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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养祸水 第86节

    两个人论着叹着,到园中来,恰逢席泠伤势好了许多,引着何盏在园中看景。箫娘在背后喊,“嗳,何小官人留下吃饭呀,好容易往我家来一趟,可别急着走!”
    何盏回首作揖,“叨扰伯娘。”
    箫娘自行去了,何盏转回来,不知是因称呼,还是别的什么,面露点尴尬,“早听说你挨了虞家的打,我原该早来探望的,只是那盐税的案子结案,一时忙不开。”
    他顿了顿,斜睐席泠一眼,还是实言相告,“再有上回你说的那些话,我简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在家想了许多时候,仍旧想不明白。论理,你说下那些话,我就该向朝廷上疏请旨立案了,可论情,我拿不定主意。不如你告诉我,我到底要不要插手管?”
    “你也不必作难了,”席泠反倒堂皇地笑起来,只是声音似春风,不免还带着凄凉,“虞家参我的奏疏,只怕已经在斟酌拟定了。你只要记住我上回的话,照心,京里下旨你们都察院查办,你就担起这个担子来,你审讯我,我必定知无不言的,多少衙门都省了事。”
    何盏不免心惊,可窥他,还是那副澹然不在意的模样,他好像一早就将生死名利置之度外。越是如此,何盏越是想不通,“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做官呢?”
    两个走到假山上一方八角亭内,登高的十几步内,席泠也才刚想明白,他慢悠悠地,一句一句地叙述,仿佛是与他不相干的旁白:
    “打从我屡遭朝廷冷遇起,我就无心做官了。说起来,我这辈子好像从来也没有十分想要过什么。后来,一半是想要给箫娘一些什么,你晓得她,她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一向就想要的就是权势钱财;另一半,大概是我也有些不服,凭什么呢?我勉强身怀些圣学,也算有点抱负,就偏偏因为家世门第,连翰林院也点不进去。”
    他立在亭中,眺望着半掩的墙瓦。那遥远的错落的粉墙青瓦,他倒是头一遭认真去看,站得高了,瓦连着瓦,墙延着墙,一时延伸出去,就是整个南京城,甚至是整个人世。
    太浩瀚渺茫了,他已经分不清哪一片才是他的家。
    仿佛他根本就是没有驻地,没有归属的。他的落脚处,只在箫娘身边。他收回眼,望着亭下笑了笑,“现在,连一点年轻气盛的不服也没有了。”
    何盏跟着他垂目,假山底下挨种着两棵初发的石榴花,一丈高,绿油油的密叶间结满半开未开的红疙瘩,绿压着红,红坠着绿,这势头难分输赢。
    “碎云,你这个人,倘或肯再恶一点,或者再善一点……”说到此节,何盏也说不下去了,苍凉而无力地笑了下。
    席泠欣慰地看他一眼,长吁了一口气,“世间能得你这一位知己,足矣。不说这些了,趁你今日来,我想着托你一件事。咱们有位同窗你可曾记得,叫袁会机的。”
    “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何盏眺目一笑,说起故人,一时风光,恍惚少年,“那可是位怪人,中了进士,家中那样有钱,偏不做官,反倒在杭州包了几处茶山,修起道来!从前咱们同窗问他志向何处,他说什么……噢、‘不在朝堂,志在洪荒’,神神叨叨的,参悟道法去了。说起来,我还与他有些书信往来,他信里时常提起你,想邀你往杭州他的那几片山头上小住几日。我回他,你公务繁忙,等得了空闲,我与你一道去。”
    “我是去不成了。”席泠敛了一半笑颜,“不过我想将箫娘送去。这番风波,我也难料生死,倘或我有个什么,上回办仇云两家的案子,那么多结怨的人,独留她在这里,我总是不放心。就是抄家,我还有几处田产抄不着,她到杭州,安稳富庶过日子,不是问题。只是她是女人家,无依无靠的,不大便宜。若有袁会机肯照管她一些,总不至于受人欺负。因此我想请你写信给袁会机,托他一番,我若活着,定当报答,我若死了,就当他积德行善吧。”
    话说得格外冷静,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何盏恍惚了半日,时光几如他们上京那年,偶然间,在哪座山亭上,瞭望一望无际的山川。是哪位名师的丹青,笔锋豪迈的一个起落,成就这绵延的百里山河。
    但他们,在这山河中太渺小了,他们相继沉默着。却见箫娘由望露门前的小径里走出来,朝亭子里喊:“吃饭了!何小官人,来吃饭,今日是我烧的饭,有你喜欢的油炸鸽子雏儿!泠哥,有鱼、现蒸的!”
