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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节

    绣了萱草仙鹤纹的帐子掀开,睡眼惺松的傅百善半倚着靠枕,探着头含笑问道:“瞧你愁了几天,终于把事办利索了?”
    裴青就帮她把外裳披好柔声道:“吵醒你了,是有几件棘手的公事,现下都处理完了,该抓的人犯也抓着了。接下来的审理不归我管,我就可以好生歇息几日了,你想到庄子上去还是到西山圆恩寺去我都可以陪你,只要你不嫌我烦!”
    朝西的一叶槅扇翕开了半边,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墙角搁着一盆栀子花,叶片苍翠花朵硕大。风一停,那沁人的花香便越发浓郁起来。纱帐低垂于地,傅百善微不可闻地嘟囔几句,内室很快就重新安静下来。
    353.第三五三章 荒凉
    榆钱胡同, 刘府。
    天刚蒙蒙亮时刘泰安半睁开了眼, 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床边的衣裳。矮榻上的衣物是早早就用暖香熏好的, 冬季一般是荼芜香, 夏季一般是九和香。他闭着眼睛摸了几回都没摸到衣物,就有些狐疑地侧转了头。
    落地织了四季如意团花的帷幔低垂, 衬得屋子里有些昏暗。刘泰安有些迷糊地想着, 莲房去了哪里,怎么没有在屋子里梳妆,也没有过来侍候自己更衣上朝?难不成又带着她的侄女到城外烧香拜佛去了吗?他浑浑噩噩地坐起来只觉头晕目眩, 应该是昨日的酒水还没有缓过劲!
    刘泰安模糊地想到,昨夜为甚事情喝酒来着?他蓬着头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猛地冲到门前打开房门,就见眼前是铺天盖地的一片缟素。回廊屋角处处都悬挂着雪白的灯笼,上面大大的奠字让人看得双眼生疼。有贴身侍候的仆役见他醒来,连忙递过麻布孝衣, 哭丧着个脸道:“大人快些换上吧,叫外人看见了不好!”
    也是, 正逢老爷新丧,这位大爷倒好, 不好好地守在灵堂前哭灵, 而是悄悄躲在后院喝酒。难怪道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客人前来祭奠,有这样的后人老爷在棺材里待着也不会感到安宁吧!可怜昔日位高权重的刘首辅, 只怕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身后竟然会如此凄清吧!
    刘泰安赤着双足在院子里踉跄地走着, 努力地辨认此时此刻是不是一场大梦。
    刘府的院子是重金请了名师名匠前来设计的, 四时有花处处有景。枝蔓低垂繁花盛开姹紫嫣红,一树芍药开得尤其妖娆,花木生得茂密繁盛却不知为什么凭空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触。刘泰安的喉头上下滚动,不可置信地指着眼前的白幡并灯笼道:“谁准你们挂上去的,叫少夫人过来,她是怎么当的家就由着你们这些奴才瞎弄!”
    仆役一怔忙回道:“老爷已经去了三天了,眼下天气还有些温热,再不把丧事办起来只怕老爷的尸身要坏。管家已经出去往各府里借冰去了,就是这般府里也支撑不了三五天。少夫人也走了,大人您还是振作起来,家里一摊子事情都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刘泰安这才恍惚记起那日坤宁宫张皇后寿诞上发生的事情,他咬着牙涩声问道:“莲房……,少夫人真的走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仆役看多了大户人家的腌臜事,却还是被刘家的无情无义给镇住了,低着头答道:“是老爷让管家堵在大门口亲自将少夫人撵走的,还有崔家那位表姑娘也一并不准他们进门,说她们是丧门星,不准她们再进屋子脏了刘家的门第。少夫人和表姑娘在门口哭了好久……”
    刘泰安艰难地扶着栏杆,看着水池里的锦鲤在即将开败的荷叶下欢快地游来游去。他忽然感到无比地刺眼,喃喃道:“都是我懦弱,当年我没有护住安姐,现在我依旧没有护住莲房,我对不起所有人。”他呵呵苦笑了两声,终于有些清醒过来道:“那天晚上是不是秦王殿下走后不久,老爷就没了?”
