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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而梁昭一头雾水,“什么,什么许终身?”
    “怎么才几个月没见,蠢成这样,脑子落香港没带来?听不懂吗!”
    他还急上了。哭笑不得之余,她才从话里品出些头绪来,随即歪歪头,试探地反问,
    “你该不会,以为,彭彭是人,是我的孩子……吧?”
    不然呢!有人说教欲上头,“垃圾堆里拣男人拣上瘾了是不是?给别人养半子,”个中心酸他从小在丁教授身上见了太多,“说你没骨气,都轻了!”
    道理是不错,他为了口诛她还连坐上自己,精神也可嘉。然而,梁昭双手一摊,不无戏谑,
    “彭彭是条狗呀顾先生。”
    话音甫落,像天意使然,角落里几声隐隐的奶狗呜咽。
    下一秒,所谓的“囡囡”就小跑到她脚边。得来全不费工夫。
    “哎呀好乖乖,你跑哪里去了,叫我一顿好找!”
    狗崽子淋了雨,毛糟乱着。许是冻着了,颤抖地依偎梁昭取暖。好可怜见的,她一时不忍责备,只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顺毛捋。“我没骗你。彭彭就是条狗,没成年,六个月,我养来作个伴。”
    至于称她为囡囡,梁昭不作解,有心人自然能会意。
    顾岐安看着眼前一人一狗,心上悬空的秤砣才终于落了地,比起荒唐、滑稽感,更多的是庆幸。
    有些乌龙是菩萨在玩笑,有些,就是虚惊一场的温情。
    “狗走丢了确实值得恐慌。”
    那条京巴前前后后跟了顾岐安快八年,从小豆丁到人膝高。被顾父放跑的时候,其实已经很通人性了,它体恤小主人的喜怒哀乐,也深谙这个家族的人情冷暖。
    好像一个再旁白不过的见证者,像梨园里打门帘的,像说书人,别离那天,如尘散也,记得它的人只有顾二。
    虞美人在雨下红艳欲滴。顾岐安默默拣起她的伞撑开,盖住一人一狗。再听梁昭奚落,“你好像很喜欢在事后才找补些什么。比如离婚了,泯然了,又来管我跟谁过,当不当后妈。实际呢,三个月都没主动来找过我。”
    “因为我知道你需要一个自我空间,需要梳理自己的过程。”
    正如那日车上,她求他的,放过我。
    那种歇斯底里的爆发,今时今日他都无从忘怀。好像她终于把自己砸碎在他眼前,至于拼凑,她要自己完成。
    别来打扰。
    这就是顾岐安始终不去找她的心情。他甚至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二人从此生而陌路,可是再差再差,总好过又去束缚她。
    眼前一见,他告诉梁昭,“我并不后悔这份决定。你比想象中过得更好。”
    “一般一般,马马虎虎吧。”
    有人笑,“马马虎虎足够了。”
    “你呢?”梁昭抬眼问。
    “还能对付。”
    下一句无缝跑题,“这狗真丑。”
    “……你才丑!囡囡能听懂人话的,不要瞎说好嘛?”
    “就是丑。”
    他不喜欢这类观赏型犬,花里胡哨还娇惯,爱掉毛不说,“眼睛占了半个脸盘子大。”
    到此,梁昭忍无可忍,抱起彭彭起身对峙,“她牙口很好的!”
    某人似笑非笑地浮浮眉,“有你好吗?”都被人咬过了,还去怕什么狗?
    话不投机半句多。梁昭横他一眼,兀自抱狗走了。走得太急,忘了伞还在他手里。
    熟褐色的伞,衬着人,在雨下亭亭如盖。
    *
    老谭当年出事的时候,凶手家属要求过见见母女,但梁昭没肯,她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敢目睹。
    还是梁女士告诉她,你父亲于弥留之际把身上可用的器官都捐赠了。
    他没有辜负从医路上最初的本心,没有辜负向无数位大体老师的致意,化作了光与尘,长留人间世。
    凶手仅剩的直系亲属,老父亲并年迈的奶奶,两个老态龙钟的人,互相搀扶着,才见到母女就忙不迭跪下来。说这么多年的夙愿终得始终了,儿子行凶后,老母亲和爷爷相继去世,临终前无法瞑目的,也就是欠这一句对不起。
    即便徒然,即便于事无补,可也能引渡,渡两个破碎家庭于苦海无边里的难。
    梁瑛扶二人起,两厢哭作一团。
    梁昭在边上也无声落泪。
    *
    追悼会结束的时候,外边天色向晚。雨才停,余晖像蘸水的油画笔泼上去的。
    顾岐安不好和梁女士正面交锋,因为她看向他时,面上那昭然的生人勿近。他只得站在不远处,再听母女俩话家常,梁昭说,顶多五天,她就要回去了。
    老纪让爱徒把车开去门口,几个老友暌违重聚,今晚必有一局。
    熟料这人磨洋工,听到了,但就是不行动。
    直到梁家母女双双要走,他才老先生般地,“啊,走罢。”
    老纪:“你是爷我是爷?”
