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肖妙的婚礼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无数媒体实况播报了这场盛大的庆典。两位新人和他们身后的企业帝国一并结合,豪门的一举一动都是足够吸睛的热点,更别提故事里的主角还是一对俊男美女了。
视频和实况图片迅速刷爆媒体,画面里的一切犹如童话那样梦幻动人:奢华场地、满目豪车、新娘身穿价值连城的超长婚纱,裙摆甚至长达五米。无数星空般细碎的钻石珠宝织绣在绸缎上,珍珠颗颗圆润诱人,光只这一件被著名奢侈品牌认领的高级定制,就足以填满无数女人的梦想。
更别提新娘浑身璀璨的珠宝,和手上戴着的那颗售价将近千万的八克拉大的巨大婚戒了。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重点,刷爆社交圈的反倒是另一张婚礼正式开始之前的照片。
画面拍摄于酒店长廊,两旁都是紧闭的宴会厅大门,长长的红毯铺设往尽头方向,廊顶的射灯温暖地洒落下来。
正有一群人从远处缓缓而来。
伴娘、花童、长辈、酒店的工作人员……无数为婚礼而忙碌的人簇拥着中间的两个主角,身穿礼服的新娘被打横抱在半空,薄雾般的头纱覆盖在她精致的面孔。她眼含泪水,手握捧花,满脸不舍地仰头看着怀抱自己的哥哥。承载着她重量的高大男人,却只是面不改色、步伐稳健,一往无前地看着远方。
他身穿细致的礼服,连胸口的手帕都叠得整齐漂亮,一看就是相当稳重可靠的形象。灯光让他的五官在阴影中越发深邃,就连锋利的眉眼,都令人不自觉沉浸其中。
他和新娘看起来如此亲密,却又分明没有暧昧的感觉,相处时浓厚的情感,结合起他们出现的场景,只让看到的人心中无端酸楚。
天哪,还有比哥哥亲手抱着自己的妹妹将她交给她未来的丈夫更让人心头温暖的场面吗?
发照片的博主不禁感慨——“国家欠我一个哥哥qaq”
这句感慨无疑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肖驰公主抱肖妙前往会场的这张图片也得以铺天盖地地传播开来,很快的,便有眼尖的群众发现到了亮点所在,某知名论坛立刻联动发帖——【是我看错了吗?那个最近很火的抱着新娘的哥哥是林惊蛰的男朋友?】
这一话题立刻引爆该论坛,风头一时间甚至盖过了极少出现在公众眼中的新郎。一时间充满好奇的粉丝们倾巢出动,挖掘出了婚礼上媒体拍到的几乎所有涉及两家亲人的照片,林惊蛰赫然在列。
不光在列,他还在家人的陪同下光明正大地同肖驰站在一起,会场内的宾客乃至媒体甚至都不曾表露出异样的目光。分明是肖驰亲妹妹丈夫的新郎仪式完毕后恭恭敬敬与他敬酒,漂亮的新娘也明显一副粘着他的模样,林惊蛰对他们显露出的笑容,是与面对其他公众时截然不同的温暖。
这令林惊蛰和肖驰两人的粉丝十分欣慰:“他们能被家人认同就好。”
两人的公开出柜一度引发过网络上腥风血雨的争论,毕竟在当下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仍旧不懂得该如何尊重他人与自己不同的选择。好在到了他们这个级别,外界这些无名小卒的闲言碎语已经无法给他们造成伤害。很多粉丝在短暂的震撼和伤心之后,唯有为他们担忧来自家庭的阻力。
可现在他们既然能以家人的身份出席另一半的婚礼,显然代表他们的生活圈对此接受良好,结局能如此美满再好不过。
却也有好事者试图兴风作浪,想在一派和谐的气氛里挑剔出不足,套图中林惊蛰拥抱另一位伴娘并和她说话的照片很快引发了他们的疑惑——“这女的是谁?为什么看起来和林惊蛰很亲密的样子?”
