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锁。”
钟虞不知道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 大概是错觉?“我打翻的是什么?”
“只是个水杯。”对方淡淡地答道。然后握住她的那只手用了点力气把她扶起来。
钟虞发现自己除了视觉以外的感官变得更加灵敏, 比如嗅觉感受到了对方身上好闻的味道, 而听觉则捕捉到了轻而平缓的呼吸声。
就在她耳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不会让她觉得冒犯。
“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她语气中流露出一点自责。
这位管家像是有些讶异, 因为他轻微的停顿之后才说:“您完全不需要为此而道歉。”
钟虞被扶着坐下。
她坐下的那一刻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床沿, 存留的肌肉记忆让她脑海里很快出现了卧室的布局图——左手边是床尾,几步外的墙上挂着电视,右手边是床头, 往前几步是一个柔软的沙发,和固定在墙面上的桌板。
一切的设计都是为了她在房间里时不会被任何东西绊倒。
这间别墅是她车祸之后才搬进来的,位于某个海滨城市的郊区, 推开窗就能看见海。虽然她没有亲眼看见过各种陈设, 但是脑海里却有简略清晰的“布局”。
整栋别墅里除了这个管家,还有一个司机、一个厨师和一个负责起居和卫生的阿姨, 他们全都为她服务, 力争将一个盲女照顾得无微不至。
除了遵循医嘱每天例行散步和定期接受检查与疏导以外, 其他时候做什么全凭她喜好, 至于遗产也不需要她操心, 自然有专人会打理。
即便钟虞现实中生活也非常优渥, 但还是不得不感叹这种生活的惬意——然而前提是,没有经历车祸失去双亲,且没有承受失明的痛苦。
但生活又有多少完美呢?
“小姐, 您现在想做点什么?”
钟虞从思绪里回神, “我想去花园里走一走。”说着又补充,“你在旁边陪着我,好不好?”
“当然可以。”
为了避免上下楼不便,她住的是一楼的房间,因此只要出了房间走一小段路就能到花园里。
“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挽着我的手。”
钟虞循着声音转向对方大概的位置,轻轻皱了皱眉,“如果我说介意呢,你就准备让我自己走,不管我了吗?”
“如果不愿意用盲杖的话,”温和平淡的嗓音里夹杂着布料被抽离的声音,接着她手心被塞进一段顺滑的布料,“我可以这样牵着您走。”
她用指尖摸索了几下。是领带。
那么另一端肯定是在他手里了。
真是体贴细心的管家,对作为雇主的她看起来百依百顺。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付出的高昂薪酬。高薪水能雇佣到顶尖水平的管家,他们每一个都全能周到且绅士,就像过去服侍贵族的角色。
面前这个男人在最初所有候选者里各方面都是顶尖,那么长相和身材应该也是吧?钟虞猜测。过去的攻略对象每一个都对她胃口,希望这一个也别让她失望。
“我们走吧。”她扯了扯手里的领带。
现在还是春天,午后的空气里浮动着暖意,这种温度宜人但也总能催生人的睡意。
然而钟虞却没心思犯困,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拼命适应自己看不见这回事了。
突然变成失明状态,即便有肌肉记忆的帮助,但她仍然避免不了提心吊胆,同时还要克服心理的其他负面反应。
不过……稍微适应了一会之后她心里就多了些别的念头。
钟虞脚尖探了探前面的地面,然后找准时机“踉跄”一下,眼看着就要崴脚或者摔倒——
一双手臂稳稳地把她托住。
“小心。”叮嘱也是淡淡的口吻。
她仰头抓住男人西装的领口,双眼茫然而没有焦点的睁大,“领带好像掉了。”
“没关系。”说着身边的人蹲下.身去,重新把领带一端递到她手中。
“我不想再摔跤了。”她轻声道。
花园平坦的小路两边种植着绿草和低矮的花,风簌簌吹来,站在原地的少女淡蓝色的裙摆在纤细的腿边拂动。
她抿着唇,唇角好像有点委屈地往下撇,形状漂亮的双眼带着失焦的、无意识的骄纵意味,连卷翘的长睫也带了一点艳丽颜色。
他握着领带的手自然背在身后,正要朝少女伸出另一只手时,对方就已经先一步把手伸出来了,指尖还催促似地抬了抬。
“你牵着我吧。”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指尖,接着右手迎合上去托住秀气的手掌,拇指回握住她五指,隔着柔软而薄的手套,手上的温度都聚集在肌.肤相交的那几处。
“好啦,走吧。”钟虞在一片黑暗中勾了勾唇。
大半天的时间,钟虞勉强适应了一点看不见的状态,同时她也想了很多,比如她清楚有负责清洁和她起居的徐婶在的话,将会大大减少她和这位管家直接接触的机会。
所以钟虞在发了丰厚的薪酬之后直接终止了徐婶和厨师的雇佣合同,这件事当然是交给管家先生去办的。
“您对他们不满意吗?”对方问。
她顺着台阶下,“我想再换一个。”
“好的,我会为您再物色新人选。”
“在找到新的合适人选之前可以请钟点工来打扫,但是只能由你来做饭了。”钟虞忽然扶着沙发靠背站起身,往前迈了半步伸出手,“你站在这里吗?”
