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雪中听素
出了蘅芜宫, 刚过夹道口, 本是要沿着去蓥訾殿的方向的, 途中隔着远处便瞧见南墙儿根旁那垂丝海棠树儿下, 站着两名身着宫装的女子, 现下这个时分该是宫门下钥的时候,论理宫人或是主子该各归宫殿,不该有人出现此处。走近过去,旁侧那宫女原是正踮着脚尖儿, 忙着给主子挑开挂了垂丝海棠枝桠的发带,见了瑛酃忙躬腰行礼。
瑛酃神色淡淡地, 指上戴着青枝明花护甲的手搭在手背上,淡淡道声让她起来。那为首的主子身着水蓝宫装,外披着红狐毛滚边儿描西府海棠花样儿御寒莲蓬衣。这衣着打扮是入宫选妃的家人子。
那家人子理了下仪容, 上前两步, 水蓝色宫装委叠一地, 摇曳而来,娇唇红如丹枫,衬着一张绝色的面容在这寒天雪地里极为温暖曼丽。文细的眉儿一弯,浅笑着,微颔嗪首,矮了矮身子道:“让千岁爷见笑了。方才眼瞧着宫禁,各处儿宫门要下钥, 急着回储秀宫, 想抄近道, 没曾想一路疾步,夜里风大叫垂丝海棠挂了发带。”
闻言,他仍是如贯那般和熙又疏冷的阴柔语调,缓声道:“小主若夜间无事,还是早些回到储秀宫去,宫里头从前小主也来过好几回,可日间与夜里终归不一样的。况且……”他顿了顿,又曼声轻道:“宫里又宫里的个规矩。若小主教宫里的姑姑抓个正着,宫禁时分仍未归阁可是要处罚的。”
他有意吓吓她,忽而将话说重了些,怎知她被唬得一愣愣地,一双秋水剪剪的美眸愕愕然,艳丽的小脸浸在寒风里竟有些楚楚之态,微蹙了温婉的眉尖儿,抬了娇脆脆的嗓子道:“真的么?可别唬我了,我胆子小。今儿个太后宣了去一同进晚膳,末了,陪着太后打了下牙嘴儿才漏记了时辰,管事姑姑……应该会理解的罢。”
她越往后说,嗓音越小,跟前是个体察人意的主儿,活象个专治顽劣猴头儿的如来佛祖,任何事儿都逃不开这主儿的法眼。
从前她进宫常伴太后左右,少不得跟这“大名在外”的车府令碰个正着,交集不多,也有相互问候的时候,此刻听着她在这胡诌八道,这主儿容颜自若,他也不打断,末了,他只伸了手,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轻轻挑了挑落在她御寒披风兜帽外沿的红梅瓣。
她堪堪红了脸,别开了视线,再没了那勇气编下去了,那人狭长凤眸幽幽教人瞧不出此刻是个心绪,她忐忐忑忑的,那双极好看的眉眼衬着宫灯口径处流泻出来的光极为柔丽,她也不敢直视。
实则她从蓥訾殿出来时,因着时辰尚早,顺带过了夹道口到御花园旁侧的傲雪红梅林里赏了会儿花,入夜后的红梅林并无人烟,自进宫里来,束缚太多,每每心性总放不开,那会儿子梅林里,眼瞧着只她主仆二人,便撩开了心性提着灯儿在红梅林里四处穿梭,她生性里爱梅,夜色下的红梅映在宫灯之下与日间看到的大相径庭,没过一会儿天际还稀稀漏漏撒起了细雪,更有一番别样的景致。一番下来,漏算了时辰,出了红梅林最后才急匆匆抄近道,末了,走路太疾,夜里寒风又大,越急越出事儿,没想途中还给这垂丝海棠挂了发带。
旁侧的宫娥早就没眼看下去,低着头只瑟瑟地盯地心。
没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这气氛儿,破罐子破摔,一副壮士断腕的决然模样道:“实则是我途中贪玩又去了趟红梅林,千岁爷你为人心善,便是饶过我这一回罢。我也知入宫后需收一收这野性子,再没有下一回了的。”
话甫出,他不由得心里发笑,这辈子或是玩笑或是真心也罢,还从没有人说过他为人心善的,他是个怎样的人,只怕宫廷坊间都传了七八十百遍了,也难为了这姑娘为了给自己解围睁着眼睛瞎说话。
他一开始便无意为难,拆穿了也便拆穿了,姑娘家未入宫前保留着些女儿态旁人看了也会称心的,尤其是泰坤宫那位,宫里规规矩矩,顺眉顺眼的太多,反而失了那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如今这样儿一个鲜焕的佳人站在跟前,是少不了多留几分心思的。晏褚帝喜莫听灵不正也有这番原因在么?越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越与众不同的,越叫人印象深刻。
瑛酃只拱手,颔首淡道:“现下夜色已深。宫里下了钥,门禁不得开启。臣既担后朝内务之责,也该有护送小主之责,小主不嫌弃,且让臣给小主开下路吧。”