沈甜甜算是小有名气的女企业家,偶尔也会代表公司出来面对公众。她年轻漂亮,事业有成,据说家境优渥,又尚未结婚,一直是许多同圈人士眼里不折不扣的模范白富美。因此认识她的人着实不少,没几分钟便将她的其他公开照片年龄乃至手中的企业规模全都一并扒了出来。
她长得那是真漂亮,在国内媒体残酷的照妖镜下都没能显露出原型,曾经有一次和肖妙一起参加公司某部著名ip的开机仪式,两人还被刚入行不清楚她们底细的小记者当成过即将参演这部剧的明星。在剧组一众俊男美女的大合照里她们也丝毫不露下风,甚至因为事业有成的原因,浑身还另有一种超然于他人的自信光环,这样的女孩,不论跟谁站在一起,都绝没有人能从外形上挑剔出毛病。
年纪刚刚好,比林惊蛰小一岁零四个月。
唉?也是燕市大学毕业的?
非凡网络和林惊蛰是什么关系人尽皆知,那这种扶贫决策里究竟有没有林惊蛰的手笔?
各种猜测立刻跑偏,说什么怪话的人顿时都冒了出来,更有人翻找出了此前林惊蛰被人偶遇拍摄到的和沈甜甜一起吃饭的照片。眼看节奏要被带跑,知情人终于坐不下了,忍不住出来大开嘲讽:“sb,看到一对异性在一起就满脑子黄色废料。就允许人肖驰有妹妹?这女的是林惊蛰的妹妹好不好!”
自然有不愿相信的人将此当做洗白,知情人索性直接扒拉出了肖驰和林惊蛰身后如今已经半公开的家世背景。
时代迅猛的发展过程中,信息的可保密度越来越低,肖驰和林惊蛰刚成名时,还曾经想要对公众保留一些东西,比如林惊蛰的过去。
可没想到越保密越引人好奇,牛鬼蛇神还层出不穷,尤其年纪轻轻白手起家创办出手中产业的林惊蛰,因为太过传奇,居然被造谣是某某领导人的儿子,还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因此回过一次郦云后,双方索性直接公开了各自真实的经历,这也并未给他们带来什么困扰,毕竟双方父母该退休的早已经退休了。林惊蛰的人设则直接从某权贵家凭借权利不劳而获的富二代,变成了从小父母离异跟随外公长大在此逆境下却始终不屈不挠奋发图强,最后以全市第一的成绩从偏远小城考入燕市大学并凭借自己的实力获得如今一切的学霸+草根天才。
这时髦值简直了,比前者还要惹人怜爱。
因此上半年某媒体第一次采访到林惊蛰口述自己童年经历那会儿,连续两个多月时间,都随处可见社会专家深思父母的不负责任会给孩子带来多大伤害的课题。
那场风波为国内儿童的成长带来了多大的正面意义暂且不提,总之此后他的交友圈和个人经历就再不是叫人讳莫如深的秘密了。
那知情人明显有些能耐,不光知道沈甜甜和他的关系,连林润生高胜周海棠这些名字都能如数家珍。
婚礼结束后媒体抓拍到的一张大合照将所有人囊括其中,以林惊蛰和肖驰为中心延展开一幅巨大的树状图——共同掌管文化公司的肖妙和沈甜甜、分别任职瀚海大学和燕市师范大学的林润生和胡玉、高胜传媒董事长高胜和海棠食品未来的接班人周海棠此前被拍到过无数次跟林惊蛰勾肩搭背的照片(后来公布的小学毕业照证明他们果然是发小),以及邓麦、胡少峰、方文浩……等等等等,跨越各个行业,单独提溜出来都是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在此之前,甚至根本没有人能把这些名字联想到一起。
这样的一群人物聚集起来,给看客带来的震撼毫不亚于息影已久的诸多老牌影帝影后忽然聚集一桌打麻将合影。
不怀好意兴风作浪的声音灰溜溜消失后,话题俨然已经转变到了另一个方向——
《天了噜!高富帅和白富美的朋友圈果然都是行走的汤姆苏和玛丽苏!》
围观了全程的吃瓜群众眼泪汪汪地看着合照上那一堆男俊女靓的面孔,要不是深知内幕的大神扒拉出了这些人背后聚集起来足以撼动国内经济的力量,他们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场娱乐圈明星的聚会。
别说随便往什么地方一站都足够吸睛的肖驰和林惊蛰了,即便人群中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皮肤几乎黑成碳的叫什么邓麦的男人,都是个五官英挺俊朗颇具异域风情的大帅哥好吗!
