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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却说杨逍追着那六度和尚往东北而去,待行到汉水旁时,六度和尚将白龟寿二人放下,雇了条船,叫他们自行离去。
    杨逍微感诧异,六度和尚却转身对他说道:“杨施主,可愿随贫僧走一走?”
    杨逍觉得这和尚说不出的神秘,那隐隐的熟悉感又浮上心头,当下点头同意。二人沿着汉水一路漫步,渐渐来到襄阳城脚下。六度和尚停下脚步,望着那斑驳的城楼垣壁半晌,忽然叹道:“七十年前,郭靖郭大侠在此处与元兵浴血奋战,他夫妇二人守了襄阳十几年,最终还是身死殉国。其坚贞不屈,与蒙古人抗争至最后一刻,实乃我汉人的民族英雄,当之无愧的侠之大者。可如今,嘿嘿,元室占我河山,欺压汉人,而咱们这些汉人呢,为了些江湖恩怨,在这襄阳城外自相残杀,斗得你死我活,真是可悲可叹!”
    杨逍本来正暗自怀疑这和尚的来历,忽然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大师胸怀天下,见识不凡,所言真是震聋发聩,令人深思!”
    六度和尚笑了笑,淡然道:“贫僧乃方外之人,也只不过发些感叹,怎比得上明教在各地举事起义,为驱除鞑虏而与朝廷不懈抗争。”
    杨逍听他称赞明教,心中疑虑渐去,两人越聊越投机,直至夕阳西下,时辰不早,杨逍心中惦记纪晓芙母女,便要告辞离去,于是说道:“杨某与大师只见过两面,却是十分投缘,也不知下次相逢却是何时何地了。”
    那六度和尚笑道:“非也非也,贫僧与施主乃是第三次见面……杨左使,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他说完,忽然向杨逍拍出一掌。
    杨逍见他来势并不凶猛,只当他是切磋武艺。可两人渐渐过了几招之后,他越看越奇,这和尚使的分明是峨嵋派的功夫。他忽然向后一跃,紧紧盯着六度和尚,失声叫道:“原来是你!你是……孤鸿子!你竟然没有死!”
    六度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杨施主终于想起来了。”
    杨逍觉着不可思议,惊叹道:“怎么会是你,都说你是被……”
    他一顿,六度和尚已经接着说下去:“被杨施主你活活气死了。”
    杨逍颇有些尴尬,他虽从不以为孤鸿子的死是自己造成,但后来想起年少轻狂,出言不逊,也觉得当初做法有些不妥。他与六度和尚一番交谈后,对其胸襟见识都极为佩服,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就自己当年的“死敌”孤鸿子。
    六度和尚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缓缓回忆道:“当年与杨施主一战之后,贫僧自觉武功境界与你相差甚远,羞愤欲死……”他想起自己出身世家,自幼又天赋过人,一直顺风顺水,便养出了一副孤标傲世,矜功自伐的脾气。那一次败给杨逍,当真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折辱与打击,他轻轻摇摇头,继续说道:“我在回峨眉的路上,的确是生了场大病,乃至于倚天剑也被人盗走。后来,方师妹她赶到了我落脚的客栈……”
    那时他在病榻上昏昏沉沉,意志消迷,方师妹见到他情形,恨铁不成钢道:“师哥,你不过是比武输了一场,又有甚大不了,何苦消沉至此。魔教妖人使阴谋诡计赢了你而已,待咱们把倚天剑寻回,再去找他报仇,他能使手段,咱们便不会么,我一定能助你报得此仇!”
