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159节
“别,别!爷爷,我们这就下来!”见装傻无效,木白只能松开手,他轻巧得一蹬柱子借了个力,就从离地三米的高度跳了下来,稳稳落地,比起他的轻巧,朱标的动作就要缓慢一些,他是一格格稳扎稳打爬下来的。落地后的皇帝陛下还轻轻拍了拍其实并没有沾灰的衣袍,再站定时又是唇角含笑贵气天成的模样。
任何一个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的人绝对想不到在片刻之前,这位奉天殿办公的皇帝陛下在看到气势汹汹来找自己的是父亲而不是儿子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是走为上计。
就像没人想到洪武帝居然会连心爱的孙子一起教育一样。
朱标显然深谙安抚老爹之道,就在他爬下柱子之后就同洪武帝他老人家一阵叽咕,片刻后洪武帝的表情顿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就见他用微妙的眼神看了木白一眼,看的木小白背后汗毛倒竖,然后便摆袖收鞭,留下一句“你自己说”施施然离开了。
还没等木白松一口气,刚走到门口的洪武帝忽然一个急转,他深深得看了两人一眼,留下了一个数量恐怖的作业后,便在孙子震惊的目光中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再次离开。
莫名被罚抄写《皇明祖训》的木小白觉得自己冤枉极了,爷爷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老爹想要出走,他可是受害者啊!为什么他也要陪着老爹一起抄写祖训哟!
朱标运笔如飞,见儿子脸上的表情委屈又不解,遂提点道:“英儿,你要透过表象看本质,这件事的本质就是朕想要同兄弟们把臂同游,而同游这件事吧,你想想是源头在哪儿?”
木白头顶飘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不敢置信得从笔墨中抬起头来,青年不若幼时圆润可爱的眼睛被瞪圆,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等等,爹,您为什么可以这么自然得将自己偷跑出去玩这件事美化成兄弟联谊?您这样说,被无辜扯下水的各位叔叔们知道吗?
而且这件事怎么也要怪他?源头,源头应该要说是他爷爷吧,当初大明的一应改变的确是从洪武朝开始,如今建文朝只能说是既往而开来。
的确,他的态度一直都是鼓励开海禁了,支持船运发展,但现如今主要的发展还是靠民间以及匠人们,他插手的余地并不大,再说,就算他再鼓励,也从来没有鼓励您老人家出去领队啥的呀。
朱标冲着儿子摇了摇手指,偷跑意图被发现的皇帝陛下此刻心情竟然还挺不错的,他右手继续完成罚抄工作,左手则空出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皇祖父只是为了防御倭寇,最多只是点了盏小油灯,此后在下头堆柴点火扇风的人可都是你。”
“风帆、脚踏、罐头,沥青这些都是为了让船走得更远,你给你皇叔画大饼,支持他们往外头走。你将你皇叔的奏折出版成书,刊发全国,还大张旗鼓得将每次收获公示,你这些举动一则是以利诱之,二则以名和奇煽动之,若非你十年内不遗余力的努力,这海航也不至于发展成如今模样……这一桩桩,你皇祖父可看得清清楚楚。”
“儿砸,不得不提你的举动十分有效。”朱标将笔一搁,轻松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得道:“所以朕也被你煽动了呀。”
木白不由张口结舌,他傻傻为了老朱父子的逻辑小海豹般鼓了两下手掌后表情一变,严肃道:“父亲,您以前可教育过我,有问题要在自己身上找错误,而不是甩锅给别人哈。”
“嗯,朕当然也找了。”朱标的眼神穿过儿子,越过窗幔,投向这片天空,目光幽远:“朕三岁开蒙,自幼便以为父解忧而努力,迄今已四十余年。”
“朕做了四十年的好儿子、好大哥、也尽量去做了好丈夫,好父亲,或许还不够优秀,却也算是努力。”帝王褪去了高不可攀的气场,露出脆弱和踟蹰幽幽看着人的模样看起来柔软极了,就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忽然在你面前翻过来露出柔软的肚皮,还扒拉着爪子邀请你摸一下,再摸一下。
这谁顶得住!毛肚皮就是一个深坑,一旦摸了这次就会想要摸下一次,摸完了还会想着埋脸甚至于靠着睡觉,这是多么危险的诱惑,而且火眼晶晶的木小白还一眼将那看着白实则黑的毛肚皮给看透了,他当然不会上当。
见儿子狼心似铁,朱标就叹了口气,用着宛如歌咏的语气和迷蒙的眼神道:“世界那么大,爹也想要去看看啊~如果说爹有什么错的话,那大概就是好奇心的错了。”
……你是猫吗?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自省吗?感觉好敷衍,木白感觉自己的毛都气得要炸起来了,“爹,您刚到不惑,日子还长着呢,儿子也才刚及冠,这江山责任太大,孩儿承受不来。”
朱标含笑看了木白片刻,就见他摇了摇手指:“英儿,当真不成?”