再看看自己身边既没有钱又没有脸躺在床上抱着hero手机一边打《江湖传奇ii》一边抠脚的男朋友or女朋友……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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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润怅然若失地关掉手机,脑海中还在不断盘旋方才相亲对象说起的,那场世纪婚礼上新娘身穿的价值上百万的婚纱。
什么裙摆上镶边的上千颗珍珠啊水钻,什么婚礼的伴手礼居然是hero价值不菲的最新款手机,什么新娘的捧花是哪个哪个著名插花艺术家亲手设计的一束的价格有多么昂贵,什么现场的玫瑰全部空运来哪个国家,什么媒体当天拍摄到的让整个酒店的停车场都蓬荜生辉的无数豪车。相亲对象说起这些时了若指掌,甚至估算出这场婚礼花销至少超出一个亿这种不可思议的数字。她满脸满眼都是羡慕和憧憬,江润却全程听得如坐针毡。
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见面,江润回家后也提不起玩游戏的兴趣。他情不自禁掏出手机来搜索那些消息,而后被眼前所见的一切打击得毫无斗志。
多么童话啊,王子和公主的婚礼。
他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林惊蛰扑面而来的风光,香车豪宅挥金如土,两个世界的差距前所未有的鲜明。江润不想去回忆自己小时候在对方面前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嘴脸,那总是让他感到无尽的羞耻。可对方的存在却永远挥之不去,就连前段时间郦云一中的90届毕业生同学会,话题都都从头到尾围绕与此。
出于安全原因林惊蛰没到场,但邓麦带着他的心意回来了,直接私人拨款给学校建了一幢楼,还齐聚了五班的同学,邀约众人去燕市玩耍。
出了那么一个有能耐的知名校友,一中校领导的尾巴都差点翘到天上。现在连官网的信息栏都挂满了对方的宣传,即将开建的教学楼更是直接以对方的名字命名,生怕马屁拍得不够响。
原本的尖子生一班的风头被五班抢得干干净净,偏偏所有人还都将此当做了理所当然。跟随林惊蛰离开郦云如今也成为人生赢家的邓麦收获了无数艳羡的目光,一班生一边感叹他被林惊蛰看重的好运,一边话里话外恨死了从前的班主任李玉蓉。在他们看来,要不是当初李玉蓉没事找事给林惊蛰换班,说不准现在代替邓麦鸡犬升天的,就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了。
所有人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当初送别林惊蛰时的沉默不语,将深埋在记忆里十几年前偶尔复习时跟林惊蛰进行的一句简短的对话都挖掘了出来,以此佐证他们当初关系不错。在这样热潮里,江润理所当然沦为了笑柄,他混得甚至还不如自己班里大多数同学,在关系上,却是林惊蛰正儿八经的表亲。
不过这对表亲之间过往的恩怨同样人尽皆知就是了,江润当初拉帮结派排挤林惊蛰的手段现在看来也幼稚得无法形容,当初的赢家在十几年后输了个彻头彻尾,人生无常这个词语恐怕再没有更加合适的事例来诠释了。
江润在无数装模作样的惋惜和关怀声中落荒而逃,直到如今仍无法从那种强烈的失落感里走出。
得知儿子这次相亲又没成功,怒气冲冲的江晓云回家后做饭的动静奇大无比,砸锅摔碗地指桑骂槐。
江润和父亲并排坐着,听着电视机里新闻放到一半突然插播的有关前些天那场婚礼的内容,父子俩双双无言。
好半晌之后,刘德叹息出声。
“也不知道你大姨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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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另一个国家,雪花纷纷扬扬。
一辆小型代步车从积雪中开过,停在超市大卖场的停车场。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瘦削的女人,年纪不轻,穿衣风格有些落伍,粗糙的手从后备箱取出大大的购物袋背在肩膀上,顶着风雪钻进这处她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才赶到的,非常偏远但是东西比一般超市便宜得多的亚裔超市里。
“牛肉、西蓝花、番茄、小麦粉……”
她举着一张写满了英文的纸慢吞吞念着,对着标价牌仔细确认,好半天后才购买齐自己来前准备的东西,推了整整一车。
哦!牛奶在减价!