    方师妹时而轻言安慰,时而疾言厉色,只是无论她如何软硬兼施苦口婆心,他始终听不进一个字。那客栈对面的山上有间不大的寺院,他每日听那晨钟暮鼓,忽然有一天,从床上一跃而下,跑到那佛前跪了一宿,第二日便剃度出家。
    他记得师妹当时苍白的面容,她看着他一身缁衣僧帽,颤声道:“师哥,你当真心意已决?你明知道我,我……那我怎么办……”
    他明白方师妹对自己的心意,只是她性格一向强硬暴躁,与自己并不合适,是以他心中并无牵挂,只淡淡说道:“方师妹,我败在魔教妖人手中,更丢失了倚天剑,令峨嵋蒙羞,无颜再回本派。从此一心向佛,退隐修行,以赎此罪。”
    方师妹大怒:“你这并非大彻大悟,而是懦弱退缩!”
    六度和尚讲道此处,长叹了口气:“师妹说的原不错,那时的我只觉得羞于见人,更是心灰意懒,并没有真心顿悟。可无论她如何痛骂我,我只做不闻,于是她愤而失望,说道:'即是如此,你还不如被那魔教妖人一掌打死!',我对她说:'不错,你便只当我已死在那杨逍手中罢!' 她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打了我一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杨逍听到此处,觉得心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但未及细思,又听六度和尚继续说道:“她那一掌倒用了□□分的力道,我伤得不轻,加上灰心丧气,在寺中养了许久。那本是座山间小庙,只得一位年老的住持在庙中居住。他每日在我床前诵经,我听着听着,竟也听进去许多道理,心中渐明。直到那日他讲到《金刚经》中须菩提问佛祖“云何降伏其心”,佛祖答他“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这才真正彻悟,什么武功高低,门派荣辱,恩怨得失,我将这些执念终于统统放下。那老住持替我起了法号六度,不就便圆寂而终。我将他火化后,便开始云游四方,自我修持,从此世上再没有孤鸿子,只有个六度和尚。”
    杨逍听到他“世上再没有孤鸿子”这句话,心中像是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颤声重复道:“世上再没有孤鸿子……”
    六度和尚点点头:“不错,孤鸿子已死,贫僧法号六度,六度者,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佛法无边,普渡众生……”他看杨逍魂不守舍,不由问道:“可有何不妥,啊,是了,世人都只道我因杨施主而亡,倒是累你白担了虚名……”
    杨逍却摇头,他眼神渐渐发亮,心中突突直跳,自言自语道:“难道竟是这样……是不是因为这样?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直到薛大夫发现……”
    杨逍在心中飞速的思索着,感觉似乎找到了关键所在,他向六度和尚深深一揖,说道:“今日得幸遇到禅师,解了我心中好大一个疑团,此事性命攸关,杨某无限感激,在下年少时轻狂无知,还望大师海涵!”
    六度不知他解了什么谜团,也不多问,只还礼笑道:“如来说万法因缘生,法亦因缘灭,当初若没有杨施主,也成就不了如今的六度和尚,若和尚今日又能为施主解惑一二,那便是佛祖所说的缘法了。”
    杨逍跟着念道:“万法因缘生,法亦因缘灭……”
    六度点头道:“不错,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一切有为法,必得先有因缘条件,才得生成,若这因缘散了,法也就归于乌有,这便是佛家的缘起论。”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杨逍道:“那年我与施主在仙霞寺偶遇,施主身边似乎还有一位峨嵋弟子……”
    杨逍含笑道:“那是内子,杨某的确与峨嵋有缘,有机会倒要带她来拜见师伯。”
    六度却摇头道:“贫僧已不再是峨嵋中人,更不是孤鸿子,见面却是不必了,也请施主不必向人提起。当年我见你二人时,虽已放下之前的仇怨,却仍有正邪门户之见。直至这些年四处行走,领悟越来越深,又见明教诸多义举,这才明白将善恶是非局限在门派之别有多么狭隘。”
    杨逍苦笑道:“大师明见,若令师妹也能如此想便好了。”
    六度叹道:“我那师妹性子好强,因幼时一些际遇,更是偏拗固执,任谁都是说不通的,你们且不必理会。唉,我当日弃峨嵋而去,对她也有些愧疚,只盼她日后不要走火入魔才好……”
