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崖
天樾山是北境之巅, 壁立千仞,下临无际。天纵刀在山壁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火花,他们一直在下坠,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顾羿手臂发麻, 刚养好的腕骨此时再次开裂, 他右手持刀,左手拉着如同千斤重的徐云骞, 两方拉扯下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两半。
片刻之后天纵像是卡住了什么,下坠趋势被阻, 两人被卡在这山壁之间,朝下看去,脚下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地面。
风雪很大, 吹得他左右摇摆, 顾羿一只手已经撑不住, 一瞬如同一年那么漫长。
徐云骞伤得很重, 顾羿认识他这么久没见过他伤成这样,胸前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鲜血浸泡了的他的前胸, 嘴角血迹不断溢出, 顾羿心里一沉, 他不敢保证徐云骞还能活多久,他这个伤势神医亲自来了都不一定有办法。
“师兄?”顾羿盯着徐云骞的头顶叫他的名字, 要不是顾羿紧紧拽着他的手腕, 摸到他的脉搏,还以为他死了。
可是徐云骞没回答他, 脉搏越来越微弱。
天地茫茫, 只有顾羿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 他听不到任何回应,让他心里发慌,“徐云骞!”他又叫。
别睡过去,睡过去就没救了。
徐云骞的食指弹了弹,“……嗯。”
顾羿差点因为这声嗯给他跪下来叫爹,“徐云骞,你有病吗?”
顾羿声音都在抖,哪里都疼反而顾不得冷,“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懂你?把你心掏出来看一看吗?”
一直都是顾羿追着他跑,顾羿先动的情,顾羿先吻的他,顾羿下的药,喜欢是顾羿说的,他甚至不知道师兄到底喜不喜欢他。
徐云骞听到这句话苦笑一声,顾羿干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劈头盖脸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好像是刚才那一架不够尽兴,现在追他进鬼门关也要叨扰他,“你……跳下来……跟我……吵架的?”
徐云骞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被风雪吹走了大半,顾羿努力听才听懂,一口咬定,“对,我就是来吵架的。”他还想再吵两句让徐云骞提提神。
徐云骞眼皮有些沉,他一手被顾羿拽着,对方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他当了一辈子天之骄子,仰慕他的,喜欢他的,敬重他的数不胜数,愿意这么拽着他的,只有顾羿一个。
“顾羿,你听我说。”
顾羿突然不想听了。
“曹海平说顾家灭门案在文渊阁,”徐云骞喉咙生疼,说话都已经是勉强,到这个份儿上他已经不想再骗顾羿了,“如果孟夺锋那边有诈,回去找师父。”
王升儒和孟夺锋相比,徐云骞更信王升儒,顾羿是他从小养大的,师父总不能对顾羿有杀心。
“答应我一件事。”徐云骞声音越来越弱,顾羿感觉他抓着自己的手已经逐渐无力松开,风雪中,他听到徐云骞说出的后半句话:“别弑师。”
别弑师,这三个字很轻,被北境的风雪一吹就吹没了,但顾羿还是听清了。
事情未曾发生时一切都有周转的余地,顾羿若是杀了王升儒,前途毁于一旦,为武林正道所不容,为天下不耻,一旦弑师顾羿这辈子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徐云骞舍不得。
顾羿听到这句话竟然笑了:“你挺坏的你知道吗?”临死之前也让他不得安生,还要给他一道紧箍咒,死了也要管着他。
“听……话……”
顾羿咬了咬牙,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这句听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有点想哭,可风雪吹着,像是有人在用刀割他的眼睛,他只感觉到一阵涩疼,什么都没留下。
“好。”
我听话。
突然,一阵崩裂声,脚下悬空,两人只能靠一把刀支撑,上面石块松了松,骤然开始下坠,顾羿几次想要稳住都稳不住,崖壁无处着力,只能被动往下坠。
坠落过程中,他险些抓不住徐云骞,本来扣着徐云骞的手腕,一时手滑差点放手,最后只捞到了他的手心。
片刻之后下坠停止,天纵刀卡住了山缝,顾羿全身发麻,其实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他低头看去,看到了徐云骞的脑袋,自己正捏着他的手指。
顾羿想用力,但无处用力,他双手发麻已经崩到极致,他快不行了。
“放……手吧。”徐云骞的声音传来,他伤势太重,大限将至,救下来也不一定能活,何必要再垫上一条人命。
顾羿感觉到徐云骞的生命在消失,他快死了,但顾羿不认,“不放。”
他被吊在这山崖下一手握着天纵一手拽着徐云骞,他哪边都不想放手,可事实不允许他两全,右手腕骨的骨裂越来越大,疼得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他再这么疯癫下去容易把自己的命玩死。
天纵被压得弯到极致,这把刀坠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徐云骞快死了,顾羿放手才是明智之举,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肯定能想明白。
“顾羿,”徐云骞叫他的名字,“放……”
他话音刚落,顾羿的手一松,他放手了。
顾羿松开了握着天纵的手,那是他爹的刀,好不容易失而复,现在被悬挂在天樾山壁,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来取,他紧紧抱着徐云骞,下坠时凑在徐云骞耳边说了一句话,“我还你的。”