指尖从西装外套的领口往里滑到衬衣上,抵住了一片温热结实的胸.膛。
“抱歉。”她歪了歪头,朝对方笑了笑。
一只手握住她的,触感是熟悉的手套光滑冰凉的面料。
“没关系。”他语气平静温和,“看来我站的距离很合适,能够让您第一时间找到我。”
“景梵。”两个字被她轻轻说出来,像是在唇齿间细细斟酌过,裹着一点清甜的糖果汁,“这是你的名字,对吧?”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这次对方反常地停顿了片刻才回答她的问题:“是的。”
“你,或者像你一样的人,是不是很擅长哄别人开心,或者擅长说甜言蜜语?”
“顾及情绪也是照顾的一种,而照顾您,是我的职责所在。”
闻言钟虞差点习惯性的挑眉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幸好她及时意识到这跟她“敏感、脆弱、无助”的“人设”相悖,马上忍住了。
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她言行都要再谨慎一点。
真是完美的回答。她在心里哼笑一声,然而面上却垂眸迟缓地点头,“嗯……反正现在愿意照顾我的,都是花钱聘请来的,没有什么好是不求回报的了。”
不等景梵说什么,她就转头侧过身,“我要上楼睡觉了,好困。”
说完盲杖轻点着地面,慢慢往前走。
“晚安,管家先生。”
……
钟虞能将就得了不好的生活条件,但如果条件满足又会对方方面面要求苛刻,比如饭菜的口味。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位管家厨艺相当出色。
每天她坐在餐桌前,都能想象得出对方端着精致的瓷盘从厨房里走出来,然后微微躬身,手指托住盘底将盘子放在她面前的模样。
一身考究西服的年轻管家,动作绅士而优雅,不用想也知道这画面是种怎样的视觉享受。
可惜,她看不见。
这样相处了两天,两个人脱离了那种生疏的照顾与被照顾的气氛,同时这期间钟虞否决了两个对方提供的新佣人人选。
除此之外,每天作为调味剂的变化大概就是她起床后遇到麻烦叫的不再是徐婶,而是……
“景梵!”钟虞按了按床头的铃。
很快,卧室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您醒了?”
“我不记得昨晚准备好的衣服放在哪里了,你能不能进来帮我找一找?”
“恐怕需要麻烦您先把门打开。”
钟虞靠在床头忍着笑,“门没锁。”
门外的人忽然没了声音。
“景梵,”她叫他,“你还在吗?”
“……我进来了。”卧室门被推开,钟虞赶紧把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再把脸上的笑意藏好。
“您应该锁门的,小姐。即便对我,您也应该有基本的防范意识。”
“可我看不见,万一在房间里遇到什么突发状况需要帮助怎么办?”
景梵没再说什么。
看不见表情,钟虞默认对方沉默就是被自己说服或是无话可说。她眨了眨眼,“衣服在哪里?”
“搭在沙发上。”话音刚落,有脚步声慢慢靠近,“我放在您手边。”
“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静静地说完,然后收回目光,然而那张被蓬松的白色被子挡住的脸却还停留在脑海中。
肤色干净白皙,脸颊两侧有一点蓬乱的碎发。
“我先出去了,有需要再叫我。”他后退两步,转身离开房间后还不忘关上门。
钟虞摸索着换好衣服和洗漱,最后梳了梳还没来得及长太长的头发,打开房间走到走廊上。
走廊上还有淡淡的清冽香气。
“……景梵?”
“可以去餐厅吃早餐了。”
钟虞朝面前的方向笑了笑,“嗯。”
他跟在少女身侧,看着她脸上因为疏忽而没擦干净的水珠目光一顿,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
早餐结束后,钟虞坐在沙发上听着电视里的声音打发时间。她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快点完成任务,一是由于“完成这个世界就能回到现实”的情感作祟,二是没信心自己能长久地忍受失明。
或者她也可以寻求康复的更大几率。
忽然,背后响起景梵的声音:“小姐。”
“怎么了?”钟虞稍稍转过身。
“来客人了,是李太太。”
“舅妈?”
