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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淡菊愁烟兰泣露的傍晚, 花厅里已经要开始摆饭。明珠挽着沁心的手一路过了九曲桥, 就是一片山茶, 半掩着厅。
    她用手指一指,引沁心去瞧, “这园子里倒不像宋府似的,大家独门独院儿,又那样大, 倘若不是节下, 真是难见面。那父子几人还罢了, 因着公务,总是要碰面。你不晓得,家中有个二奶奶,这一年我都没瞧见她几回,哪里像个家呀?索性这园子的屋舍都没个院墙, 无非就是这个厅那个殿的, 我常就在这里吃饭,宽敞, 丫鬟们另摆一桌一块儿吃, 闻着花香, 又清爽又安逸, 连胃口都好一些。”
    “你快不要提你那个胃口了, ”沁心障帕一笑,两个眼弯成狐狸似的妩媚,“就没见过你这样胃口好的姑娘, 至今妈妈还抱怨呢,说你在明雅坊,活儿干得蛮好,又勤快又伶俐,就是吃得多些!”
    后头抱着莲蓬的一群丫头纷纷朗笑,倒把明珠臊得脸红,“我从小伺候师父,稍不慎就不给饭吃,又要下地干活儿,因此打小就吃得多些,后来在宋府不用干活了吧,也改不过来了。”
    说话间,已入厅中,中间便是一张髹黑酸木枝的大榻,两侧各设了两条玫瑰椅与一个小方案,右首的椅子后头挂着两片大大的松绿绡,再后,就是两张方案,一大一小,想是平日里吃饭所用。
    小案上坐着青莲,听见动静儿已经迎出来,与沁心招呼,“逛了这么半日,姑娘可把我们这个园子逛完了?”
    “也差不多了,这院子虽比你们家里小,却十分精致,最奇的便是这样冷的天儿,竟然还开着荷花,真是难为了当年修园子的那些能工巧匠。”
    青莲请她一道在小案上落座,便冲门口一位婆子挥挥手,方回首过来,“这里虽说没有府里大,却也十分齐整了。横竖屋子多,姑娘方便就常来玩儿,天不亮明珠就忙叫小厮递帖子去,可听闻你们都是正午里才起床,可是叨扰姑娘歇息了。”
    渐渐地,有婆子领着小丫头子们上来摆饭。沁心错着人影够着眼与青莲说话儿,“你们这里的马车过去,到了我那边儿也巳时初刻了,哪里还早啊?可巧的是,今儿夜里我打量着京西路衙门里有位王大人要到明雅坊摆局,我最烦这个客人,懒得应付他。就刚好接到宋大人的帖子,我一瞧地址,就晓得是你们姐俩请我,正好就打发了那个局子。”
    “那你常来散散心,做你们那门生意也是十二分的不容易,见天儿的就应付这么些臭男人,但凡有点儿权势的就好不得了,在你们面前是半点儿不像个人了,那没钱没势的呢,就靠一张花嘴哄骗着,也不是个人。我们这里倒是清净,你闲着了,常来逛逛,也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地方。”言着,青莲抬起一截灰鼠压边的袖口,朝下案侍双等人指一指,“我们这里别的都好,就是这起子丫头们不醒事儿,没规没矩的,你不要见怪就好。”
    丫鬟们鼓嘴吐舌,稍醒事儿的便站起来端碟子摆饭。沁心见状,只是温柔地笑着,后又对青莲嗔笑一眼,“男人在你嘴里都不成个人了,以后你嫁人,可怎么办呢?”
    合着丫鬟们悄然的嬉笑,青莲一张脸臊得绯红,“那我不嫁人就好了嘛,剔了头发,也学着明珠当姑子去!”
    沁心障袂一笑,侧望向明珠的惺鬓松髻,连着髻上点缀的一排细珍珠,“连明珠都还俗了,你还去当什么姑子呀?明珠方才还求我呢,叫我替你打听着好郎君,若有品貌端正的读书人,就合了你二人的八字,将你的婚事定下来。”
    案上已渐摆满了饭食,有白炸春鹅、鹿脯、海鲜脍、石首玉叶羹、鸡髓笋、灼芥菜,另配了三碗米饭。下案一桌丫鬟们的饭食比着这几样,又另添了几样,一时便叮当清脆地嗑响起来。
    青莲握着象牙箸,就往明珠碗口上敲一敲,不大高兴的模样,“嗳,你可别替我擅作主张,我何时说了我要嫁人?难不成你是闲我了才要将我发嫁出去?”
