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南天门门口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其他人都愣愣地一动不动。保康看一圈儿,心里头更为奇怪,就是石溪道人、鸿德格、潘云几个人也都一脸懵。
保康抬手揉揉眼睛, 再定睛一看,没错儿,是“县令”的字体:“师祖?”
保康语气疑惑;师祖看一眼小徒孙,也看一眼那个“天子阅武处”的碑碣,轻轻点头:“阿弥陀佛。确是‘县令’的字体。”
其他人:“……”
凡是知情的其他人都是心脏剧烈跳动。
师祖你怎么能说那?师祖你不能说啊。“知情人”都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一起张口, 可是嘴巴张开, 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舅舅发挥他大将军的应变能力,反应特快地,特干脆地, 脸一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裕亲王反应过来自己的疏忽, 也想和法喀一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可是……
纳兰容若、阿灵阿都一起看向他, 都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引得快乐大师也看向他。
石溪道人、鸿德格、潘云也看向他。
裕亲王懵。
裕亲王呆呆地站在那里,脑袋急速运转,偏偏他越着急脑袋也不灵光, 偏偏鸿德格等不到裕亲王的回答, 当场发挥他“铁憨憨”的直觉, 接口说道:“是不是皇上来紫荆关阅兵, 留下的碑碣?”
保康:“……”
裕亲王:“……”
石溪道人摸着胡子, 琢磨道:“应该是。”
潘云好奇地跑到西坡上想要看得更清楚,鸿德格也耐不住, 皇上的亲笔, 不说磕头行礼, 膜拜一番总是要的。
两个孩子都挺激动。潘云还说:“快乐大师,皇上的字好看。是学得董其昌。原劲秀逸,平淡雍容,字间与行间疏朗匀称,典雅静穆之气充盈字体之间。”
潘云清楚地记得,他初初上山,得知快乐大师是皇子阿哥时候的震惊,后来又经历快乐大师作为皇子阿哥被扔在五台山的愤懑,快乐大师要回京的惊喜,此刻眼见快乐大师的皇父留下的字迹,特别开心。
“快乐大师,大清朝野上下的文人才子一定都跟着皇上学董书,快乐大师要学吗?”潘云过早接触世情,首先挂心快乐大师的“争宠”问题。
“快乐大师不喜欢董书,喜欢魏晋唐碑。”鸿德格是真憨憨,首先关心快乐大师本人的喜好。
快乐大师满脑袋都是“皇上亲笔字”,嘴巴张大,眼睛瞪大,人呆呆的,毫无反应。
容若和法喀、阿灵阿都在心疼小阿哥,都觉得皇上做事不着调,还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沉默。
法喀轻轻拍拍小外甥的背;裕亲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急得额头冒汗,想说“那是‘县令’受皇上嘱托写得字……”说不出来。
不说谁敢代替皇上留下“天子阅武处”的题词,就他皇上弟弟那笔字……咳咳,好是好,可实在是,尚且算不得名流大家。
保康却是好似没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他听着鸿德格和潘云讨论学习董其昌书法的事儿,低头看向三舅舅,又看向师祖。
那个眼神儿,迷茫、无助、懵懂……好像出入人间的小幼崽面对纷繁的世界,师祖心脏一抽,心疼。
师祖抬起右手打一个佛号:“阿弥陀佛。保康到了京城,一切便知。”
“保康只记得,自己的心,即可。”
保康人呆呆的,也抬手打一个佛号,口中说着“阿弥陀佛。师祖,保康记得”,人却还是没反应过来。
石溪道人、潘云都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就是铁憨憨·鸿德格也不再说话。南天门除了这两处题词之外,还有前朝荆坡道人所作“重修紫荆关盘道记”,参将韩光所作的七律诗,众人沉默地观摩完这些书法真迹,沉默地进入二重门。
二重门两侧有八字墙向左右伸展,顺着盘道向上,再内是三重门,坐东朝南,券上嵌有“紫塞金城”四字,上款题“万历十七年岁次乙丑孟秋吉量立”,下款为“钦差分守紫荆关参将韩光”。
保康看着北门瓮城里面券上,“表里山河”和“河山带砺”的匾额,“万历丁亥夏”,“聊城傅光宅书”的名款,以及“紫荆关”三个大字,眼睛模糊。
紫荆关的内部主城分东西两部分,东城设文武衙门,西城为屯兵之所。拒马河北岸有小新城,与主城之西城隔河相望,有铁索相连,为关城的前哨……共有城门九座、水门四座、战台十九处。