    “我是。”
    “滚!”
    与此同时,城市那边厢。
    黄昏庭院里,来接棒替秋妈洒扫的陶妈才把鸟笼子洗刷完,悬杆上的鹦鹉却忽而发了性一般,忒楞楞飞起,四下盘旋,在空寂里声声啼唤:
    秋萍、秋萍……
    不多时,把车子懒洋洋开到门口,滑到梁昭身边,降窗要与她话别的顾岐安,就收到了老头的电话。
    爷爷不中用了,速来西递。
    第59章 -59-   掬水月在手
    顾二从小知道, 中国人的孝道里,多少背些愚、迂。
    他才识字就被老头拘着背《二十四孝》了。割股煨汤、卧冰求鲤、鹿乳奉茶,这些字眼许多年后想起, 都沁着老祠堂里呛鼻的檀香、藤条绽开的皮肉血腥,像江南梅雨天浸泡着的卯榫, 锈迹斑斑,腐朽且糜烂……
    叫人额角发涨。
    孝等于听话等于思想盘剥。老头给他两条明路,要么进梨园学戏要么乖乖随他讨个狗腿差。
    理由也是我养你这么大,总该讨点回报。
    是以,顾岐安迄今为止所有的忤逆都立在不要老头如愿的基础上, 从未顺过父命。
    你让我光风霁月, 那我就浪荡不堪;
    让我往东, 我就向西;
    让我白, 我就黑。
    哪怕是当初新婚夜,老头喝醉了,难得感慨地劝他别出国,“小子诶,我已经丢了一个了,再不能来第二个。你俩都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我顶了解不过……”
    顾二也只一哂, “我从你肠子里爬出来的?难不成你还有些奇异的身体构造?”
    不肖子。
    然而眼前,不肖子难得从善如流。也是爷爷的确不行了,老头话撂得很重,
    “老天不保的话,今晚都跨不过。”
    据秋妈说,老爷子在爬山时掼了一跤,四仰八叉着地, 当场扶起来还好好地,回来也胃口大开,下晚就不行了。高烧,打摆子,嘴里冒胡话。
    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然重度昏迷。
    顾父越说越来气,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把人交给她,不是交待给她呀!这下倒好……”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在谁手上出事,就该谁的。回头和几个亲戚掰扯起来,也是这个说法!
    哦,急着甩锅是吧?顾岐安讥讽,“不应当啊。你那么重孝义的人,眼前才是最好不过的时机了,赶紧攒点眼泪,摔丧要哭的,哭得越凶你越孝,懂?”
    说着,就狠狠挂了,也和老纪说明情况。车上众人纷纷表示理解,老纪临走前还安抚他,开慢点,万事急不得。
    车旁梁昭听到了全程。梁瑛亦是,还想着表示点什么,毕竟前亲家。
    不等她发言,昭昭就先开口,问车里人,“需要帮忙嘛?”
    她犹记得老谭出事以及后来的葬礼上,顾家人都表过心意。遑论她过门之后,爷爷待她还算不薄。
    结草衔环是我们每个人应有的品格。
    顾岐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车子将将发动,往前溜个几步,又倒回来了,车里人双手把着方向盘,挟私倒也不怕她看穿的心机,
    “上车罢。我昨晚通宵手术,疲劳了你还能帮忙开一段。”
    *
    结果别说一段,半步都没叫她摸方向盘。
    副驾上,梁昭抱着睡梦里的彭彭,“你一天天哪来那么多通宵手术?”
    她看破也说破。这厮素来花招多,但社交托词就惯用这一法。
    “对于外科医生来说,通宵手术当然是最最好使的万金油。”
    呵。她白他一眼,“你这样让我想到谭主任。”
    小时候,老谭每每鸽她的理由无外乎手术、医院缺人、急诊抓壮丁,不过皆是真话。老谭从不拿治病救人的事诳言。
    “想他了?”
    “不。是在援引例子降维打击你。”
    顾岐安且笑,“可我是真真累啊,累到不当心就能打盹。”说着,就惯性地去摸烟,又想起车上还有一人一狗,作罢了。
    “你抽罢,”这档口他势必很烦闷,“我第一次摸烟就是老谭出事当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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