    “姐姐放心,”明珠弯着一对杏眼,甜美而讨好地笑着,“肯定是要叫你自个儿挑一挑的。回头沁心姐姐说下合适的人,合了八字,咱们想个计谋,叫他到家来一趟,你隔着屏风瞧一瞧,也说说话儿,好麽咱们就定下,不好了再另找一个,我这可不算替你擅自做主吧?”
    “算了,你少给我整这些幺蛾子,”青莲仍旧不大高兴,只管夹着菜,“我说不嫁就不嫁,你可别当我是害臊了说的,我这是认真的。除非你是嫌我多吃你的饭了赶我出去,我倒没什么话儿好说。”
    明珠一时语塞,倒是沁心出来打和,“青莲姑娘,怎么不嫁人呢?你这个年纪已是晚了,明珠安排得又十分妥帖,难不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碗碟碰撞中,青莲叹一口气,哀哀切切,“沁心姑娘,你不晓得,我从前有个妹子,就同明珠一般大,她死得早,后来明珠进了府,我就当她是我的亲妹子,就只想守着她平平安安的。要说嫁人麽,也没什么好处,我瞧过那么多夫妻,起先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过几年,就又跟仇人似的,这有什么意思?沁心姑娘,你阅人无数,见过那么多男人,可曾见过绝对好的?”
    “绝对好的?”沁心稍顿一霎,复如朗月清空一样笑起来,“别说男人,你可曾见过绝对好的‘人’呐?谁都有个长处短处,真是什么短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座上的菩萨、天上的神仙。”
    青莲垂眼思忖,剔一眼明珠,“可我们家大爷也算一等一的好了,人才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怎么二人还闹到这副光景?就跟仇人是的,瞧这样子,像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怎么好好儿的又说起我来?”明珠攒眉而笑,眼中蕴着一丝落寞,“我同宋知濯什么时候就成仇人了?不过是他有他的忙,我有我的闲,没什么可来往的罢了。”
    “沁心姑娘,你瞧瞧,可不是我说的话儿?好端端的两个人,好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不好了,就还不如个远房亲戚。”
    沁心只是笑一笑,窥着明珠,“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恨他?”
    这是明珠每个夜里都在思忖的问题,最终的答案是一缕风、一片叶、一个笑,“我为什么要恨他啊?连一个仇人我都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何况是一个曾经与我那样相爱的人。难道就因为他不再只对我好了,我就要去恨他?如果我恨他,是不是就意味着从前那些很美好的日子也是不值得?可那些很好,我曾经因为那些日子有过很多快乐,即便现在想起来,也很美好。”
    窗外的斜阳照着朵朵金茶,一片暖黄中,明珠稍显寂寥的笑容也是温暖而明媚的。沁心倏然理解了宋知濯乃至整个家规甚严的宋府为什么纵她如此,从不用那些世俗的规矩束缚着她。大概是因为她的生命是向着太阳在生长的,不抗拒拥有,亦不恐惧失去,没有谁可以扭转这样一株向日葵的方向。
    太阳东升西坠,便又朔风骤紧,和花就阴的另一间屋子,粉尘与阳光同时落在这里,却仍旧照不暖四面冷的墙、与冷的人。
    公文成海的书案上,宋追惗盯着手上的帖子,未几便有些神色凝重地抬眉而起,望向宋知濯,“辽兵此次胆敢犯我定州,必定是有备而来,绝不像是这定州军情里说的,‘区区十万人’而已。”
    案前墩着一个四四方方兽耳炭盆,如水流动轻焰映着宋知濯莺色的衣摆如一面静怡的水。他拧起的眉心饱含了为国之忧心,沙涩的嗓音里暂时掩埋了那些儿女私情,“父亲的担忧并无道理。辽兵十万大军在定州边境十里外扎营,我看他们是有备而来。十万兵马不过是先遣军马,后面恐怕还有更多的兵马过来,看样子,他们是决心与我朝交战。”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支摘牗外业已日薄崦嵫。淡淡的金光自身后簇拥着宋追惗青灰的衣袍,使他像一个万物之主宰,有着拔地镇山河的气势。
    他将帖子阖上,扔到宋知濯面前,“今日圣上叫你去书房,就是与你商议这个事儿?可有了结果了?是要派哪位将军去定州?”
