湿了。
“不……洛伦佐,也许……”
“这是最后的命令。”男人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疲惫的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说一次。”
“大人……”她脚步有些不稳的站了起来,紧接着意识到他还在隐忍着痛苦和痉挛。
连扶着椅靠的手指都已经被攥到指节发白。
“转身,去吧。”
那眼泪始终无法止住,湿热的泪珠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深呼吸着向他行了一个礼,转身去了对角的钢琴旁。
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她已经开始模糊的背影。
琴声如蓝色多瑙河一般流淌而出,而他缓缓抬手,吻上那未干的泪痕。
原来……你也会为我流泪。
那琴声便犹如长河一般,在整个房间里飘摇流淌着。
一如那年他生日献礼时的悠扬旋律,一如盛大的华尔兹舞会上人们摇摆旋转的节奏,也如他在醉酒时想要靠近她的心情。
房间与碧提宫都寂静无声,连窗外都没有渡鸦的叫声。
曲子终究有弹完的那一刻。
海蒂弹完的时候,已经不敢回头了。
她颤抖着转身,感觉自己在坠入冰窟之中。
那个雇佣她为炼金术师,给予她永久的身份,庇护与扶持着她改变整个佛罗伦萨,甚至为她引荐学院大师与主教的男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里。
哪怕她冲动到领着军队一路北伐,他在信件里也回复说,美第奇家族是你永远的后盾。
可他把这一切都留给了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这么离开了。
“洛伦佐……”
男人已经安详的睡去,只是再也没了呼吸。
葬礼举行之时,整个城市都在为之致哀。
克拉丽切赶到书房的时候,哭泣的快要背过气去,在走出去的时候却又努力恢复出坚毅的神情,以女主人的身份去料理葬礼的事情。
列奥纳多是第二个赶来的,他第一时间去确认洛伦佐的呼吸,然后把蜷缩在角落里的海蒂抱了回去。
他注意到她右手上那个熟悉的扳指,却没有多问一句,只照料着她睡下,用热毛巾帮她擦干了泪痕,一个人守了一夜。
“——上主,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变,并非毁灭;我们结束了尘世的旅程,便获登永远的天乡。”
死亡对于天主教徒而言,是进入永恒生命的开始。
洛伦佐的棺椁在佛罗伦萨游行的时候,所有城民都涌聚在了道路两旁,虔诚唱诵着哈利路亚的赞歌。
继任为佛罗伦萨主教的乔凡尼·德·美第奇为父亲举行了弥撒,神情悲悯而又释然。
“——为我打开大门,当我进入时,我要歌颂上主。”
众人同时唱和回应,古老的经文在整个墓地中回响。
这场战争终于还是无可避免的爆发了。
佛罗伦萨的北方和南方都受到了不同的袭击,而且罗马的战事让军队无法回撤。
人们都以为佛罗伦萨要完了——
洛伦佐撒手人寰,直接意味着他那年幼的孩子们和无力的妻子要面对这复杂的一切,整个国家都会崩塌毁灭。
可又一位姓美第奇的领主出现了。
她控制着银行业的正常运行,而且手中还攥着不知从哪来的两万人雇佣兵团——如同早就准备多时了一般。
达芬奇将军和其他几位将领迅速地带着军队控制了局势,而且完成了足够有力的反杀——
1486年12月5日,摩德那公国亡!
1486年12月14日,锡耶纳公国降!
1486年12月31日,罗马战败!
整个亚平宁半岛的中部完成统一,散碎的领地全部被收到了同一个家族的手中——
而这个家族的名字,叫美第奇。
亚历山大六世被捆着推到审判台的中间。
那场爆炸和烈火没有杀死他,但他也畏惧着不敢公开露面,带着所有心腹和下属躲在某个城堡的地窖继续发号施令。
波吉亚兄妹不知所踪,而那些情妇和娈童也纷纷脱逃离开,卷走了不少金银细软。
大军踏破罗马城的时候,他躲在酒桶里瑟瑟发抖,连红衣教袍都不知扔到了哪里。
“跪下。”年轻的乔凡尼拿着主教的权杖,令他抬头看上帝的圣像。
穿着一袭紫袍的领主立在男人的身侧,平静地开了口。
“你买卖教职,玩弄权位,让整个神圣罗马帝国都坠入罪恶之中。”
“——有罪。”乔凡尼冷冷道。
“你欺压妇女儿童,无视圣经对色欲的规劝,私生子无数,还在罗马数夜狂欢。”
“——有罪。”
一桩桩的罪名宣判下来,那曾经的教皇便如同被塞住口的野猪般不断低吼着,还试图挣扎开手脚胳膊上的锁链。
可教堂里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安静到这里只回荡着铁链击打的声音。
等所有与教皇这个身份的罪名宣判完毕之后,海蒂转身扬起了手,接过了露里斯递来的长剑。
“你密谋安排内奸潜入杜卡莱王宫,令他多年潜伏下毒,以杀害我们的领主,以谋得更多的权势与混乱。”
乔凡尼握紧了权杖,寒声道:“有罪。”
海蒂用剑刃挑起了他的下巴,看着这豪猪般的男人淡淡道:“你承认吗?”
肥胖的教皇眼神露出短短的错愕,又很快开始疯狂摇头。
由于他的动作幅度太过激烈,那层层叠叠的下巴直接被利刃划伤,开始流下汩汩的血液。
“有罪。”她轻声道。
“血债血偿。”乔凡尼站了起来,垂眸看着那个杀死他父亲的始作俑者:“判决吧。”
下一秒,那位领主抬起了长剑,对准他心脏的位置用尽全力直接刺了下去。
锋利的剑刃直接穿过重重的脂肪与肌肉,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直接贯穿彻底!
教堂中响起了野兽般的长嗥。
亚历山大六世露出错愕又绝望的眼神,身体重重的扬起了几分。他的眼睛睁大到几乎要脱出眼眶,哀嚎的声音惨烈而又凄厉。
可伴随着力气和生命的流失,他连嚎叫都无法支撑,开始绝望的呜咽。
血液开始从口鼻流淌而出,一滴滴地溅到地面上。
冰冷的剑刃和剧烈的疼痛搅在一起,已经让他难以分辨,痛苦的感觉让他想要挣扎翻动,可手脚连释放苦痛的权力都没有。
海蒂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直接把剑刃在他的身体里横搅过来。
那一刻他挣扎到如同要暴动跃起,却在头颅高高昂起的那一刻没了气息,肥硕臃肿的身体直接重重砸到了地上,如同残破的口袋一般开始喷涌鲜血。
一直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污浊的血液蔓上教堂的大理石地面,穹顶之上的天父依旧神情悲悯而慈爱。
众人寂静无声,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抽出了长剑,伸手抚过剑刃上的热血。
一切都该结束了。
旧教,自今日亡。
意大利,自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