    仆役瑟缩了一下身子,低低应了个是。
    刘泰安挥挥手又一个人回了屋子,内室的梳妆台上依旧放着崔莲房惯用的银柄靶镜。有多少次,那人梳了式样时兴的发式或是得了一件新首饰,就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娇俏地问道:“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嵌螺秞的四门衣柜里,依旧挂着崔莲房在撷芳阁定制的衣衫。她是个爱美有极会打扮的妇人,每回出门都要把衣服首饰配好。许多样式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每每她把新款式穿上身之后,京里才会渐渐流传开来,其实很多同僚在私底下都艳羡他有这样一个能襄助夫婿又能持家的美貌夫人。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醉心于金石之术,不再关心家里的大小事情了呢?在父亲面前他的唯唯诺诺变本加厉,想比之下崔莲房反而是头脑清楚应对得当。于是,父亲渐渐地将一些事物交给了莲房。与宫中长姐刘惠妃的联系人也变成了她。再后来,他就发现在这个家里很多重要的事就插不上嘴了。
    刘泰安无意识地望着妆镜里木然无神的人,脸上苍白地不见一丝血色,眼底下浮现厚重的倦意。指尖忽然刺痛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双如意点翠长簪尖利的尾端刺穿了皮肤,立时就有一点殷红的血迹冒了出来。
    那天,伏在案上的父亲也是这般模样。看起来好好的,只有嘴角有一丝血沫子,但是人早已变得冰冷。仆从们告诉他,父亲生前唯一见过的客人就是秦王应旭。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这是要刘家人为二十年前枉死的文德太子偿命。这就是帝王,隐忍二十年终究清算了这笔欠了许久的烂账,还连本带息地毁了刘家!
    那时候刘泰安想,这一切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什么?父亲这般汲汲营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父亲想将冀州刘氏推上高位荣耀乡里,想让秦王这个嫡亲的外孙承继帝位,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谋算全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那位至尊之人一定像看跳梁小丑一般,看着父亲左右腾挪。最后厌了倦了,就索性一股脑地将这一切扫为尘埃。
    刘泰安模模糊糊地想起从前的郑璃,那个小名叫安姐的娇柔女子。他甚至有些想不起她的长相了,毕竟已经相隔太久的时日。她好像最喜欢紫色的茉莉。刘府的花匠嫌弃这种花微贱,不怎么愿意栽植。她就自己拿了种子在迎窗前拨撒,还喜滋滋地说到了夏天就可以看到了。
    果然,那些紫色的小花在来年生长得极好。大片大片地肆意生根发芽,在太阳底下浓荫成片。于是刘泰安知道了这种花还叫夜晚花,花朵在傍晚至清晨开放,烈日一出来紫茉莉的花朵又会闭合起来。就像她的主人一样,在无人处开得绚烂,在白日里反而静悄悄地无人张顾。
    后来崔莲房嫁进了刘府,不知从那个仆妇的嘴里听说了这段典故,当面没说什么,却在一夜之间令人将迎窗前的紫茉莉全部换成了姿态妍丽的芍药。当时刘泰安还在笑这妇人度量小,心底里却不免闪过一道惘然。心地纯善的安姐若是看见她心爱的紫茉莉被人如此糟践,大概会心疼得不得了。
    原来那些都是被人安排好的构陷吗,刘泰安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彼时,正满怀喜悦迎接新生儿的安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态迎接人生最大的跌宕。尤其这跌宕里还有来自夫家的险恶用心,她大概是极度失望的吧,才会那般决绝地要求以死自证清白。她肚子里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怎样悲愤的情形下,那样一个安静的女子会下这样狠厉的决心?