“是她。”
钟虞思索片刻回想起来,“之前她的确说过要来陪我聊天来着,让她进来吧。”
“好的。”
室内的可视门铃能直接打开庭院的门,没一会赵婉茗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小虞!”
钟虞手扶着沙发背站起来,微微一笑,“舅妈。”
这个世界里她母亲只有一个喜欢坐吃山空的弟弟,早些年姐弟俩分别得到遗产后,很快那些钱就在李衍手里败得七七八八了。
李瑗,也就是她母亲还算有原则,接济一两次之后就不再填这个无底洞。
现在她作为李瑗的女儿又没了父母,手里握着的不仅是李瑗那份财产,更是钟家的。要说李衍和赵婉茗几次三番来献殷勤没打别的主意……钟虞觉得这种可能性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诶,坐吧坐吧。你眼睛本身就不方便。”
钟虞重新坐下来,“景梵,你帮舅妈倒杯茶吧。”
“好。”
赵婉茗目光原本不动声色地放在男人身上,然而对方却忽然抬眼看了过来,那眼神不咸不淡的,看得她下意识别开目光。
她眯了眯眼,心里轻哼一声,用亲昵的语气半开玩笑似的劝说:“那么多人选,你怎么就偏偏选了他?听说还不是百分百的中国人?”
“对,他母亲是英国人。”赵婉茗这么一说,钟虞也想了起来。
“选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多好,要我说啊,最好就该选个女人,照顾你也方便呀。反正他那个灰色眼睛我看着怪不习惯的。”
景梵是灰色眼睛?
钟虞挑了挑眉,然而下一秒却莫名想到了系统的样子。
系统也是灰色的眼睛。
“他各方面都挺合适的,我都习惯了。”
赵婉茗知道面前的女孩看不见,无所顾忌地撇了撇嘴,眼珠子转了转,又问:“嗳,怎么没看见徐婶?”
“她做事我不太满意就辞退了,正在物色新人选。”
“那这家里平时就你们两个?”
“我和景梵?”钟虞颔首,“嗯。”
“这哪能照顾得好你……”赵婉茗心里想的更多了,孤男寡女的,那管家要是想做什么,那她的想法不就泡汤了吗?
想到这她转了话锋,关心似地叹了口气,“你一个小姑娘,现在徐婶也不在了,管家一个人照顾你难免不方便或者有什么疏漏,这样我也放心不下啊。”
“舅妈放心吧,眼睛现在的情况我差不多都能习惯了,很多事也能自己解决。”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钟虞搭在膝盖上的手忽然被赵婉茗握住,处于黑暗中防备总是强烈的,这突然一下让她差点把对方的手给甩开,忍下来时心里有点不悦。
“舅妈?”
“小虞,你告诉舅妈,想不想有个能一直照顾你,对你好的人?”
钟虞稍微一想就猜到了对方的主意,她心里嗤笑,表面却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会这么对我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话是这么说,父母当然对你是最好的,但即便没有那场意外,他们也不可能陪伴你一辈子。况且那是亲情,和爱情不同。”
忽然,有脚步声从厨房响起,然后越来越近,结束于茶杯放在桌上的轻响。
“爱情?”钟虞重复。
赵婉茗轻咳一声,没去看旁边那道莫名给人压迫感的身影,“是啊,你还年轻,会有很多好男孩会喜欢你、爱你,并愿意照顾你一辈子的。”
“舅妈,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永远也好不了了?可那天医生才说过会好起来的,”钟虞仰起头侧了侧,语调里多了点求证的可怜,“景梵,是不是?”
“当然,一切都会好起来。”
赵婉茗总觉得有凉凉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掠过,她一抬头又发现穿着西装马甲的英俊男人垂着眼神色平静,根本没有看自己。
她干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多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多一个精神支柱。一辈子还这么长,你总不可能不打算再恋爱吧?”
钟虞没回答。
“舅妈认识不少优秀可靠的年轻人,你如果愿意就认识认识,要是真能够有这种缘分,多一个人心疼你照顾你,我也能更放心一些……”赵婉茗再接再厉,边说边红了眼眶,差点把自己都给打动了。
果然是来牵红线的。钟虞不动声色地想着,可赵婉茗口中“优秀可靠的年轻人”又有多少可信度?合起伙来打自己的主意才是真的吧?
本来是狗皮膏.药,她应该避之不及的,但……
她鼻尖还萦绕着身旁男人的淡香。
“小虞,你不愿意?”
钟虞佯装为难,最后点了点头,“那就见一见吧。”
“诶,好!”赵婉茗喜笑颜开。
坐着的两人都没注意到,几步外站在沙发一侧的男人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袖口。
灰色的眼瞳里布满漠然,他眯了眯眼,一抹戾色浮现,但又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