三次,顾羿欠了徐云骞三次,现在还了一次。
·
肩背撞上树枝,额角磕上凸起的石头,尖锐的石头像是一把刀划伤了他的大腿,顾羿怀抱着徐云骞,松手之后手中照月劈上山壁,这把短刀只坚持了片刻,接着他们如同一颗滚落山崖的巨石,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撞上山壁上的枯树,砸上鹰隼的鸟巢,滚过凸起的石壁,最后狠狠砸进雪中。
顾羿从未这么疼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但他太冷了,那股疼仿佛错位,明明伤在手肘他却觉得胳膊疼,明明伤了脑子他却觉得肚子疼。
他没死,可是没有这么无力过,他挣扎着爬起来,血液已经被冻住,行动如此不便,他想动动手指却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雪地上有一大片血迹,他看到血的那一刻眼睛如同被刺痛,他猛地闭上眼睛像是在逃避,可是现实没有,他后脑一阵剧痛,疼痛迟钝地传来,他后脑大概有个豁口,得益于天气太冷,血流的不是很快,可是后面疼痛而冰冷,让他觉得自己脑袋都漏风了。
他挣扎着爬起,然后又狠狠跌落回去,骨头应该裂了好几处。
眼前的一切都很扭曲,只能看到一阵白茫茫的雪,刺痛和寒冷要把他逼疯,他在寻找徐云骞。
远处有一个人影,顾羿看到他,因为双腿无力只能爬过去,雪吓得很大,迷了他的眼,明明不远的距离却要走很久。
终于,他摸到了他的身体,他放了下心,觉得自己碰到了师兄。
可他翻过他的肩膀,只看到了一个死人,这人不知道死了多久,大概是失足跌落山崖,被天地冻成了一具僵直的尸体,□□不会腐烂,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一瞬。
顾羿撒了手,他不信鬼神,如今却有点怕鬼。
“师兄?”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风雪声掩盖。
“师兄?”他又叫了一次,很执着地在这冰天雪地里找徐云骞。
顾羿茫然四顾,心被一股巨大的无以名状的情绪填满,他无路可走无处可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能指引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他把徐云骞弄丢了。
他把那么好的徐云骞弄丢了。
他们练武有什么用?武道巅峰又如何?能抵得住命运无常和无情天地吗?
顾羿摇摇晃晃站起来,没有内力没有轻功,平日里很简单的举动如今做来如同登天,他走到了下一个尸体面前,翻过这人,不是,不是他师兄,他喘了口气,然后走向下一个,如此大概找了五六个,顾羿已经僵直到不能动的地步。
他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头重重摔进雪地,世界在颠倒,风雪从他身上狠狠掠去,他跟这些尸体没什么区别。跳下来时什么准备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那是一种本能。
他呵出一口气,却不是热气腾腾,喉咙一片冰冷,好像他现在活着只是为了活着,不知道何时就能死去,永远爬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已经一天两天,可能只有一瞬,顾羿分不清时间。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男人停在他面前,很悲悯地望着他,不像神也不像魔,他缓缓蹲下,伸出两指戳着顾羿的心口,一股暖流涌进来,他说:我要你的一切。
我想要你的一切。
顾羿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没有男人,他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什么,眼前没有多余的脚印,根本没人来过。
他深深喘息着,突然眼角瞥到什么。
徐云骞一身白衣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翻过来时胸前的血花已经凝固,浸透了他的白衣,顾羿去听他的心跳,没有任何东西,他去摸徐云骞的脉搏,也摸不到他的脉息。
顾羿的手太冷,他去摸徐云骞也只能摸到一片冰冷。
顾羿想到了什么,颤巍巍从怀中掏出瓷瓶,他下来时带了孟夺锋的鲜血,他打开衣襟,却看到一块碎瓷片插在他胸口,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瓶子在滚落山崖时早就被压碎,碎瓷片刺进胸口,到处都是细小的伤口,只不过他太疼了感觉不到。
孟夺锋的血没了。
顾羿四处翻找,最后只找到了一小块碎片,天地太冷,鲜血被冻成了冰渣,得以保留了一小块,像指甲大小的一块碎冰。
顾羿把这小一块血像是宝贝一样挖出来,他不知道孟夺锋的血有没有用,更不知道这么小块的血有没有用。
顾羿本想用内力融化鲜血,但他拼死也凝不出一点。
他只能把血含进嘴里,用仅有的热气一点点含化,然后撬开徐云骞的唇,小心翼翼喂过去。他吻过徐云骞很多次,没有一次像这次这么紧张,他已经冷到极致,竟然连舌头都是冷的,让顾羿怀疑徐云骞早就已经死了,他不过在亲吻一具尸体。
他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事,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顾羿把徐云骞僵直的身体抱在怀里,没有多余的温度和内力可以温暖另一个人。他看着徐云骞精致的眉眼,此时眉毛上落满雪花,脸上像是结着一层霜,他凑近他,像小兽一样轻轻蹭了蹭徐云骞的鼻子,问:“师兄?”
徐云骞没反应,像是一具冰雕。
顾羿来的太迟了,跳下山崖那一刻太迟,找到徐云骞的那一刻太迟,这么重的伤,根本拖不到顾羿来寻。如果他有点脑子很容易想明白这个问题,但他不信,很执着地叫:“师兄……”
顾羿挨着他的额头,像是一头舐犊情深的小牛,“你能不能别不理我?”
没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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