    刘泰安佝偻着身子蜷伏在妆台下,安姐只怕是恨毒了自己吧。到底是什么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就那样相信那封书信上写的一切,就那样心安理得地任由父亲安排接下来的一切。他原本没有丝毫害人的心思,还自觉这是成全这是退让,奈何事情像江水一样,潮涌上来就半点不由人了。
    崔莲房在其间的手脚的确令人憎恶,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只是爱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为此,她不惜利用自己的亲姐,不惜利用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追根究底她的错就是爱得太深太过,才会费尽心机罗织了这样大的一张网。却没想到,造成了后面一切不可收拾的局面,说起来自己才是左右错误的根源。
    还有那个叫崔文樱的女孩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么多年,自己从来都不知道那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在那间叫蓬莱的客栈里有的吗?
    崔莲房未婚先孕,迫不得已之下将孩子托付给兄嫂抚养,长到八岁才借口接到身边来。有无数次,崔莲房都在有意无意地诉说这孩子的可怜。他却总是淡淡地想到,彰德崔家的女孩个个精明厉害手段高超,即便境遇再可怜也是有限的。
    叫人讽刺的是,崔莲房只怕做梦也没想到崔文樱和远哥这两个小儿女竟然生了情愫。当远哥在坤宁宫当众求娶崔文樱时,言辞有多恳切现实就有多打脸。当娘的还梦想有一个公主儿媳,却没想到她视为命根子的儿子将这一切都打乱了。
    那时他还觉得儿子若是娶了他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姐也不错,不知妻子为什么这样反对?
    那时候怕是只有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上的至尊之人心知肚明,他像世间的主宰一样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刘家崔家的人上蹦下跳,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戏台子上都演不出这样稀罕的事,却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上演了。所以当那个叫红罗的奴婢把一切都揭穿时,刘泰安心里只闪过“报应”两个字。
    老父惨死,老娘在内院中时时哭嚎,妻子崔莲房带着崔文樱被大理寺看押了起来,大理寺以最快的速度审理完结,三司廷议之后被拟判了秋后斩。儿子刘知远得知一切后羞愤难当,到现在都不知所踪,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偌大的宅院眨眼之间便变得空寂寥落,刘泰安摩挲着身子旁边的酒瓶囫囵喝了一口。辛浓的酒水顺喉咽下,也许唯有这酒才能让人忘记眼前叫人无法自处的一切。
    354.第三五四章 婕妤
    皇帝在散朝后特特转到延禧宫前, 站在宫门前的两棵广玉兰树下踟蹰了片刻。
    眼下已经是夏末,广玉兰姿态雄伟壮丽叶阔荫浓。枝叶生得郁郁葱葱,宽大的叶片油绿盎然, 在艳阳下给人一种张扬的肆意。浓绿缝隙间有些微绽开的花苞,有硕大洁白的花朵, 也有只剩下包裹紫色种子的茎秆。不管怎么看,这株树都给人一种生生不息坚韧不拔的顽强印象。
    皇帝步入猗兰殿时, 就见崔婕妤双手加额大礼伏于地上,一身浅碧色折枝海棠宫裙衬得人婉约纤柔,像是湖上一朵无助的浮萍。便伸手扶起崔婕妤, 还为她抚平裙上细细的折痕,这才微微笑道:“这是做什么,一大早跪在地上也不嫌冰凉。当心让多嘴毒舌的人看到,传出去后又是一场风波,快些起来吧!”
    这话没头没尾,崔婕妤却只是柔顺地垂下眼帘没有多语,殷勤地将榻上的靠垫拍松, 又将皇帝惯用的一套茶具端出来冼杯拣茶。女人端坐在案几旁, 纤长的睫毛在她秀美的脸上形成一弯好看的阴影。宫中自然是无丑女的, 但是像崔婕妤这般有江南女子风仪的却只有她一个。
    四十来岁的女人双眼像小鹿一般怯怯地望过来, 却并不让人感到丝毫的违和, “臣妾一直恪守后宫女子不得干政的宫规, 所以楚王应昀在那日闯出大祸时, 臣妾丝毫不敢妄言。昨日借了皇后娘娘的寿诞远远地瞧见那孩子好好的, 臣妾就知道圣人没有太过责罚于他,这才厚颜来自领训斥!”