“不成。”木白斩钉截铁。
“嗯……”朱标沉吟片刻后,道:“父皇退位之时,疏浚了黄河,朕退位时也有一件想做的事。”
男人含笑注视着儿子,用温柔又坚定的语气道:“英儿觉得,废除丁税可好?”
木白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他沉吟好半响后才叹道:“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不早了,总要试起来。”和儿子的迟疑不同,朱标倒是对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朝廷班子很有信心,他慈爱得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虽然一伸手摸到的是个硬邦邦的发冠,却并不影响他的心情,朱标的声音相当柔和:“万事开头难,爹给你开个头,后头你继承下去,总能容易些。”
朱标这么说并非无的放矢,废除丁税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牵扯极广的大举动。
大明如今的国家收入来源除却盐茶以及各项专营外主要有两块,一个是丁税,另一个则是田税。
比起特地绘画鱼鳞册,严格探明土地情况的田税,丁税的收取要简单粗暴的多,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有个年龄和性别的划分,一旦到了年岁,便要缴纳对应的税额,这个税额从出生开始缴纳,一直要缴纳到耄耋之年,无论天灾人祸都不会减免。
因其特性,丁税看似是最平等的税法了,因为无论贫富,只要是人只要没有残疾都要缴纳这笔税款。
但恰恰相反,其实这种平等才是最大的不平等,尽管人口税的税负并不高,但这一税款对于富人来说是九牛一毛,对于穷人来说却有可能是需要咬牙坚持的难题,比起有农田才需要缴纳的田税来说,人口税简直就是跗骨之蛆,一个不好更是成为压倒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实上,自秦汉时有了人口税至今的两千余年间,不少穷人就是因为无法承担孩子长成前的税负选择将孩子溺毙或是遗弃,也有不少人为了躲避这一税负,最后将自己卖给了豪绅富户,选择成为家奴。
其实历朝历代都知道这一税负于民不利,但却很难动手去改进,因为丁税是如今所有的税务体系里最简单的一种收取方式。
因为简单,所以稳定,也没有太多可以操控贪腐的空间,对于国家财政来说,无论是收缴还是核对上它比之田税以及其余的税负都要简单太多,这就相当于一个固定额度已经被锁定了,帝国财政有了保底。
正因为此,即便朱元璋当年也是饱受丁税之苦,他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将这一制度传承了下去。在明初那个计算以人脑和算筹,就连算盘也才刚普及不久的时代,着实没有更多的力量去进行更复杂的税务算法。
而且就算将其取消,大明也没有办法想出一个更优秀的收税方式了,要知道就连鱼鳞册和皇册,也是在大明建国十四年之后开始推行编纂,并且先后耗费了近十年才制成的。
基层公务员活力最强的建国初年都是如此,更不用提惫懒期的王朝中后期了,在历史上,国家虽有每十年勘察编纂一次鱼鳞册的规定,但在实际操作上因为复杂和困难,大多数的编纂都是直接抄录一份一模一样的呈上。
终明一朝就曾经发生了极为诡异的连续n年土地数目没有半分增减的情况,所以可想而知,如果要搞个复杂的人头税方法,明初或许还有这个能力将其颁行实施,但这项政策定然无法持续下去,甚至在未来还会成为民众的负担。
所以在多次讨论和比对之后,木白的建议是直接将其取消,而不安排替补的税额。
这就意味着朝廷放弃了一大笔收入,对于一个处处要用钱的王朝来说,这个损失无疑是巨大的,所以即便是在他的小朝廷上,小伙伴们也都投了反对票。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事,但都认为现在的大明还无法承担起这一损失。
如果将大明的财政比作民间的抽棍子游戏的话,那么丁税就是放在最底层的一根小木棍,一动就会影响整个局势,除非能够放入一根能够替代它的小棍,否则它的抽取就是风险活动。
但现在整个朝政上都没有一个能够替代它的存在。商税?的确,大明的商税如今已经积累了一个不小的数值,但它的稳定性还不够,其多少、优劣基本取决于天气情况,若是遇上个多飓风多浪的天气,那么来到大明的船只便会少上许多。
而且海商还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存在,谁也不知道哪天政策又要变成“片甲不下海”了,到那时候要怎么办?难道再重新收取丁税吗?
