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节
但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虞兮枝还是从他的手指缝隙里看到了血。妖族的血是绿色的。
所以在那吸食了巨大妖族身上白雾的小妖被身后一拥而上的其他妖族撕裂蚕食的时候,有小小的一朵绿色烟花炸开开了半空中。
橘二耳尖上的灵火终于熄灭, 恰好抬头看到了谢君知捂虞兮枝眼睛的这一幕,不由得翻了个大白眼, 心道至于吗,也不是没杀过妖,当初在秘境杀蛇妖和大蜘蛛的时候, 什么残忍的样子没见过, 这个场面也还要捂个眼睛?
可恶的小情侣!哼!
许是感受到了虞兮枝缓慢地眨眼时,扫在自己手指上睫毛的迟疑和惊讶,谢君知于是明白, 虞兮枝到底还是看到了,苦笑一声, 再放下了手,不由得觉得自己到底有些多此一举。
虞兮枝却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再放在了自己眼睛上, 语气诚恳道:“其实, 也还是挺可怕的。”
结果说完以后,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君知有些无奈,却也跟着她笑出了声。
橘二默默移开眼睛,有点想要从虞兮枝怀里跳出来, 却又嫌弃此刻地上的许多水渍会弄湿它的毛毛,只能继续忍气吞声。
“谢卧青曾经告诉我, 这样的雨,每日都会降下好几次,到了雨季,甚至会连日不停歇。没有修为的妖族只能躲藏在避水洞中,无法去觅食,也无法真正生存。”既然不必捂眼睛,谢君知转手牵住虞兮枝,再向高空微微一弹指,在两人头顶撑开一片无形无色的伞,将那簌簌而下的妖灵雨隔绝在外:“所以只要能抓住任何一点机会,妖族都会想尽办法让灵气入体,比如这种蚕食。”
吞噬从来都是妖族最有效的修为增长方式。
譬如那小妖吞噬白雾,譬如其他妖族吞噬那小妖,再譬如……下一刻,那本端坐于避水洞口的庞大身躯一跃而起,将方才吞噬了小妖、正在努力感知天地灵气的妖族撕碎,再塞入口中。
妖族与人间界从来都不同。
便是不入避水洞中,也可以看到其中的逼仄难忍,而如此行走于雨中之时,竟然也随处可见这样厮打扭杀在一起的妖族。
所有妖族都在争,争一个能够修行的机会,争一个让自己足够强大,再跃入头顶那片海,向着人间界而去的机会。
据说那里不会有这样腐蚀肌肤的雨存在,不用躲入避水洞,人类修士虽然与妖族敌对,却也总有与之一搏的办法,只要到了那边,便是到了一个真正的新世界。
那是所有妖族的梦。
长街落雨,如此破落血腥的画面四处都是,这样一路行走,雨终于停下,却也没有任何阳光散落,从海面折射的光终究是阴沉的,便如同这整个妖域一般。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曾经来过这里吗?”虞兮枝突然问道。
谢君知脚步不停:“有。”
虞兮枝似有所觉道:“是想要改变这一切的……那两个人吗?”
“是的。”谢君知颔首:“在他们成妖之前,他们便曾经来过此处。又或者说,本就只有谢家人可以真正如此深入妖域,否则便是修士,也难以长时间在这样的妖灵雨和妖灵气中自保。”
这世上只有谢家的血可以将妖灵气与灵气自由转换,所以谢君知才能如此信步闲庭地走在这里,而喝了谢君知无数碗血的虞兮枝,也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
谢家人既然已经全部都已经陨落,那么虞兮枝与谢君知,便是此时此刻的人间界中,最后能够来到此处的人。
虞兮枝不由得握紧了谢君知的手,再仰头看了他一眼。
谢君知已经褪去了许多初见时的少年气,下颚的线条变得更加干脆利索,有风吹起他的黑发,他的眼神依然有些恹恹,却难掩身上的意气风发,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垂眼看向她:“怎么了?”
虞兮枝摇摇头:“没什么,只是……”
谢君知耐心看着她,少女看他的眼神很专注,也很认真:“谢君知,所以你来这里,除了因为这是谢卧青的遗愿之外,你其实也想改变这一切,对吗?”
谢君知微微笑起来,没有否认:“最主要的是,除了我,还有谁能来呢?”
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做这件事。
所以他来做。
虞兮枝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可你依然可以不来。”
天道或许对妖族确实不公平,谢卧青这位妖皇确实在谢君知体内封印了这么久,小妖皇橘二也确实陪伴了谢君知这么多年。
可那又如何呢?