    皇帝坐在榻上,拣起手边一副还没有完成的绣绷子道:“回回来你都在做绣品,宫里养那么多的绣女还不够吗?你自领什么责罚,皇子七岁起就被挪出内宫,有专门的教养嬷嬷服侍,有御书房的师傅辅助,他的所作所为即便捅破了天,和你一个深宫后妃有什么干系?再说朕已经将他贬斥为郡王,以后老老实实地呆在翰林院修书就是了!”
    崔婕妤仿佛松了一口气,轻快地抬起头来,亲手点了一盏福建铁观音双手奉上笑道:“从前您最喜欢散朝后到延禧宫里来喝一盏铁观音,说最是齿颊留芳滋味醇厚,说在别处就品不出来这样的味道。其实都是一样的贡品,哪里有好坏之分,圣人偏偏每回都拿这话来逗弄。”
    皇帝抿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在后宫嫔妃当中,你也算是潜邸时的老人了,却一直性子温柔不争不抢,为人谦和老实处处与人为善。朕就是好久不来延禧宫也没见你出言抱怨,整日不是种花草就是做绣活。从前连皇后都屡次出言夸赞与你,说你是后宫诸人当中难得的一股清流。”
    崔婕妤就从炕上的矮柜里取出一副紫檀插屏出来,浅笑道:“这是臣妾亲手绣的孔雀花石图,特特让织造处安了五扇插屏。臣妾身无长物,也只有这点子绣活可以拿出手。本来还以为那日皇后娘娘的寿辰时可以送出去。谁知道发生了那些事,也不知寿诞之后送寿礼娘娘会不会介意?”
    皇帝拿着五彩缠枝纹茶盏,用茶盖一点一点地撇去茶水上的些许白沫,“皇后是个大度的人,一向不注重这些小地方。今年要不是朕提及,她都忘记了自己的生辰,还胡说什么做一回生就又老了一岁,简直失却了皇后的体统,也不怕底下的朝臣命妇们看了笑话!”
    这话里头明显有一分结发夫妻间才有的嗔怪之意,崔婕妤却充耳不闻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娘娘一贯和善,虽然不怎么管事却也从来不为难人。每回我做了些绣活给娘娘送去,她都要赐下不少金玉之物给我做体面。应昀此次闯下祸端,嫔妾惶恐至极夜夜难以入寝,还是娘娘宽慰我说圣人自有公断。”
    皇帝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皇后既然如此体恤与你,二十年前你为何还要煞费苦心地将太子应昶逼到绝处,让他抱着满腔怨愤喝下掺了毒~药的酒水自尽呢?”
    崔婕妤满面的笑容忽然僵住,半响才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嘴唇道:“圣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当年太子之事我在延禧宫中也只是略有耳闻,前尘后事都不能知晓得很清楚。缘何说是我煞费苦心,还将太子逼到绝处,这……这是如何说起?”
    皇帝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手指在茶盖顶上摩挲了两下轻声道:“前日之事你也在场,听清那彰德崔家的崔氏姐妹所做之事了吗?崔玉华愚钝不堪偏又故作聪明,为救她那个烂到骨子里的兄长偷盖了太子的铃钤到空白的纸笺之上。崔莲房负责把这些空白的纸笺运出宫去,又截留下四封空白纸笺用以冒充太子给予郑氏的情信。”
    殿堂角落里有一盏琉璃更漏,滴答滴答地水声衬得皇帝的声气空洞且虚无。
    “朕当时就问,是哪一位这般好心地帮她伪造了太子的笔墨?崔莲房说,是在路边随意找了个代写状纸的落第举子所为,你觉得她说得是实话吗?朕说过,那几封书信连我这个当父亲的人乍一看都辨认不清,那位好心之人一定非常熟悉太子平日惯用的遣词造句。”
    崔婕妤慢慢抬起头来,满眼地不可置信,“难不成圣人在疑怀我?这真是无稽之谈,太子是一国储君,我虽然地位低微卑贱,可也算是太子的庶母,他的所作所为我如何知晓,更何谈熟悉他的字迹?再者彰德崔家姐妹与我本就形同陌路,我又如何会去帮衬她们来暗害当朝太子?”