这两面三刀的性子,一番话说得漂亮不已。她一听,心下悄然雀跃,眼前这人主管宫中内务的,先前她晚归本想摆出孝恭顺太后设膳的名义来的,人单力薄的,说到底她现今还只是一个待选的家人子,也不指望那管事姑姑能信个或者不信,但少不得最后要给姑姑厉色训示一番的。现下有人助阵,万无一失,她自然高兴。
“有劳千岁爷了。”
瑛酃朝去路比比手,从随行中官手里接了油纸伞和宫灯过来。
她紧了紧红狐毛滚边的御寒披风,从自貂皮套袖里伸了手出来,提裙踩着步子与身旁的并肩而走。
漆黑的夜里繁星半点也无,那随行中官和宫娥跟在两人身后。跟前细雪越撒越密,虽有伞遮挡,可寒风猎猎地,迎面撞在娇嫩的面容上有些刺痛,身旁的瑛酃似乎比她好不了多少,宫灯幽光下本是白璧无瑕的一张脸现下披了凛凛的寒气,她只到这人儿肩处,抬眸有意无意抬了首,余光望去时,正正对着那狭长凤眼处坠的梨花样儿,鲜焕得叫人移不开眼。
瑛酃走在她身侧,两人虽无话,可也并不是并着肩各走各的,他到底伺候过人,微附身将那油纸伞倾过她那一边时,提着灯,狭长凤眸瞧向去路,仍是那阴柔略带沙的嗓儿,仔细叮嘱,态度礼貌又不疏离,叫人听了安心:“小主下阶且留意着。”
她浅笑一下,淡光拢在她那精致的五官,回道:“千岁爷不嫌弃,便叫我阿素吧。家中哥哥还有义父他们都这般唤我。现下我还只是家人子,没得象那些晋了名分的妃子们那般拘束着的。”
他略顿了下,凤眸一贯地染着曼柔之色,答道:“宫里尊卑有别。臣只是奴才,小主不计较这些,那是小主心善开恩;可作为奴才若受着了,没得天打五雷轰的。”
莫听素闻言,“嗤”声笑了出来:“你这样说,我倒不好再回些什么了。”顿了顿,便话锋一转,闲闲道:“这是你第二次给我解围儿了,还记得第一回是我初进宫时,跟带路的宫人走散了,也是亏得千岁爷为我引路。上回及笄宴没得那个机会给千岁爷道句谢。”
他说:“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若还要小主你事事言谢,不成了杂家罪过?”
闻言,她眼里且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再说什么,上了储秀宫的长街,夹道现下幽远且寂静,灯下将她的纤细剪影斜斜地拉在朱红宫墙边儿上。少女心事总地无由来便被氛围或是景致衬托出来,她忽而幽幽嗟叹一句:“日后我是不是就得长久待在这院子里头了。凡事都得规规矩矩,不能越性半星点儿。”
他仍看着来路,只淡淡回一句,嗓音在空旷无人的长街里显得有些空灵:“小主既选择进宫选妃,日后宫中规矩自然要严守的。无规律不成方圆,律法定国;日后皇宫便是小主儿的家,宫规安家也是一样的道理。”
“千岁爷说得对。我只是感慨一番发下牢骚罢了。从前我的娘亲不喜帝都风风雨雨,她带着我与四哥远离了这个是非地,四哥是男孩儿,自然对他要求严格了些,而只希望我平安喜乐,没有任何负担地长大,平平凡凡的一生。四哥曾告诉我,因则娘亲这一生过得太苦太艰难,她不愿我蹈她从前的道。可惜呢,万事又岂能尽如人愿。蹈不蹈她从前的道也便另说了。”
“小主的母亲用心良苦,她知小主的处境便会体谅小主的。宫中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日后与小主母亲的心愿亦有重合,也算慰藉了她在天之灵。”
闻言,莫听素顿了脚步,抬眼望着他,幽声轻问道:“千岁爷也觉得阿素进宫当妃子是极好的么?”
他也随之停了脚步,天地间风雪呼啸,这长街又太过萧条,这人露在风雪里的一张艳丽小脸温暖如春,半晌,他望着她,凤眸微微坠了笑意:“这里是臣的归宿,臣自然要觉得这里极好的。”
她闻言低着头轻声咕哝一句原来这样,便继续这快完的一程子,手放在紫貂皮套袖里御寒,心里头恻恻。敛眸想得又是另一处儿了,身旁这人连上这回儿,自己跟他独处的时间统共不过两三回。可他的态度又太让人摸不着边际,每次给她解围,待自己想要与他稍显亲近些时,他又离得远远的。
莫瑾公子不让她太过与车府令接近,到底在怕什么?莫不是跟前这人儿是从前认识且熟悉公子与他妹妹的故人?怕自己走得太近,教这车府令给识破了她的假身份?可凭着这人儿的一段经历又哪儿来的机遇与从前莫瑾公子两兄妹有所交集?方才她用话试探他,他也一脸神色如常,滴水不漏的样子。可有时他瞧着自己时眼神又太过迷离且难懂,这人的态度与他的心思一样,实在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