    “儿子与圣上举荐了付将军与黄将军为副将,他二人骁勇善战,也与西夏交过手,再由梁将军为主帅,当年在延州,他带着一万兵马与辽兵三万纠缠,可谓有勇有谋。”
    “也好,”宋追惗蹙额颔首,亦是十分认可,“这几人虽说年轻,但都是颇有韬略之人,让他们先领二十万兵力去,你后头再带大军过去。至于军需粮草,你不必担心。你们殿前司核算个数目出来,今年江南几处的税收,就拨下五成给你们殿前司。好在你在接管殿前司这两年,办下了头先那桩军饷贪墨大案,否则此一战,还不知要掏了朝廷多少库银。”
    “为朝廷效力,是儿子的本分。”
    到此节,宋追惗的面上方露出一抹轻松愉悦的神色,只一瞬,定在宋知濯身上的眼又沉下去,“这回辽军动用这么大的兵力,恐怕是殊死一战,你要做好个万全之策。远儿没了,宋家只有你与书儿两个血脉,书儿倒罢了,虽是有些智慧,却贪图享乐,只有你还可堪担起宋家的担子,万事以国为先,也要想想家里。我好像听见说,童家闺女儿有了身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倏然一阵风,吹来了今年的初雪,玉碎琼沙,洋洋洒洒。宋知濯的眼瞟过窗外,很是有些平淡地回应,“回父亲,是有这么回事儿。”
    “好、这也算是件好事儿。”宋追惗轻笑慢言,很快,笑意又被一丝若有似无地什么取代,“按理说,太医诊过脉,你应当最先同我这个做父亲的报喜,怎么我还是从丫头嘴里听见的这话儿?”
    雪花轻盈地落在太湖石与枝梢,宋知濯却像是听见什么坠地的声音,如破釜沉舟之势。第一次,他直视着这位父权上的霸者,“父亲,这是喜事吗?我不太明白,或许有一个新生命的出生,的确是件喜事儿,那倘若并没有人期待他的出生呢?……我想问问,我出生时,父亲有没有感到过喜悦?不是为家族、亦不是为了传承,只单纯的因为我的出生,您曾高兴过吗?”
    他等了很久,看着宋追惗的眉心深锁又舒展,由这种静默的、细微的变化里,他好像得到了答案。其实他老早就得出了答案,只是绝望中总不自控地冒出一点希望,直到此刻,他才承认了,有那么多的事儿,的的确确不是努力了,就能获得回报的。
    于是他只能由这种绝望中试着放下、试着释怀。他撩了衣摆,伏跪叩首后,直挺挺地隔着书案与二十多年都跨不过去的距离望向宋追惗——他的父亲依旧是年轻而伟岸的,可他能看清他的眼,是历经无数人与海、悲与苦的沧桑,他很老了,是以一种孤独的方式老去。
    “父亲,我知道您从来没有期待过我的出生,我的出身只不过是家族的需要,不是您的需要。您无法爱我,这是我从小到大就不能理解的。我小时候曾一直以为是我还不足够优秀,未能替您争气,所以您才不喜欢我,因此我一直拼命读书、学武,这样您才会在别人夸我时,对着我笑一笑,这种时刻,我就会以为,您是爱我的,直到我的良善迷失在这样的‘争取’中。直到现在,我有点儿理解了您对我的冷漠了,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一生都在为着争取这种爱而迷失自己。我不希望他出生,我知道列祖列宗无法宽恕我,纲常伦理也不能理解我,但我不想他一辈子活在我的阴霾之下。”
    言讫,宋知濯又俯首下去磕头。起身的这一刻,宋知濯蓦然就决定用在明珠身上所学到的豁达,来尊重这种距离,无怨不恨地尊重许多许多人世的无奈。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棂心月洞门下,宋追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明白了轮回与传承,大概就是一个悲哀的自己在儿子身上重现,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比那时的自己更有勇气去原谅那些得不到爱,并选择告别。
    高楼又西风,画堂复冷月,宝鸭盘桓着乌合香。宋追惗的眼渐渐被水雾所蒙,恍神间,就见远榻上,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1,年轻的张碧朱坐在哪里,眉目含笑,脉脉含情,似乎有千言万语,又只是恬静的沉默。