    小径旁半高的棕竹映着她风牵的水绿罗裙,席泠远远望着,朝她挥手,一行引着何盏下亭去,“可千万不要在她面前走漏一点风,她闹起来,就是十个人也摁她不住。”
    “既要送她往杭州,她总是能晓得的,哪里瞒得住呢?”
    席泠翛翛尘外一笑,“随便编个慌就混过去了,她有时候瞧着精明,其实是糊涂。”
    还差三两步走近,箫娘便毫无顾忌地往他身边蹦过来,吊着他的胳膊,整个人往下坠,弯着腰冲何盏笑。那一笑,连何盏也觉得,花萎一瞬,曾记盛开,也值得庆祝。
    第79章 碎却圆 (九)
    这时节, 洛阳旧谱重翻,又是魏紫艳冠。席家园中未种牡丹,望露窗外, 更是单调,仅仅那一片紫竹林, 嵌在月中, 像幅画,风声恍如洗笔,水墨洇润了一片夜。
    月光是冷白的,落在鹅黄的褥垫上,裀垫也跟着白了些, 调和成蜜合色。真像是一抹蜜,箫娘心里甜丝丝的垂着目光, 望着蜜合色的缎子捧着她粉黛的裙,春末的花色, 都在她周遭。
    虞露浓走了,妨碍她生活的一切仿佛也都凭空销声匿迹,她怎能不悠然惬意?正哼着一段昆腔, 倏然“啪”一声, 陡地惊心!
    回头去看, 是席泠打碎了一只云龙纹汝窑小香炉, 站在那里刚打髹黑的书架子上抽出本书捧着,有刹那措手不及。香灰撒了一地,罩了他半只黑靴。箫娘往廊下拿了笤帚来扫, 指着他的靴, “把脚跺一跺呀。”
    他果然跺一跺, 振落了灰, 落回椅上将新抽的书摊开在案面,盯着箫娘打扫,“亏得是小件,要是大件的,譬如花瓶,你该心疼了。”
    箫娘抬额剜他一眼,“就这我也心疼!不少钱呢,当心点嚜!”话音甫落,她又暗懊暗悔,为了几个钱又与他提起脾气来,大声小器的,不值当呀。
    当下搁回笤帚,走到他案前,搬了根杌凳在对面坐着,胳膊肘撑在案上,支颐着脸,“我脾气又上来了,半点也不温柔贤淑,瞧成日把你吼着,我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你心里怪不怪我?”
    席泠晓得她准是又闲得发慌了,她一闲,不是琢磨钱,就是琢磨些不值一提的小小思绪。如今不必计较银子了,自然就一股脑往那莫名其妙的情绪里钻。他心里满是无奈的纵容,便朝那盏银釭指一指,“把灯给我挑一挑,只管闲坐着做什么?”
    箫娘乐呵呵地摸了一根细细的银签,挑起那灯芯,火苗子也跟着涨起来。明黄的光罩着席泠半张脸,那山沉水默的半张脸,是她见过最具险势的五官。一想到这人带魂儿都是她的,止不住的窃喜得意。
    又观他另半张脸,照旧隐没在黑暗中,眼皮好似抬了抬,有些欲言又止的情状。
    但他什么也没说,箫娘只当那是个错觉。她把细长的银签子拈在指间,悬在案上摇晃着,眼珠子也跟着悠悠打转,“你看书也陪着我说说话嚜,一更天没过,我要睡也睡不着,也没个活计做,无趣得很。”
    前两日杭州那头回了信,那叫袁会机的同窗倒十分热络,不单愿意照拂箫娘,连此番信去,那头一并寻了处房子。三进的宅院,住的屋舍的不多,却是亭台楼榭一应俱全。那头讲,随刻去,家人自去接应。
    这时候,虞家那头弹劾席泠的奏疏只怕业已递了上去。席泠默了片刻,趁势阖了书搭腔,“如今元太太不在南京,你拢共就柏家几位太太姨娘要好些,别的,不过是场面上来往往,再就是同徐姑子几个说说话。偏我又公务缠身,早出晚归的,光阴的确难混。这样,你也往外头去走走。”
    箫娘初初听,满心欢喜,“哪外头?”