    皇帝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手指在那副紫檀插屏的缎面上慢慢地划过。掺了金丝的丝线绣制的孔雀惟妙惟肖,长长的翎羽雀冠象真的一样。修剪得完美的指甲轻轻一戳,就带起一道长长的丝线,绣工精密用色明丽的绣面立刻就变得模糊起来。
    皇帝毫不在意地扔掉了手中的线头,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般地问道:“原先这也是朕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前日崔莲房被拖出坤宁宫时远远朝你望了一眼,那眼里分明是恨毒了你,为什么最后却没有将你攀咬出来?难道你还握有崔家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把柄,她宁可死也不愿开口?”
    崔婕妤就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头上一对点翠簪子上的蝴蝶翅膀不住地颤动。
    皇帝扯过一旁的白色丝巾,一根一根地擦拭着手指,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良久,一张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点冷笑,“崔慧芳,你十五岁就进了朕的潜邸一直小心谨慎地侍奉,十八岁时当了朕的司寝上人,二十岁时生了应昀封为嫔,二十五岁晋封为婕妤,虽然为人低调却顺风顺水地活到了现在,你地底下的父母只怕会以你为傲吧!”
    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了,崔婕妤愣了一下才惊醒过来。双膝在地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道:“侍奉圣人是嫔妾的本分,只是我还是潜邸时就已经跟您报备过,我的父母是北元边境上一对普通的乡民。只是那年发了大瘟双双病死,嫔妾才辗转流落到了内陆。幸得当时负责采买的嬷嬷怜惜买入府中,这才有机会侍奉圣人。”
    皇帝挑了挑眉头似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几眼后忽地转移话题笑道:“皇后从来都不是心眼多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为寿宁侯府的郑璃挑选了刘泰安为婿,要知道刘泰安的嫡亲姐姐可是景仁宫惠妃呢。皇后和张夫人情同姐妹,一向视郑璃为亲女,是真心看重了人才学识俱出众的刘探花,才会首肯这件亲事。”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朕当初也想朝堂内外一团和气,乐得看宫中后妃之间相互结亲,私下里对这桩婚事推波助澜,却没想到给了军心叵测之人可乘之机。太子大了郑璃五岁,又一向性情稳重有君子风范,两人相处时从来都似亲兄妹一般。陡地让人泼了这么污浊的一盆脏水,心高气傲的他一时承受不住就自寻了死路。”
    崔婕妤正准备出言辩驳,却见皇帝有些不耐地挥挥手,“太子性恪端方过刚易折是他的错,朕倒是从来都没想到你是个工于心计擅于筹谋之人。在潜邸时你最早是在绣房做活吧,因为勤恳寡言被调入书房侍候。书房里向来用的都是不识字的人,所以朕从来都没有察觉这里有什么不对,也从来没往你身上怀疑,甚至到后来还把你提到身边侍候。”
    “太子薨逝后的半月内朕就查清了所涉之人,恨不得将那些人全部坑杀。但是其中差了很重要的一环,到底是谁伪造了太子的笔墨?朕遍寻不得,就一直怀疑是景仁宫刘惠妃,所以才把将将成年的秦王派驻登州卫戌东南。在朝中又刻意打压刘肃父子,让他们整日惶惶不安!”
    “那几年晋王的风头一时无两,连秦王都在他手上屡次吃了暗亏。请奏他为太子的折子不断,连朕心都曾经有两分动摇。直到十年之后,锦衣卫指挥使石挥到北元边境公干,无意当中察知你父亲的名字叫崔劲,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这才慢慢地往这上面查探。崔慧芳,你在朕身边二十余年,竟不知你从前还是一个这般厉害的人物呢!”