远处冰柜拥挤的主妇群体让她双眼当即一亮,瘦削的身躯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硬是挤进了一群战斗力超凡的黑人大妈中,抢到了两瓶一加仑1.5美金的纯牛奶。
她手劲大得惊人,这恐怕要感谢刚来时为站稳脚跟锻炼出的能力。那时她被安置在纺织厂里天天没日没夜地干活,什么沉重的东西都要靠人体来搬运,原本不沾阳春水的十根青葱般的手指早早被折磨得变了形,不过这也使得她的身体比起过去强壮了许多,通常不大生病。
买完了牛奶,她准备去结账,在书籍柜台附近犹豫了一会儿,拿起一本童话书翻看价格。
十美金。
很贵。
她掏出自己的钱包打开,数了数里头家人给她随身携带的买菜和加油的之外的钱,好半天之后,还是咬咬牙将这本书放进了购物车里。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雪迅速积起,超市门口前一个离开的高壮的黑人大妈大惊小怪地咒骂着恶劣的天气,她身边大约是她儿子的年轻男孩撑开雨伞,一边安抚,一边从妈妈手中接过了沉重的袋子。
江恰恰望着那两道身影在灯光里渐行渐远,发了一会呆,才回神朝车子走去。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比沙袋还重,扛得她肩膀不住下沉,她咬着牙在心中数数支撑,终于没在打开后备箱之前摔倒。
上车后她打开保温杯喝了口热水,手脚才终于暖和了一些。这鬼地方的居民习惯喝冰凉的自来水,超市的热咖啡则足足两美金才能买到一杯。江恰恰体温比较低,这似乎是娘胎里遗传到的毛病。在国内时随时随地有热水喝还没觉得怎么不方便,出来后冻了几个冬天就学乖了。
窗外的雪越飘越大,纷纷扬扬,路上已经有商家和居民开始朝店铺和屋子悬挂圣诞彩圈。离开较为热闹的一块街区后,四周突然安静起来,除了迎面偶尔驶来的车流,外面几乎看不到走动的身影。这里看上去比郦云还要落后静谧。
贫民窟的治安比起城区要混乱许多,最近还经常发生醉酒的流浪汉拿石头砸路过车玻璃的事件,江恰恰暗自提起了两分小心,一路警惕四顾,好在终于平安无事地开到了家里。
提着沉重的袋子刚打开房门,便有狗叫伴随着暖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她赶忙将大门掩好,放下袋子的同时摸摸朝自己跑来的大狗的脑袋。
“麦克,不许叫!”正在做饭的女主人听到动静,出来后见到她立刻露出了一抹笑容,“恰,回来了,路上怎么样?”
“还好,就是外面太冷了,这场雪估计会下上个好几天。”江恰恰将抢到的打折牛奶放进冰箱保险柜里,打量了一下窗外纷纷扬扬的景致,却没有欣赏的心情,“这场雪之后,西蓝花估计又要涨价了。”
女主人拍拍她的肩膀充作安慰:“以后别跑那么远去买菜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更何况万一被人发现……”
她话未说完,两个人却都知道后头的内容是什么,一时气氛沉寂下来,无人作声。
直至一声娇甜的声音从厨房外传来:“妈咪!奶奶!”
一个大约只有十岁的黄皮肤的小女孩蝴蝶似的飞扑过来。
江恰恰看到她的瞬间,苍老的面孔上便浮现出了浓浓的宠溺,蹲下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女孩使劲儿亲了亲,她掏出揣在怀里的那本昂贵的故事书,在对方的眼前摆了摆:“当当,这是什么?!”
女孩儿惊喜的尖叫声中,女主人朝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恰,你又在用自己的钱给安娜买东西了。”
江恰恰摸着女孩毛茸茸的脑袋,脸上纵横的皱纹中逐渐流淌出了深深的无奈:“我得了这个病,也不知道有几年可活了,到这把年纪,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安娜从小被我带大,她就是我的亲孙女,我不给她花钱,还能给谁花呢?”