    他未敢走近,甚至未敢挪动,生怕惊醒了这一场美梦,却第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在心里:
    “对不起,我很爱你,从前那些好不是骗你的,那些坏才是。因为我害怕,你可能会嘲笑我,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还会害怕。可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很害怕,打我小时候起,就没有人爱过我,父亲母亲兄弟手足,只有算计与残害,我是这样长大的,每天防备着,连睡觉也担心有人要来害我。你的爱那么天真炽烈、毫无保留,搞得我有些束手无策,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世人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很害怕当我适应了这些好,就没办法再适应残酷,也害怕若是有一天我爱上你,你却不再爱我了,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很懦弱,我害怕失去,所以我拒绝拥有,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利用你。”
    “但我现在想告诉你,由你拦住我马车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张碧朱,你那么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比春寒三月的梅还要美。是我的懦弱使我失去了你,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请你,不要忘了我……”
    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倒只是笑着,一霎又变做风韵的老态,最终消失在星月与烛火的光辉里。
    ————————
    1宋 晏殊《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
    142.  知书   知而远行,音书有诀
    雪霁寒轻, 梅有时节,整个京城如往年之冬,陷入白茫茫的天地间, 山川伏线都是一场空虚的白。渐行渐远地, 乱马行军将道路踏出了错综复杂的痕迹。
    望着这声势浩大的队伍, 宋知濯只觉心内好像没有了对权力的澎湃,环顾着千里换色, 古今清绝,余渺渺孤影,踽踽独行。
    身侧一步之遥, 是赵德一抹玉润良姿与一个浅浅的笑, “知濯, 再过一月,你就要走了,你我也算好友一场,我没什么说,只愿君大获全胜, 平安得归。”
    玉沙微响, 二人的靴在雪里步步成诗,宋知濯侧目一笑, 往他更年轻两岁的肩上拍一拍, “我一去, 若不是马革裹尸, 也得开了春才能回来了。近日朝中大臣都在上奏定你为储君, 恐怕我也赶不上你的册封大礼了,可千万别见怪。”
    登舆前,二人于马车前站定, 赵德口中喋喋吐出几缕烟,“你我之交,何须客气?你若能大败辽军,十年内叫他再不敢犯我边境,就是你给我最好的册封贺礼。……知濯,说实在的,皇城之内无血亲,我长这样大,就交到你这么个朋友。他日我登基,多希望还是你替我掌天下兵马,无论外敌内患,我都能放心。可你非说要辞官,我实在想不通是为何。”
    薄薄的一片云覆了太阳,将明未明的光撒在这千里江山内。宋知濯牙白的圆领袍被寒碜碜的风撩起,如一只飞鹤,就要飞到属于自己的蓬莱,“我朝江山,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宋知濯。”他笑了,使周遭豁然明朗,“殿下若是把我当朋友,那我问殿下一个问题,请殿下如实回答我。”
    “你请说。”
    “殿下若生来不是殿下,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那殿下想做什么?”