    他摇摇头,又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也无法改变。杨施主,咱们今日一见,只怕也已缘尽。贫僧走遍中原山川,正打算西行,到关外异域游历一番,也不知何年再回中土,今日一别,未必再有相见一日,还望施主多多珍重。”说完便向杨逍行礼告辞。
    杨逍亦合十作别,钦佩道:“大师志向高远,那杨某祝你一路修行顺利,得证阿罗汉果。”
    六度微微点头,再不多言,转身绕过襄阳城,往西去了。杨逍却伫立在汉江边,一直看着那夕阳一点点落下江面。
    夜间又下起了蒙蒙细雨,纪晓芙站在一处宅院前,门外有条细细的溪水与护城河相连,溪上跨着一座石桥。她没有撑伞,慢慢走上桥头,望着溪水淙淙而淌,水汽氤氲。等他,还是离开,她左右为难,一颗心仿佛被扯成两半。
    殷六哥的血殷红刺目,贝师妹的话犹自响在耳边,可杨逍,他将自己委屈成一个年老嬷嬷,默默守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叫她如何舍得?舍不得,她攥紧了手指,难道就要为了自己的心安理得,再度把他抛下?何况,她逃得开吗,他终归还是会千方百计地跟着自己吧。
    雨雾细细密密地浸润了发梢,又像丝网缠绕在她心头,“留在他身边吧,就算是日日背负着良心的谴责,你也是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何必再欺骗自己呢!”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她悚然而惊,是这样吗,她已然自私任性了一回,又何妨自私任性一辈子……
    头顶忽然撑起一把竹伞,她身子一抖,却不敢回头,只轻声道:“你回来了?”
    杨逍看着她纤弱的肩头,从身后将她揽入怀中,说道:“叫你久等了,抱歉。”
    纪晓芙摇摇头,低声唤道:“杨逍,我……”她想说“我留下”,还是想说“我要走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杨逍却道:“嘘,别说话,也别转身,让我这样抱着你一会儿……”于是她静静靠在他的怀中,暂时抛开那些纷扰的思虑,听着细雨沙沙落在竹伞上的轻响,心头竟稍稍安宁下来。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站在桥上,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晓芙,我知道你心中百般为难,我不勉强你,正好我要去证实一件很要紧的事情,需得暂时离开你身边。我们再给彼此一段时日,可你要听我的安排,看望父母后,带着不悔去江北舜耕山找个地方居住下来,我会命人暗中保护你们。六年,六年后,我便会来找你们,到时无论如何,你都要跟我走,我们从此在一起,再不分开。”
    纪晓芙一震,不由问道:“六年……为何是六年?”
    杨逍叹了口气道:“这其中缘由总有一日我会跟你说明,到时候也不知你会不会相信,只是眼下我必须去彻底弄清楚一件事情。晓芙,你我的缘分是命中注定,你就算有所愧疚,其实也不用靠着自苦来赎罪。我明白你虽为女子,心中却最重一个义字,这样固执的傻姑娘,偏偏让我如此喜欢……”他无奈地笑了笑,轻吻她湿润的发顶,“也罢,我给你六年时间,成全你的义,那便足够了,在那之后,你就是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再不欠任何人!”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又带着些不容置疑的霸道。纪晓芙戚然动容,暗想:“他如此用心,已是委曲求全,这样也很好,无论再如何自罚,我终归是报不了师傅的教养之恩,何必两头辜负。”
    她闭了闭眼,终于说道:“好,我等着你,你也等着我。”
    杨逍释然一笑,见她想回过身来,却连忙环紧了手臂不让她动:“别转身,我怕看到你,就舍不得离开了。”他将竹伞交到她手中,双臂紧紧地搂住她,仿佛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在她耳边喃喃唤了两声:“晓芙,晓芙……”
    纪晓芙早已泪光泫然,忽然身后一空,她心中一慌,蓦然转身,却只见他一身白衫的背影颀长挺拔,正风一般飘然远离,耳边却轻轻传来一句:“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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