女主人眼底深处流露出了深深的同情,为这个在家中照顾了自己将近十年的,早已垂暮的老人。
她初识对方时,也在一个冬天,地点是另一座城市的唐人街,对方被热油烫伤,偷偷从后厨出来寻找药品。
那时她刚刚和男友分手,怀着身孕坐在雪地里哭泣,对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保温杯,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询问她是否需要热水。
她不需要热水,但需要工作,和一个工作之余可以为她照顾家庭的人。只不过这个国家的人工着实太贵,凭她的能力,根本无法支付雇佣正规保姆的钱。
不过江恰恰却迫不及待地跟她走了,说只要不再日复一日干那些重活,哪怕只给她一口饭吃都好。
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对方似乎是国内沿海偷渡过来的,被蛇头骗到了一家地下工厂干活。因为在国内欠了很多钱,对方被骗也不敢找大使馆求助,能有一个离开的机会,迫不及就抓住了。
贫民区这边正常情况下没有警察上门盘查,她为对方从黑市搞到一个假id,每个月五百美金的工资,对周围的邻居谎称这是从国内接来照顾自己和孩子的母亲,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生活了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还很警惕,家里装满了监控,一晃十来年过去,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陌生人之间也培养出了无法割舍的感情。
安娜坐在自己的小椅子里翻阅故事书,晚餐的牛肉口味值得称赞,上了一天班的女主人在灯光下翻阅报纸,洗完碗的江恰恰出来打开电视机。
大雪天里吹着暖气看电视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女主人看着江恰恰疼惜地抱起安娜为她念故事,眼神不禁温柔下来:“恰,你在国内真的没有家人了吗?”
江恰恰灯光下苍老的面孔仿佛是怔楞了几秒,随后才苦笑一声:“我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孩子呢?”女主人很是好奇,“你和他没有生一个孩子吗?”
“……没有,我和他没有孩子。”江恰恰摇了摇头,抱着怀里香软的小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就变得悲伤,“不过……”
“不过什么?”
江恰恰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小小的,软软的,或许比怀里的安娜还要脆弱。
她其实是有孩子的,在那片遥远的土地上。
可悲的是她这个母亲,已经无法回忆起孩子的面貌来了。
女人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近在咫尺,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到现在相隔千里,老了老了,或许是母性作祟,她却又无端开始怀念起这条血脉。
那是一块从肚子里剥离出的肉啊,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儿时也曾娇甜绵软地喊自己妈妈。
他现在也该长大成人了吧?不知道事业是否顺利,有没有结婚生子,还记不记得……她这个母亲。
或许是年纪到了,江恰恰如同许许多多这个年纪的老人那样害怕起寂寞来,她开始渴望子孙满堂,渴望孩子的陪伴。
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爱回忆过去,回忆自己一生的点点滴滴,亲人朋友,然后后悔,用宠爱安娜来填补自己生命里想念儿子的空虚。
只是时间已经不容许她再回头,前些年她曾经尝试过联系妹妹,但郦云那串老号码始终都无人接听。
“没什么。”江恰恰摇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安娜充作安慰,就像抱着 很多年前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微笑着指着书本上的一则插绘问,“这是不是七个小矮人?”
安娜甜甜的回答声令她愉快的同时,也不禁感到悲哀。
她不敢回国,以前是害怕被抓走坐牢,现在则是身体接受不了长途的行程。
她几乎也能想到自己最终的结局——安娜的单亲妈妈没有太多的钱将她的骨灰带回国内,她的灵魂,将永远留在这块她连语言都不怎么听得懂的土地,无法落叶归根。
真正客死他乡。
生活的艰辛不能多想,越想越让人悲伤。
安娜的妈妈也不再问了,报纸上似乎有非常令她感兴趣的消息,看得她啧啧赞叹,目不转睛。
江恰恰带着安娜去楼上睡觉,阁楼的小房间里,灯光昏暗。
小女孩安静地躺在自己粉红色的被褥里——她的母亲是个好母亲,虽然条件艰难,但从未短缺过该给孩子的物质和爱,安娜的房间虽小,却是精心布置过的粉红色的主题公主房。
同样是妈妈,她常令江恰恰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而自惭形秽,更加思念远方那个记不清面貌的孩子。
安娜长长的睫毛逐渐合拢,气息平静。
江恰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怕自己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掌会刮伤孩子细嫩的皮肤,小心地抚到一半就收拢回来。
她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耳畔听到一声模糊的,恍若从天际传来的“妈妈”。
幻影里似乎有一个小麻雀般活泼的女孩展开双臂大笑着扑了过来,她不知道这是谁,莫名却感到强烈的熟悉。小女孩中途变成了一个剃着短发五官精致的小男生,脸上同样是灿烂的笑容,有一道声音告诉江恰恰,这是她的儿子!
江恰恰下意识伸手想要接住他,下一秒却扑了个空。
她猛然惊醒,眼前只剩下昏暗的床头灯和已经熟睡的安娜。
江恰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回忆着幻觉里出现的那一对孩子,她终于记起了几十年未曾见面影像已经模糊的儿子清晰的面貌,但那个女孩儿是谁?