众所周知,减税时候有多容易,加税时候就有多难。
“所以,要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必须表明我们的态度。”朱标叹息般说道:“还有什么能比大明的无上皇和太上皇一齐出海更能表明态度的呢。”
“……”
木白的大脑将这句话收拢过来转了两圈后,他顿时炸开了:“哈?!!”
作者有话要说:朱标殿下如何说服老爹的:爹,我陪你一起出去。
朱元璋(疯狂心动):咳咳,你去搞定小的,老夫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个只有小白受伤的世界,呜呜呜呜,孩子太苦了。(抹泪)
ps:故宫的太和殿(奉天殿)里头现在应该不是金丝楠木,当时打雷烧掉了,清朝后来找不到金丝楠木,只能用松木,现在最大的金丝楠木柱子是在长陵还是在太庙,(哪根粗我忘惹)如果去旅游的话一定要去太庙看下这木头嗷!这可是如今最后几根完整的金丝楠木了。
第178章
大明的朝堂开启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辞职潮。
这场辞职潮的始作俑者,是来自云南镇守一方的西平侯沐英。
这位洪武帝的义子虽和老朱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深受两代帝王信任,其所掌的兵权和受到的恩赏绝不亚于洪武帝亲子。
对于这位义子的请求,洪武帝基本上都是一概答应,就连自应天府迁民入滇这样高难度的请求,洪武帝都没二话,直接批准了。
就恩宠而言,沐英就算在皇子中都能算得上是一时无两。
当然,他也不曾辜负洪武帝的信任。
在镇守云南的十余年间,在他的带领下,大明朝廷在云南开山造路,推广儒学,和当地的亲明势力多方沟通,化解仇恨,加深了解。
也正是由于他释放的善意,大明在云南的深耕才会出乎意料的顺利。
不过,千万别以为沐英仅仅是个行政管理人才,其实人家带兵打仗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洪武二十一年,当时的麓川国掀起反叛,发动三十万大军并战象数百北上,意图占领云南,彼时的皇帝还是洪武帝,他老人家当即拨动二十万大军准备南下迎战,但因为地势交通不便,在战争爆发时仅有先遣军抵达。
彼时战况危急,沐英便直接领三万兵士迎战麓川王三十万大军。在那场战役中,他令火铳手排三队循环射击,借由枪炮的优势,在人数完全出于劣势的情况下达到控场效果,随后更是深入战局,凭借出色的指挥能力,以少胜多,赢得了这场人数差异近十倍的大战。
这场战争的胜利稳固了大明的南部边境,昔日强横的麓川势力也在这次战役后逐渐瓦解,到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再对大明造成威胁。
此后,沐英屡次出兵平叛,在大明全局相对稳定的十年间,他领兵打仗的次数远胜九成武将,且无一败绩。
木白对这位叔叔非常有好感,不光因为他是小伙伴沐春的父亲,还因为他给木白的火器改进计划提供了极其有力的支持。
近些年来北方的邻居一门心思搞经济发展,虽然黄金家族还在挣扎,但无论是旁支人员还是野人女真和俄罗斯大公国的民众都将重心放在和大明做生意上。
草原上的勇士也怕死,他们更是不傻,以前南下劫掠是欺负弱小,收获远比付出更大,但现在的大明边城一个个都在秀肌肉,他们跑过去那是给人送人头,傻子才干。
每年通过松花江和海参崴运往大明的煤炭和石油就能为他们换回大量的美酒和米粮,他们何必还要去做那要命的买卖呢?