    崔婕妤慢慢直起身子面色微变,却依旧温婉道:“嫔妾不知道圣人在说些什么?”
    皇帝提着那扇孔雀花石图的紫檀插屏,忽忽笑道:“从前听人说过,有些人天赋奇材,任何东西一学就会且无一不精。像那彰德崔家的崔文樱不过是做了几首闺中诗文,因为有几分巧思就被传成京中第一姝。若是慧芳你展露文采,只怕好多文人墨客都得甘拜下风。难得你能一直抱拙守默,真是跟崔家张扬外放的性子不一样呢!”
    窗外有似荷花的馥郁芳香缥缈进来,引得几只细小的蚊呐在窗纱上不住地盘旋。一阵微风吹过,开得热闹至极的甜美鲜嫩的花瓣从广玉兰树上缓缓凋谢。落在地上不过一刻,就让手脚麻利的宫人拿了扫帚扫进了一旁的沟渠里。
    355.第三五五章 无奈
    延禧宫内整整二十四间宫室都静悄悄的, 空旷的猗兰殿临窗搁置了一座透雕山水屏风,挡住了室外呜咽的凉风。不知为什么,殿内反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孤寂, 连花树间的草虫鸣叫一时都变得细声细气。
    崔婕妤半仰着脸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颔,微微惊诧地问道:“圣人说得是哪里的话, 嫔妾从来都是安守本分的人。这么多年便是认得几个字也是有限的,作甚将我和崔家那几位拉扯在一起?难不成我姓崔, 就要和她们认同一个祖宗不成?”
    皇帝几乎是赞赏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却极度失望地暗叹了口气。
    即便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还是有本事面不改色半分不认, 这也算一样好本事。他举起手掌轻拍了两下,殿门外恭敬等候的乾清宫总管阮吉祥做了个手势,两个大力太监立即将一个素面的榉木箱子抬了进来,又轻手轻脚地打开,一个形容狼狈的人便挣开了绳索。
    崔婕妤看着面前莫名其妙的一幕,正要说话时却见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尚有些熟悉的面容, 她便忍不住骇退了一步。案几上的茶盏被撞得一抖, 碧色的茶水立刻泼撒出来, 在石青色地绣五福捧寿椅垫上滢开一片黑色的湿痕。
    皇帝眉目未动地轻笑一声, “还认得这是谁吗?他昔日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 姓徐名琨。因为涉嫌徽正十七年的春闱舞弊案, 收受准安侯的请托银被慎刑司收监判了秋后斩, 谁知道有人甘冒大不韪法场上临阵换人。所有人都明正典刑, 只有这个徐琨被偷梁换柱不见了踪影。”
    女人强自压抑,眼里却还是不自觉地流露一丝不安。
    皇帝就微微叹道:“要不要朕给你提个醒,说说这个人是怎么逃脱的?俗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行刑那日适逢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裴青任押送官。他一贯心细若尘,发现异状后不动声色悄悄上禀,那时朕就知道蛰伏许久的大鱼终于浮上水面了。”
    “裴青奉了朕命在各州各府撒下大网,果然在锦州一处僻静乡里捉拿到了徐琨。大刑之下这个阉奴倒是干脆,竹筒倒豆子一般招了个干干净净。崔慧芳,你拿住崔家人的把柄让他们不敢奈你如何。却没想到你的把柄让徐琨拿住,也不敢对他痛下杀手吧!”