    一霎惊愕后,赵德颔首笑起来,发带被风扬至半空,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腼腆的、普通的少年,“我说了,知濯可别笑话我。我小时候,在寿州有位老师,他是福州人,同我说起福州的大海,令我十分心驰神往,一直想在海边做个渔民,时刻看看大海的磅礴。直到现在,偶尔也想过,住在一个小渔村里,娶一个农家姑娘,生一房儿女,我去打鱼种地,她针织纺线,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他的笑容渐渐有些寂寥起来,展目望向远处巍峨的城门,深深一叹,“可我生来就是帝王家,没得选,若我不争,就得被那些要争的人杀死。争着争着,就想着为社稷民生、为天下清明挑起担子。知濯,我想‘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你一定也深有体会。”
    乾坤中,宋知濯挺拔的身量葱蔚洇润,笑容清澈而淡雅,“我不像殿下,小时候没想过那些有的没的,唯一的志向便是让我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从没有想过自个儿想做什么。后来娶了一房妻,您大概也听说过,她是个随波逐流之人,从没想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于女儿家来说,也算是没什么志向。可一个意外,她嫁给了我,我那时候连站也站不起来,她却从未怨天尤人,不曾抱怨过一句,她是个最善随遇而安之人,但无论是纸醉金迷或是苦海沉沦,她都从未迷失过自己。这世上,若有什么令我佩服的人,她就算一个,她是万丈红尘里的巾帼英雄。”
    浩远的风、澄澄的阳,旋鹰嘶鸣而过。停顿一霎后,他赤诚地望向赵德,“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一个不那么威风,甚至狼狈不堪的宋知濯。我要抛弃那些被仇恨建立起来的自己,重新寻找我自己。好在,我不像殿下天命如此,我还有机会,我还可以选择。况且,咱们情谊过深,如今圣上既要立你为太子,就得忌惮我手握兵权,我退步抽身,圣上没有后顾之忧,殿下就好继承大统。只等过半月,我拟好了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再最后为我朝江山一战,就无憾了。”
    “你意已决,我就不想着说服你了。回头不论你做什么、在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会尽力为之,望君铭记。”
    “多谢殿下。”
    少顷,二人相笑登舆,先后入城而去。马车将雪做的白绢拉出长长的划痕,割断了过去与将来。
    风寒刺骨,簌簌骤住,流云倏遏,露出了清明的乌金,照着梅边浅池,鱼儿与水。过去的时光如它们锦色的尾,绵密地徜徉过,就抵达了支离破碎的现在。
    静谧的亭下,楚含丹趴在扶槛上,乜呆呆盯着池内的鱼出神,似乎并不受这冰天雪地影响。或许没有哪片雪花能比她的心更冷了,她已经十分适应这种残酷的寒,不再指望春的到来。
    曲径上却见夜合款步而来,臂弯上搭着一件狐皮毛大氅,不时入得亭中,“小姐还是披件大毛的衣裳吧,天这样冷,你还偏爱在这亭子里坐着。”及此,她笑一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你偏爱看这些鱼,仔细身子冻坏了。幸而我上半年当东西时,留下了这件大毛,不然这个冬可怎么过?”
    “有你就能就过,”楚含丹脑袋由扶槛上调过来,仍旧枕着臂上睨着夜合,“你都替我操好心了,我还怕什么?夜合,我听说你哥哥给你定了门亲事?……算起来,你也是个老姑娘了,是该嫁人了。”
    有萧萧瑟瑟地风穿亭而去,趁势将夜合身前的炉子刮起火焰,她提了个铜壶墩上去,一行将一应茶具在案上摆开,一行扭头搭话儿,“是,小姐又不是不晓得,我没有父母,凡事就只有哥哥做主。说是个做小买卖的人户,家境说不上好,也算过得去,他们家做买卖的,也嫌弃不上我一个丫鬟,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
    “定下什么日子?”
    “说是明年夏天,”夜合笑着,将茶叶抖落在壶中,“小姐放心,就是成了亲,我也还陪着你。”
    极轻地,楚含丹反将头摇一摇,“别陪着我了,你已经陪了我二十来年了,为我操尽了心,也该为你自个儿操心操心。夏天你出嫁,届时我大概也有了家财,给你陪一些,你好好儿的过日子去。”
    夜合的笑脸消融下去,似乎有什么话儿想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捧来一盏茶,“喝点儿热乎的,暖暖身子。”
    “我听说,清苑那边儿的明丰早上回来过一趟?可是有什么事儿?”
    “哦,没什么,就是回来拿些原来大奶奶落下的东西。又传大奶奶的话儿,问老爷好、还问小姐好,也问二爷好,唯独没问大爷。”
    “难为她还记挂着我,”楚含丹吹口气,就吹开了那浓浓的迷雾,“那宋知濯可曾说了什么?”