    “杭州。”席泠把烛火向她推尽一些,光线就离他远了些,不够照明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嗓音,低沉松快里,透着闷,“我有位同窗在杭州包了几处茶山,你可以领着丫头们一道去,在山上逛逛。杭州有座灵隐寺,听说灵得很,你或可以往灵隐寺去,为咱们添点香油钱,菩萨面前求一求,咱们好生一双儿女。”
    箫娘有些迟疑,瘪着嘴,“这一逛就要跑那么远,何苦来?你呢,也去么?”
    “我就不去了,我这里一堆公务走不开,郊外的堰,入夏又得停工,我这里好些事情。你自己去,带着小厮丫头,怕什么?”
    “我倒不是怕呀,”箫娘嗔一眼,把银签子搁下,声音清脆悦耳,逗得她婉媚轻笑,“我是舍不得你嚜。这一来一回的,也得三两个月呢,撇下你独自在家,哪个打发你吃饭?你这个人,一钻进文章里,吃饭也想不起来,我要是不在,你恐怕就睡在衙门里,连家也懒得回。”
    席泠笑道:“你不用想着我,饿了自然晓得吃,困了自然就睡,我又不是小子了。”
    可箫娘想着离家三两个月,到底舍不得,踅至跟前,坐到他膝上,“我不去,就在家呆着,做几件秋天的袍子你穿,也就打发时辰了。”
    席泠环住她,只好暂且作罢,隔日再说。暗里掐算掐算,只怕朝廷的旨意才刚由北京出来,倒是不急。要紧是,他也有些舍不得,想这梦境里再多留驻片刻。
    一留又是大半月,残灯几回明灭,南京城由春落夏,一日比一日热。那硕大金轮悬在天上,烈得发白,射得人睁不开眼睛。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险些颠了人半条命,传旨意的太监大汗淋漓地立在都察院,宣读了旨意,何盏与都御史皆是一惊。
    此案出在南京,原该是南直隶都察院一手包办,谁知今番旨意上却说,只要南直隶都察院陪审此案,主审官是北京都察院派来的一位姓彭的佥都御史。
    何盏暗里与左都御史范大人交汇了眼色,这范大人领会意思,在秦淮河拣了家行院治席款待传旨的太监。
    席间饮酒寒暄,胡笳咿呀半晌,那年轻太监柔着嗓子笑了,“二位大人,咱家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何必破费客气?”
    范大人与何盏相笑几声,转来为其筛酒,“内官既然猜着了,我们也不绕弯子了。这事情是出在咱们南京,席泠也是南京人,怎的要从北京另派主审官?是不是皇上震怒,或是皇上对咱们南直隶都察院,有些什么……?”
    “嗨,没有的事情。”太监摇摇手,意态轻松,“皇上先是看了虞大人弹劾这里席大人的奏疏,问起席大人是谁。跟前的陈公公说,就是那年帮着办了仇云两家的年轻县丞,后头经由江南巡抚林戴文举荐,如今担着南直隶府丞那位穷进士。这样一说,皇上倒想起来问:‘可是那年殿试文章绝佳但字迹潦草得不成样那个?’,陈公公忙说是,皇上倒笑了,只说了一句:‘他到底还是混上来了。’”
    何盏闷想半日,又替太监筛酒,“听这意思,皇上倒未震怒,怎么又要从北京派主审官下来呢?”
    那太监吃了酒,乐呵呵搁下,“这里头,都是虞家的事。虞大人像是与这位席大人有些仇怨?呵,其实不过十几万两银子的事情,这江南江北,哪个大案不是动辄几百上千的银子?又没有动户部的税银,这是使百姓的钱花在百姓身上。皇上呢,原是不想理会,可架不住虞大人将事情闹得满朝皆知,既然犯了法,当着满朝文武,就不好不办了。况且也要给他虞家这个面子,人家兄弟两个都担着要紧的差事,父亲又是先前的礼部尚书,又是侯爵,多少要照顾元老的体面。所以这位席大人才倒了霉了嘛。”
    范大人点头称是,“其实这案子倒好办,只是结了案,这席泠,朝廷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置呢?”