与其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还不如想法子去多搞些大明要的东西,反正他们这地方别的没有,大明要的那些东西倒是一箩筐又一箩筐地藏在地下,只要找准了地方然后让人去挖出来就行。
正好,由于元帝国的灭亡,大量人口退回草原,如今的大草原上……嘿嘿,还真不缺劳动力。
他们这么做自然也引来了不少反对意见,但凡知道大明购买煤炭是为了炼铁的人都会发出售卖煤炭就是帮助隔壁变强的呐喊,当时还拥有声望和权利的黄金家族也曾下令禁止煤炭外流,但这些都没能阻止一船又一船的能源被送往大明。
被问起来,草原上的汉子们还要大啐一口,“你们不要以为我们懂得少就好忽悠,我就问你,我们不卖煤炭,明国就造不成铁了吗?”
这当然不是,别看离得远,但大明的消息对于草原上的部落们来说,还真不是太遥远的传说。
现在的大草原就像是一朝回到了几百年前,南边的汉王朝对他们来说充满了吸引力,他们的心情极其复杂,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是憧憬,当然,这些情绪中还带着那么点鄙夷,总之,特别别扭。
但这种别扭的情绪并不影响他们对南来货物的追捧——大明流行的玩具一定要拿来玩玩,大明流行的故事一定要凑个耳朵去听一听,大明流行的妆容也一定要学一下,大明的话本当然也要买来看上一眼。
那话本的主角还是他们的老对手老邻居燕王朱棣呢,肯定要拿来看热闹啊。
哦豁,怪不得前些年去打谷草时候感觉对面的战斗风格变了,原来是换人了啊。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老邻居居然还去海上逛了一圈,太不讲义气了,怎么不早说呢。
早点说,他们就趁着人不在常过去看看了。
在发现朱棣领衔上演出海游记之后,他的老对手们一个个简直是伸长了脖子等吃瓜啊,看起话本来更是激动得不得了。
什么?遇到了冲着船队射箭的土族?射得好啊,怎么不多射几箭?哦豁,居然是骨箭,那有个x用,他们送上铁矢给你们再来一次的机会要不要。
什么?遇上了飓风?哎呀,这飓风不是好飓风,能刮死朱老四的飓风才是好的,一看就没有加上信仰之力,他们下次一定在朱老四出海之前去向长生天祈祷一下,助飓风一臂之力。
有海豚跟随船队?这海豚肯定是瞎了吧,别看着是团红的就以为是肉了啊。
遇上巨鲲还没翻船?呸,这肯定是盗版的鲲,不信来他们北海,北海里头的鲲鱼可正宗了,保管有来无回嘻嘻嘻。
买了煤炭、带了金子、还被送了神兽123祥瑞456……
编的,肯定是假新闻!老邻居哪来的这人品有那么多好东西,可恶,居然写这些东西来馋他们,良心大大的坏……话说那珊瑚山是真的不?那得多少钱啊?!
草原上的老哥们恶狠狠地咬着骨头,唾弃邻居的不要脸。不过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这些人还是看得蛮津津有味的,并且无意识吃下了大明王朝的洗脑包。
比如现在,他们就用自己吃下的洗脑包怼了黄金家族派来的使者:“大明现在到处买煤,缺我们一个吗?你看看人家都是什么规模,我们才多少,就是赚点酒钱而已,能影响什么?!”
“再说,这些煤留在这儿,也没见你们琢磨出了个什么啊。看,大明都创出一射千里的大炮了,你们不连个铳都没搞明白吗?”
“老哥,做人呢,最重要是要开心,人要输得起,balabala”
黄金家族的使者简直要气晕过去,而让他们更愤怒的是,这不是一个两个这么说,就像是串通好了一般,民间大半售卖资源的民众都是这么个说法。
这是要造反啊!
但是如今的黄金家族已经没有过去的荣光,几次分割之后的他们已经孱弱到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端倪的程度,加上黄金家族如今的领衔人本身得位不正,其余部族均不承认其地位,在关键时刻自然没什么说服力。
如今他们的首要敌人其实不是南边的大明,而是和他们一起雄踞草原的各大部落,其中自然也包括曾经被归入他们势力范围的瓦剌、女真等部,因此,在发现对煤炭一事有心无力之后,黄金家族最后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其后几年,他们甚至还十分机智地插手设立了专门的税目,从中赚取利润。
他们一门心思搞和平贸易,木白当然不好意思将对方当做试金石,但武器发明出来就是要实验其锋利度,因此一干新式火器就都被送去了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