    “可奇不是?这位也没说什么,就叫丫鬟将明丰来拿的东西都收拾好,给他带了去,多余一句话儿也没有。大概是近日因着整理大军的事儿忙吧,这不,下个月就要带兵往定州去了。”
    正说着话儿,就见老远地,宋知书蹀躞进了院儿门,消瘦的身躯罩在豆绿的圆领袍内,是一枝将折未折的枯槁,似乎只等着哪片雪花儿压下来,就能枯本竭源。
    四目相对后,他无色的眼错过去,像是不再贪恋世间颜色。脚步果然是轻飘飘的,像一缕风荡近了,踩上石磴。不想打了个滑,一个身子猛地便朝后头栽去。
    随着他“咚”一声闷闷地落地,惊起了满院丫鬟们的呼声,“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快来人!快、快把爷搀到屋里去,赶紧去叫总管房请个太医来!”
    一时间云舄乱迹,风起东阑,众人慌不知措地团拥上去。几个粉桃一样娇柔的姑娘,使着劲儿将宋知书架着登阶而上,才到了廊下,就响起慧芳撕裂的哭腔,鹓鸾如嘶,“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唬我啊!”
    “姨娘,先别哭了,还是将人扶进去床上躺着要紧!”
    “是、是,快搀进去,请太医没有?”
    “已经去叫了,先倒盏热水喂进去吧!”
    呜呜咽咽的轰鸣响彻了整个庭轩,鱼儿禁步,扼杀苍狗。楚含丹的眼追随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倩影,心也像是落了地,一种“事竟成”的安心后,涌出了奇异的酸涩,渐渐袭击了她平静的眼。
    很快,太医与宋追惗一齐赶来,他身上朝服未换,想是刚回府,带着满身凉薄的风雪,踏入了被粉衫绿影挤满的卧房。就望见宋知书青白的脸,他躺在华美的床帐,安静地、微弱地呼吸,倏明倏暗的人影晃在他身边,使宋追惗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刻,也是这样一个荏弱的生命,却有着嘹亮的哭声,曾震碎了他的心。
    倘若依宋知濯的问题,那么这一刻,答案就躺在这里。是的,他曾期待过宋知书的到来,暗地里想象过他会有自己一样的眉眼,或是像自己一样的雄心。以至于他害怕面对大夫黯然的摇首,“宋相,下官有话直说了,二郎身子亏空已久,早就是虚壳子了。只等他醒来,用人参吊着,大概,还能有些时日。”
    这话儿尤甚一座雪山崩裂,压垮了宋追惗伟岸的双肩,令他的身子虚晃一下,扶榻坐下去。却不再是挺拔的,而是佝偻着、垂沉着,几如一个皓首苍颜的老者,一霎雪鬓霜鬟。
    虚幻的影迭迭往往,风逐渐掏空了整间屋子的温度,冷得宋追惗打了个颤回过神来。只见太医不知何时走了,丫鬟们也退至外头伺候,整个卧房,只剩下灯辉与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静。
    一声低低的喘息,宋知书虚弱地睁开眼,睃一圈,原是想仍旧闭回眼去,却望见榻上一个苍郁的影挪过来,坐到床沿上。他说,“书儿,可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带着极至的柔情。
    挣扎一番,宋知书撑起来,欲行礼,又被宋追惗揿倒回去,“躺着吧,好好儿躺着。”
    一霎惊诧的沉默后,宋知书望向帐顶的熏球,嘴角噙着虚弱且苍凉的笑,“让父亲担忧了,是儿子不孝。”
    他所有的语言似乎都在这一个笑里,因着某种默契,宋追惗读懂了。那是一个由默默的期待到默默的失望后,一个无力的笑意,唇角弯起的弧度,似乎是一把刀,割断了他耗尽短暂的一生,对许多情感的期待,也割开了宋追惗那颗冷而坚硬的心,露出里头一些柔软的温情。
    他笑了,干涩的眼里坠下来一滴泪,“我已经下令叫衙门里找个人顶上你的缺,今日起你就别往衙门里去了。好好儿在家养病,天下的好药我都给你弄来,不怕,好好休养,一定能将身子养好。”
    而宋知书的眼是没有泪的,曾有的星辉不知何时已耗尽成空空的麻木,“……爹,您是为儿子哭的吗?”再后头,他游离的气息有一些哽咽,“爹,我很想母亲。”
    心痛逐寸吞没了宋追惗,使他复复下泪,一滴、两滴、一生该有的眼泪,“爹在这里,爹一样疼你,书儿,别怕,爹以后好好儿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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