    “皇上的意思,安虞家的心,该如何定就如何定。这也该着这位席大人倒霉,那有些贪墨上百的银子的犯官,在朝廷有厉害关系的,该松还得松。可他,在朝廷里连个为他说话的人也没有,好些人,压根就不认得他!您二位说该不该他倒霉?要是属实,内阁六部谁会替他说话?押回北京,按律抄家秋决,就了了事了。”
    轻轻松松几句话就撼动了何盏,他恍然大悟,可不是嚜,症结所在,并不是席泠犯了多大的国法,说到底,是他在朝中孤立无援,无姓无名,谁也犯不着得罪了虞家去替他辩解。朝中无人,那么在汹涌宦海,就只能是个任人鱼肉的哑巴。
    何盏便也似个哑巴,一席再不讲话,只陪着笑脸应酬周旋。
    当夜席散,安顿了太监,何盏与这范大人共乘一舆。嘎吱嘎吱的车轮子响彻长街,范大人倏然捋着须在岑寂中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小何大人,你瞧,虽说两京是一样的,可咱们南京到底比不得人家天子脚下。咱们这里的人,在朝中不尴不尬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怪道南京这么多官,拼死了想朝北京爬。这回北京派个佥都御史过来,少不得要在我这个左都御史面前争面子,摆架子。我懒得去应付他,这案子就由你去陪审。”
    “大人……”
    正要作揖道谢,范大人捋着打断他,“不必谢。我晓得你与席府丞是至交,原该避嫌的,可虞家想公报私仇,往死里整席泠,这时候,你就再犯不着避这个嫌了。咱们南京的官,一样的品衔,凭什么叫北京的踩在脚下?一个北京的佥都御史,想跑到我南京来耍威风,我看他是做梦。”
    何盏辩这意思,是南京上头这些人打算纵他徇私枉法了。他却高兴不起来,席泠的一线生机,或成了他的一道防线,跨过去,徇私舞弊也许救得了席泠,可从此,便是他的沦落。
    他久久沉默,无话可说,仍旧致谢,“多谢范大人。”
    归家业已二更,何盏望着席家的朱门,踟蹰片刻,还是敲开了那扇门,在正屋里将旨意说与席泠听。席泠与南京的天背道而驰,天是与日炎热,他却一日比一日冷寂。
    屋里没丫头使唤,他亲自瀹茶,在榻下提了流金南瓜铜壶注水入紫砂壶内,又慢吞吞将铜壶搁回炉上,“照心,你还记不记得,那回你被伯父打了,我去探望,咱们在你屋里,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改一改你那心软的毛病……”
    “改一改你那心软的毛病。”那时的席泠与此刻的席泠重叠起来,何盏才惊觉,他一早对时事就有预料。
    所以今番,他对生死格外澹然,“照心,是人都有软骨。我已经沦落妥协,从前的志向抱负因何落空,我不想再去追溯。但你仍是咱们最后的梦,是天下读书人纯粹的志向,你得给他们做个样子出来,不能为了咱们的一点私情,罔顾国法。”
    “可……”何盏本能地想为他辩驳,像范大人,像闻新舟,像南京城里视若无睹的所有人。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混淆的开始。其实不论为情为钱,都是贪,贪心一起,终要模糊是与非的界限。
    席泠欣慰的笑了,“你没说下去,我很高兴。”他端来两只白釉六角盅搁在彼此面前,郑重起来,“我晓得你想说什么,我甚至也晓得其他人怎么想。他们想,不过区区十几万两银子,把满朝文武家的地缝扫一扫,恐怕扫出来也不止这些,何必去计较?可我不这么想,法就是法,纲就是纲,一两银子也得明明白白点算清楚。要是都这么稀里糊涂一团乱麻,以善掩恶,以恶混善,这笔账,必定越算越乱。朝堂不是市井,连朝廷都乌烟瘴气,叫世道如何清正?我如今就要你拿我祭法,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
    那盏微弱的烛火横在二人中间,火苗子逐渐在何盏眼中烧得正了。他一口吃尽茶,干净利落地拔座,“好。”可走出两步,他又回身,“我这里严明审案,可定罪是北京的事情,你的生死,我定不了。碎云,给林戴文去一封信,告诉他你的境况,他当初既然愿意为你通一条路,此番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在北京、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
    席泠不经意地笑着起身,要送他,“不必了,他这回帮了我,下回我又该拿什么报他的恩?你来我往的,总也没个了结。”
    他点了盏灯笼,一路将何盏送出望露,“北京那位彭大人几时到南京?”