    崔婕妤半垂着头,盯着石青椅垫上的水痕道:“徐公公当年对嫔妾有大恩,嫔妾不忍他偌大岁数还受刀利之苦。所以他犯下滔天大罪,这才命应昀悄悄买通看守将他替换了出来。所作所为全因一片善心,与圣人所说之事全无半点干系。想来他为了活命胡乱攀扯也是有的,圣人千万要明辩是非。”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皇帝脸上也不如何动怒。只是略一挥手,伏跪于地上的徐琨便瑟缩了一下,剧咳了几声后才嘶哑道:“娘娘恕罪,奴才以为逃出生天才应允娘娘将往事埋在心底,预备以后带到棺材里去。没想到让兵马司的裴大人捉个正着,为了日后不被五马分尸奴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皇帝轻咳了一下,徐琨不敢再犹豫忙言道:“元和七年二月,老奴当时只是东宫一名小小的掌事。有一日奉命送太子妃嫡妹崔莲房出宫,临近东华门时崔氏忽然塞给奴才十两银子,说想去拜见延禧宫崔婕妤。太子妃为人任性霸道,这小崔氏也不遑多让,奴才不敢不从,就顺着她的意思抄小路将人送到延禧宫。”
    “小崔氏不让禀报名讳,就直不愣登地进了宫门。奴才看见崔婕妤很是惊异的样子,两个人说话间却像是旧相识,不过几句话就低低地吵了起来。约莫是彰德地方上的土语,两个人说得又急又快奴才约莫只能听懂两成。好似小崔氏让崔婕妤帮着干个什么事,若是不干就揭破她的老底,让大家伙都没面子彻底玩完!”
    “小崔氏说完就丢了一个三寸高嵌螺钿的扁平匣子,转身就趾高气昂地走了,奴才偷眼看娘娘的样子似乎气得不清。三天后,奴才又奉命将这个匣子送到小崔氏手中,为此还得了崔婕妤赏的一块银锭。奴才千不该万不该起了好奇心,就想打开看看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崔婕妤不虞还有此节,瞳孔紧缩秀美的面容也猛地有些扭曲。
    徐琨头垂得更低了,“那匣子是上了锁的,不过难不倒奴才,不过片刻工夫奴才就将匣子里的东西拿到手。却是些书信,奴才生来就不认得几个字,却认得上封皮上是郑璃二字,因为皇后娘娘经常赏赐这位姑娘小件东西,所以认得这两个字。信末的落款是太子殿下贴身的钤印,也是奴才常见的。”
    徐琨的喘息声时粗时细地在殿内回响,似乎随时都要断气一般,让人听得难受至极, “这宫里头乱七八糟的事多了去了,奴才却没听过郑璃和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干净。况且郑氏是太子殿下的正经表妹,每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到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用得着特地写什么书信?奴才就知道窥见了隐密事,害怕被人灭口就私截了一封信在袖中,又将匣子重新封好递给了在宫外等侯的小崔氏。”
    “不过半月之后,太子殿下和郑氏相继辞世,奴才更是三缄其口生怕大祸临头。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过了十年舒心的日子,直到被扯进春闱舞弊案被判了秋后斩,奴才才想起这封私自截下的信。托人给崔娘娘捎了口信,以二十年前的旧事相胁果然就拣回了一条性命。再其后,就被人捉拿回京……”
    皇帝就嗤声冷笑道:“崔慧芳,这几封盖了太子钤印的白纸到你宫中转了三天,出来后就凭空变成了太子的笔墨。你一直在朕面前扮做目不识丁出身清寒的贫家女,想不到你还有一手仿冒他人字迹的绝活。这么多年,恐怕连你自己都入戏颇深难以自拔,辩不清自己是北元边民之女还是彰德崔家的长房长女吧?”
    仿佛一道炸雷响起,殿内只要有耳朵的人都噤若寒蝉。
    崔婕妤却慢调斯理地站起来,忽地冲地上跪着的徐琨展颜一笑,“我原以为你一介深宫内侍听不懂彰德土语,要不然也容不得你多活了二十年!你落魄求至我的门上时,我见你年老体弱孤苦无依,又被收养的女儿女婿狠心出卖,一时就起了恻隐之心没有要你的命。没想到就是这一时的妇人之仁,竟会为我惹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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