在所有这一切之前,谢君知也只是谢君知。
妖族与他何干?谢卧青的封印既然已经解开,也与他何干?至于橘二……出了昆吾山宗,它自可逍遥游,又与他何干?
“是啊,我可以不来。”谢君知似是感慨,又似是自嘲般道:“可我既然知道,就总要来看看。”
他只说看看,可来都来了,又哪里只是“看看”这么简单。
虞兮枝有些感慨,她看着谢君知的双眼,那双眼分明并没有多少对这个世界的热爱,这个世界从他睁眼起,便始终予他以痛,她早就理解了为何谢君知能成为她记忆中原著的反派。
可他却没有那么做。
无论是因为她,因为千崖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所认识,所爱着的那个谢君知,从来都是这样。
他或许不喜欢这个世界,或许对自己身上所承担的这一切都无比厌恶,所以才算了这二十余年,用来挣脱身上的诸般枷锁。
可他从来都不会逃避。
他有太多种选择,但他从来都选择了直面。
便如同此刻,既然只有他能来,他便知这份责任从来都理应他来承担,这份不公也或许理应由他来拔剑相问。
他的外表或许从来都有层层铠甲,但他的内心……始终都是温柔的,始终都是这样温热而柔软的。
他做事情,总有他自己的理由,虞兮枝相信,便是原著中,他真的想要毁天灭地时,也并非真的要毁灭什么,而是想要以这种方式去拯救,只是世人不理解他而已。
不过,世人理不理解,也不是很重要。
她理解他,她相信他,反正他说过,他的世人,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所以,有她也就够了。
虞兮枝于是弯起唇角,再靠近谢君知一点,用脸蹭了蹭他的肩膀:“那我就和你一起看看。”
“你不是还有问题要问吗?”谢君知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起来突然有些愉悦,却已经自然而然跟着她的愉悦而一并露出了笑意。
“是要问,有很多问题要问。”虞兮枝认真点头:“但我突然觉得,比起那些,还是和你一起更重要一些。”
有弑杀成性的妖族血红着双眼,向着两人的方向扑来,橘二被两人之间流转的气息熏得有些头晕,正觉得那妖来得好,让它给那不长眼的妖一个解脱,也给自己一个解脱。
只是它还没来得及一跃而出,虞兮枝已经从芥子袋里掏出了一口眼熟的黑锅,反手向着那妖的方向挥出。
锅自然没有打到那妖,毕竟若是让那妖族到了如此近的距离,恐怕多少会有些血渍溅射到身上。
锅中有什么东西翻滚而出。
那条在锅中常年被震得七晕八素的黑蛇倏而显露出了身影,顷刻间便已经变得巨大,再一口吞下了那爆冲而来的妖族!
如此变大的时候,再仔细去看,这蛇竟然并非黑色,分明是微灰的银色,而这样的银色聚集在一起,才沉淀成了某种黑色。
巨大银蛇一夕被放出,还有些怔忡,分明搞不清自己此时此刻身在何方,不由得回头来看虞兮枝,结果还没看到虞兮枝,却先看到了橘二。
橘二还是小猫咪的大小,就这样从虞兮枝的怀中探出头,随意地看了那银蛇一眼。
越是高等的妖族,才越能感受到橘二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绝对压制,银蛇几乎是瞬间便认出了这位时常窝在锅中的橘猫,再进而感受到了对方身上再也不加遮掩的威压,顿时将此前被猫屁股坐了一脸的怨言老老实实收好,再小心翼翼垂下头,将全身都死死贴在了地面上。
橘二对银蛇的态度还算是满意,于是从虞兮枝的怀里跃出,稳稳地落在了银蛇的头上,再抬起前爪,鼓励般拍了拍银蛇的头。
橘二坐得安稳,用眼神邀请虞兮枝和谢君知,结果两人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嫌弃表情,显然都不怎么喜欢蛇身上这种光滑软腻的感觉,同时表示了拒绝。
虽然拒绝了银蛇坐骑,但既然有了这么大一只蛇妖在旁边,两个人接下来向前走的路倒是变得十分清静了起来。
甚至都不用橘二出手,银蛇已经足够解决这一路上所有不太长眼的妖族,导致这样走过一路后,银蛇好似又长了若干米。
说是走,自然也并不是真的在散步。
一位逍遥游与一位大宗师的并肩,便是比不上御剑而行,银蛇也已经近乎全力向前穿梭,也才堪堪追得上。
人间界有多大,妖域便有多大。
他们走过了许多地方,倾覆在他们头顶的海有时落下灵雨,也有时斑驳出光芒,他们也有时撑伞,有时任凭那雨打湿长发。
妖狱也并非处处都是混乱一片,也有大小妖王征服一方,再形成原始简陋的秩序,多多少少减少了些混乱无序的弑杀,却也无法改变这样过分极端的弱肉强食。
橘二走过自己曾经征服过的一寸寸妖域之地,它在人间界太久,此处竟然已经无人认识它,昔日追随它的所有下属要么陨落在了冲出海面的过程中,要么在与人类修士的征战中陨落消亡,便是有躲起来的,恐怕此刻也还潜伏于大陆之上。
见过那边的安谧静好,便是妖灵气匮乏了些,又有谁还愿意回到这里呢?