    “大约半个月后,这位姓彭的佥都御史,是虞家的姻亲。”
    “我明白了。”席泠似乎不在意,浅浅地笑着,将灯笼交交予季连,“替我送小何大人出去。”
    季连接了灯,照在何盏脚下,引着他走出一段路。忽然间,何盏顿了脚步,又回首——席泠的背影将将转入棕竹夹掩的小径。月亮十分圆满,寒噤噤的银光像一片冷霜,落在他最尾滑隐的衣袂上,没抓住他。
    他因何盏来得暗了,原本是睡下的,穿着银灰色的寝衣。他很少穿得这样浅淡,轻薄得犹如月的一缕叹息。
    踅进西厢,箫娘恍惚以为是月亮彻底落进她的梦窗,她绵.绵地笑了两声,在床上打了个滚。
    席泠点亮床头高高的蜡烛,把竹青的鲛绡帐挂在银钩上,落在床沿对她温柔地笑,“何盏过来,我与他在正屋里说了一会话,起来时你睡得正好,怎的就醒了?”
    “我做了个梦,笑醒了。”箫娘滚过来,把脑袋侧枕在他腿上,“想不起梦的什么,就记得是个美梦。嗳,这大半夜的,何小官人来寻你做什么,有哪样要紧事明天不能说?”
    “一点要紧的公事。你再接着睡。”席泠把另一支膝盖翘起来,脚跟踩在床沿上,睡意全无了,迎面望着绮窗外的月。
    箫娘跟着他看,模糊的月嵌在窗纱上,圆得剔透,流水一样由窗纱密密麻麻的细孔里流淌进来。她坐起来,朝窗上递递下巴,“我也睡不着了,开了窗透透气吧。”
    席泠去打开了窗,芜杂的蛙声一霎挤进窗来,风也挤进来,把烛火吹的偏了偏。箫娘忙下床去取灯罩,笼在银釭上,光线就黯淡一层,看不清席泠的表情。
    他顺势坐在了榻上,懒歪歪地欹着窗,散漫惑人的姿态。把床上的箫娘看了会,又旧事重提,“要我说,你还是往杭州去散散闷,成日在家困着,人也困得恹恹的。杭州比南京凉快许多,到了那头,正好度过暑热。”
    一件事倘或她不答应,他很少重提。这回又说起,箫娘免不得警惕起来,老远剔了他一眼,“总撺掇我往杭州去做什么?未必,你有点什么事情要避着我?我猜猜,你近来,又撞见了谁家的小姐?”
    月光落在席泠胸膛上,他吊着眼梢,有些不正经地张开双臂,箫娘便走过来,伏在他怀里。他叹道:“哪来谁家的小姐,就一位虞家的小姐,已经够叫人愁烦的了,我又何苦去招那些事?我是为你想,过两日,我又要忙起来,或者又要往底下县上去一趟,一走半月一月的,你在家,岂不更无趣?你怕什么,怕去了杭州,回来我不在家了?”
    箫娘撅着嘴,不知怎的,觉得亮堂堂的月亮有些凄荒,“我就是不想去,舍不得撇了你嘛!”
    万般无奈,今夜只好再搁下此事不题了,席泠抱着她,后脑仰在窗台。那竹梢的影,温柔地垂在他的眼角,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摇晃,好像一片暗的泪由他冰封的目光里淌出来。
    落后有一天夜里,席泠梦到席慕白,还是那副邋遢模样,吊儿郎当歪在他家榻上,手一个劲地摸炕桌上水晶碟子里的葡萄吃,塞了一嘴,葡萄汁水淋漓地由他嘴角溢出来。
    席泠打床上下来,走近几步,席慕白挑着眉峰笑道:“我就晓得你小子,良心烂透了。”
    梦里也是死寂的夜,辨不清春夏秋冬,风打袖口灌进去,凉透心骨,满地被月光拖得沉重的影子。席慕白说着话,葡萄酱汁糊了满下巴,那些绿油油的颜色逐渐变深变红,像是殷红的血。
    他倏地一笑,满口里的血,深的浅的,仿佛嚼烂了谁的心肺。
    席泠猛地一吓,惊醒过来,浮了满额的汗。箫娘被吵醒,跟着坐起来窥他,“冷哥,冷哥,你做噩梦了?”
    “没什么。”席泠久坐半日,枕头底下摸了绢子揩汗,“你接着睡。”
    箫娘诧异地盯着他,那汗.湿的额头底下,眼睛愈发死寂了。她惶惶不安地歪着眼紧窥着,拽他的胳膊,“怎的了?”
    席泠掀开薄衾下床,往榻上倒盅凉水来喝,撑在炕桌上吁了口气,“你接着睡,我到正屋里看会书。”
    他的肩颈凹陷下去,头微微垂着,箫娘撩着帐子注视他,微风从他宽松的寝衣里往里灌,洗劫了他坚壮的骨头。衣裳偶尔贴在他的腰上,箫娘才发现,他瘦了些,不知不觉地,似乎也老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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