“万里蜿蜒壁,千峰拥塞门。风雄秦上谷,气压赵楼烦。”如此一座雄关壮丽,地势险要的“紫塞金城”,最让人感怀万千的,却是它的历史悠久,悠久的历史。
鸿德格和潘云还有些懵懵懂懂,只震惊于眼前的景色和气氛;石溪道人的眼泪止不住,阿灵阿一腔热血沸腾,容若也感觉自己胸腔里鼓动着男儿豪情……
春秋战国,魏晋汉唐,宋元明清,一代代下来,这里经历的烽火硝烟,战场厮杀,其中的惊心动魄之处,他们没有经历过,只稍稍感受这里充斥的的忠魂烈骨,就有一腔家国天下的情怀在心里激荡。
可是,石溪道人、鸿德格、潘云、容若、阿灵阿……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保康在三舅舅的怀里,他三舅舅站在师祖的身边,保康从古老的烽火台口,朝下看,朝外看,不由地眼泪出来。
这里,就是他的梦里,胡哥提溜着顽劣少年,站在紫荆关上,手指狼牙山的方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国家,什么是男儿担当的地方。
“紫荆关,三千年历史的紫荆关。狼牙山五壮士的发生地,就是它的旁边,日寇入侵,各民族的人一起抵抗外敌的地方。”
保康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面颊。
今夕何夕,自己身处何地,眼泪模糊他的视线,他的认知也好像模糊。
法喀误以为小外甥是因为皇上欺骗他而伤心,担忧无措地看向师祖,师祖轻轻摇头。
裕亲王瞧着在场之人各自不同的反应,磕磕绊绊地说道:“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现在我们的屏障是人心的长城,不是这石头铸就的长城。”
保康还是不吱声,他三舅舅给他擦眼泪,却也没有再哭。
水洗葡萄一样澄澈的眼睛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灵透,以及那份苦苦纠缠一朝明悟后的安定和勇敢。
师祖微微笑:“阿弥陀佛。师祖的小保康长大了。”
保康在三舅舅的怀里伸胳膊,师祖接过来小徒孙,抱着他。
老少两个四目相对,保康对着师祖露出调皮的笑儿。
“师祖,保康没长大,保康刚刚可以自己走稳当,保康还不会飞。”
师祖:“……”
其他人:“……”
到底还是师祖的修为最高,内心最强大,就见师祖面色不变地回应:“好,师祖等着看保康长到飞天。”
“保康一定可以飞天。保康长大后飞天,带着师祖一起飞上蓝天。”
师祖:“……”
“好。师祖和保康一起体验‘千里江陵一日还’,飞飞飞。”
然而,“师祖,不是‘一日还’,是一个时辰。”
“……好,我们保康‘千里江陵一个时辰还’。”
…………
潘云最先忍不住:“快乐大师,‘千里江陵一日还’是说坐船顺风。‘千里江陵一个时辰还’,不可能。”
鸿德格也呆呆地问:“从鄂尔多斯到京城,也可以‘一个时辰’?不是,一日?”
鸿德格觉得,一日就已经超过他的想象了,一个时辰?
保康大话满满:“当然可以。”
还好一副“词严义正”的姿态:“秦始皇没吃过葡萄和茄子,他无法想象葡萄、茄子、火器的模样,他也没去过南方的南方,小琉球的地方。世界很大,鸿德格,潘云,你们要想象。”
鸿德格和潘云:“……”
想象什么?想象自己长了翅膀,和海天青一样飞飞飞?
他们两个人恍恍惚惚的,其他的大人们都听得,脸上肌肉抽搐。
如果人真有可以“飞天”的那一天,这些雄关铁城,崇山峻岭,那都不再是阻碍……阿弥陀佛,小阿哥言语梦幻,严重超过他们的想象。
…………
这一次的紫荆关之游,堪称裕亲王心里最为心惊肉跳的一次。不过保康侄子不光没有再纠结皇上或者县令的事情,他还,奇迹般地,想通了。
快乐大师不再排斥进京,从紫荆关回来后,快乐大师大声宣布,他要进京。
“明天起来,直接启程进京。”快乐大师声音欢快,眉眼舒展,眼睛望着京城的方向,闪闪发“亮”。
其他人默契地忽视快乐大师眼睛里的亮度,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情,就是裕亲王也感动的眼泪哗啦,大声附和:“大队人马全力开进,后天就可以进京。”
阿弥陀佛,甭管快乐大师到了京城怎么闹,咳咳,那都是应该,大大的应该。
但凡是知情的人,都对皇上,县令,没有一丝丝同情,都抱着可以趁机看热闹的态度。什么你说快乐大师吃亏?哈哈哈,虽然大不敬,虽然不知道为何,莫名的,就是认为快乐大师不会吃亏,哈哈哈。
众人都笑逐颜开,师祖望着小徒孙也笑得开怀。
快乐大师的心结解开,不光是要进京,他还兴奋得来——
洗漱沐浴后,他硬是赖着和师祖一个床睡,在被窝里和师祖呱呱呱:“师祖,‘县令’得过天花,皇帝也得过天花;‘县令’的举动明显不是普通人,保康还看不出来他的未来;大喇嘛对‘县令’明显态度不对……”
“师祖,保康早该想到。”保康小小的懊恼,“师祖,‘县令’……师祖,县令他还教导保康那些‘知识’,宫里的皇子都学这些,将来岂不是要‘父子相争’?”