心突然痛得想要落泪,她揪着胸口的衣服喘了好半天,莫名其妙就觉得,事情其实本不该这样的。
但一切无据可依,或许只是她被生活强压下生出的臆想,江恰恰无声地掉了一会儿眼泪,轻轻掩上安娜的门下楼离开。
安娜的妈妈还没睡,拿着那册她从公司带回来的中文报纸看个不停。江恰恰收拾完家里凌乱的陈设,给麦克添完狗粮,摸着大狗顺滑的皮毛看它吃了一会儿,过来提醒女主人早些睡觉。
雪下得那么大,明天想正常上下班,估计还得早点起床把路铲出来。
“等会儿,等会儿,等我把这个报道看完。”女主人她第二遍劝告中执拗地就着灯阅读报纸上的文字,口中还念念有词,“太幸福了……”
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东西,江恰恰哭笑不得地摸到遥控器去按电视机,卫星电视轮转了一圈,搜到一个中文频道。难得在异国他乡听到字正腔圆的新闻播报,哪怕是关于财经方面的,江恰恰关电视的按键也不由按得稍晚了一些。下一秒主持人提出当日主题——“xxx集团继承人与未婚妻日前于燕市酒店举行结婚典礼,双方到场家人包括迅驰集团董事长肖驰、始于集团董事长林惊蛰、高胜传媒董事长高胜……婚礼第二天大盘疯涨,请问xx专家,这场世纪联姻是否会……”
江恰恰仿佛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微微一愣,抬起头来,便见电视机模糊的画面猛地拉近,放大了一张合照的近景。
合照中有几张面孔虽然成熟了不少,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么多年过去,她心态早已改变,能在此听到故人的消息,只觉得又惊又喜:“哎呀,是他们呀?”
“唉?”女主人意外与她语气中的熟稔,“洽姨认识他们?”
“以前在国内时见过几面而已,不是很熟。”江恰恰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叹了一声,“林总,肖总……都是群厉害的年轻人啊。”
尤其是林惊蛰,这个名字总让她心头悸动,时常让想起自己同名同姓的孩子。
只可惜对方是大家出身,燕市商界传得尤为神秘,江恰恰偶尔听过一些,留下的印象只有深不可测。
“林总?”女主人立刻来了精神,“你说的是林惊蛰?你和他说过话?他为人怎么样?长得真的很帅吗?”
江恰恰听得笑了起来:“他性格挺好的,讲礼貌也有手段。长得嘛就白白净净,眼睛很大,有点像我弟弟,个子很高。我觉得是蛮帅,不知道在你们小姑娘的审美里如何。”
女主人露出了一个花痴的表情:“小姑娘当然也觉得他帅啊!天哪他帅呆了好吗!洽姨你居然跟他说过话!”
江恰恰摇了摇头,那都是当年的风光了。
女主人此时长叹一声:“唉,他确实厉害,那么年轻白手起家,搞出始于集团那么大的公司,比我强了怕有一百倍吧。”
“白手起家?”江恰恰关掉电视顺嘴一问,“不是说他是xx领导人家的孩子吗?有钱人家的小孩创业是要简单一点,你也不差,不用妄自菲薄。”
“唉~什么xx领导人,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谣言了。”女主人闻言摆了摆手,“他全靠自己的,家里别说什么领导人了,连燕市本地人都不是。他爸妈从小离婚,特别不负责任,一个都不管他。他在群南一个叫什么……什么云的城市长大,反正是个很小的地方。高考自己考到燕市,然后开始创业,真的很了不起。”
她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摇头,忽然发现身边拿着遥控器关电视的阿姨好久都没有动静。
转头看去,她立刻吓得站起:“洽姨您怎么了?”
江恰恰好半天才啊了一声。
生命如同流转的光轮,在不经意时偷偷出现在身后,无数的细节好像幻灯片那样出现在脑海中,然后连接起来,火花四溅。
江恰恰出了很久的神,然后她放下遥控器,缓缓坐回沙发上,出神地望着茶几上的一颗香梨。
待到如梦初醒,已然是老泪纵横。
她抹了把自己满脸的泪水,轻轻摇了摇头,面对女主人关切的询问,半晌后只是一字一顿地回答说——
“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一些自己弄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