橘二又一次实在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再回到了这里,却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
它知道谢君知想做什么,要去做什么。
它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帮上忙,却也总要试试。
自它之后,谢卧青一人独大,妖域再也没有出过妖皇,算起来,它橘二竟然便是这妖域最后一位妖皇。
那么有些事,除了它,又有谁能去做?
银蛇没见过这般阵仗,也有些对此处过分浓郁的血腥不喜,但有橘二在它头顶,又有那口黑锅悬于橘二上方,它又哪里敢发出半分不满之声,只尽职尽责向前赶路。
好在这一路走走吃吃,它也算是餍足,而它到底本体是蛇,那妖灵雨落在身上,虽然有些频繁得让人厌烦,但到底还是十分舒服,修为更是肉眼可见地增强了起来,甚至让它产生了些或许那破黑锅也困不住它了的错觉。
如此走了许久,看了许久,总也有走累的时候。
在走到某个干净的小山头的时候,虞兮枝突然停下脚步:“好累,想休息一下。”
谢君知于是砍了柴,搭了小木屋在山头,可惜此处木头太湿,最原始的方法根本行不通,还不如堆几块灵石燃烧出温度。
噼里啪啦的灵石燃烧照亮了少女微乱的发丝,再有一只冷白的手穿过她的发,将那微乱揉得更乱了些。
虞兮枝倚在谢君知怀里,有些不满地抬头,却在对上对方含笑的双眸时,忘了自己上一刻因为什么而不满,再向着谢君知怀里挤了挤,顺便亲了亲他的下巴。
天色昏沉,灵雨将落未落,小木屋搭得结实牢固,又被覆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结界,绝不会有任何一滴妖灵雨能够穿透。
再向外一些的地方,银蛇的身躯已经巨大到足以将小山头整个围住,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妖族不敢向前,而橘二也已经缩在了银蛇盘起身躯的凹陷处,恰好淋不到任何雨。
谢君知眼眸微深,低头勾起虞兮枝的下巴,吻了上去。
小木屋里,妖灵雨终于滴落下来,打在那层层叠叠的结界上,发出些清脆的声响,平时听起来实在恼人的声音仿佛也并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冷白的手不仅仅穿过黑发,还将挽发的那支十里孤林发簪抽了下来,随手扔在一旁。
这天下,恐怕也只有这只手,敢将这样贵重的一柄剑如此随手扔在地上。
那只手旋即顺着黑发向下,再向下,让黄色衣衫逶迤一地,再露出衣衫之下的瓷白。
虞兮枝有些紧张,背后的床榻很软,她深深陷在其中,有她熟悉的被褥气息扑面,可这样的气息却早就已经被冷松的香气覆盖,她稍微向后缩了缩,对方并不阻止她的动作,反而抬手在虚空中抓了什么出来,再在她的身上轻扫了过去。
是那只他曾经递给她的花。
红花依然娇嫩欲滴,花瓣游曳,翻卷出缱绻的弧度,红花下的白于是被这样的殷红映衬得更加瓷白,让撑在上方的谢君知双眸愈发沉沉哑哑。
虞兮枝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花,双颊绯红,只觉得谢君知真是太过分了,却不知道自己这样睁大眼睛看向对方的样子,眼波流转,实在比那支花还要更加动人。
谢君知的头发从耳侧垂下来,再落在虞兮枝的锁骨,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再散落下去。
虞兮枝觉得有点痒痒,不仅是谢君知的头发,那花瓣扫过的地方,也有些奇怪的感觉,她忍不住抬手,将谢君知的头发拨开,再放去他的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