快乐大师那个小模样,那明显是要看“县令”的热闹;师祖抱着小徒孙,却也没有说“不应该”。
“自古以来,皇家人对皇子们的教育,一直偏向于早立太子,专门教育,对于其他没有可能继位的皇子,一般都采取放养的策略。这造成一些国家动荡,毕竟‘太子’不一定都能长大成人,继承帝位。”
“可即使如此,为了安稳,一般来说,皇家、皇帝都会这么做。可是满洲皇家不一样。他们是八旗制度,八旗共举大汗。皇子们作为大汗的儿子,将来都要有一定的能力,然后八旗从皇子中选出最好最合适的一个继承汗位……”
保康简直听呆了。
“师祖,保康就是保康。”保康不要为了一个汗位,和皇子们挤破头,跟朝臣们斗来斗去。
师祖笑容慈爱:“保康说得对。保康就是保康。保康最勇敢。”
保康小自恋,在床上动来动去,翻来滚去的闹腾。
师祖等他闹腾够了,给他盖好被子,嘱咐道:“时间不早了,快些睡觉。”
保康笑嘻嘻:“保康马上就睡觉,师祖晚安。”
保康心境平稳,心无杂念,说睡就睡,几个呼吸就睡了过去。师祖瞧着小徒孙睡着后的小模样,感觉自己对未来也——充满期待。
半圆的月亮挂在中天,星星眨眼,保康睡得沉沉,驿馆里的人也都在熟睡。
康熙二十一年二十日辰时左右,易县发生二十年以来最大的一次水灾,先是狂风吹倒下山上的小树,吹倒下老旧的民居,接着就是瓢泼大雨,河水猛烈上涨,滚滚山洪一泄而下,毁天灭地一般吞噬人间的一切生灵。
庄稼、房屋、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浑浊的洪水中。
整个易县的人在官府和官兵们的提前通知下,在裕亲王和法喀公爷的不断催促下,提前躲到安全的地方,男女老少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汪洋大海,大海中漂浮的衣物、鞋子、锅碗瓢盆……抱紧自己的亲人,默默流泪。
告诉自己,人活着,就有希望。
告诉自己,他们的官府很好,他们皇上仁慈,他们的庄稼、房屋、一切的一切……都会回来。
保康离开易县的时候这般想法,所有从此次水灾中逃生的人,也都是这般想法,都是绝望的中透着希望的眼神。
皇上收到消息打马逛奔赶来易县,一天一夜没合眼守着受到惊吓昏迷的儿子醒来,面对他儿子那“视若无睹”的眼神儿,打马逛奔回去京城组织救灾事宜,也这么想。
二月二十六日,保康一行人,到达京城的正阳门。
正阳门,乃是京城的正南门,这个时代的人讲究坐北朝南,所以正阳门也是北京城中最尊贵的门,所以它不是谁能够随便出进的门,内城九门中唯一箭楼开门洞的城门,专走龙车凤辇,只有皇帝才能从这个门出入。
大队人马在正阳门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洗漱沐浴,打坐休息,等待进宫。
进宫之前总要收拾利索自己不是?每个人都想说我们进城后再收拾,不敢,都心里打鼓,惴惴不安。
除了保康和师祖两个人,就是保康的小舅舅阿灵阿天不怕地不怕,可面对师祖这个一定要走正阳门的气势,也害怕了。
“大师,除了大婚大丧,一年四季,正阳门,皇上每年只在惊蛰和冬季走两次……”所以,咱能走安定门吗?安定门也可以啊,大军凯旋就走它。
阿灵阿眼巴巴地看着师祖,可是师祖领着僧人们坐地念佛,特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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