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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节

    石先生道:“李相公得遇明主,幸甚至哉!”丝毫不掩饰对先帝的鄙视,同时告诉程素素,不必为李丞相担心。同时提醒程素素,此时不必画蛇添足的为李相公家里争取什么更好的待遇。
    赵骞的意见就更具实用性:“只怕叶相公要上位了。”
    “只怕”一词用得极妙,赵骞虽然对程素素筹划的外事不够有经验,但是对叶宁与谢麟的主张之间已有了不同却看得明白。他也不太能理解程素素跟谢麟捣鼓的东西,甚至非常担忧:“夫人说过,这变法的事情,不来来回回杀个三、五代是做不成的,据此离间的了魏国。我只怕学士与相公之间有了嫌隙,岂不痛哉!”
    程素素道:“先生只说,您觉得芳臣对呢,还是舅舅对?”
    “与其说是学士对,不如说是夫人的意思吧?”赵骞不太客气地指了出来,“谁对谁错么……若是老相公还在,怕是要赞同叶相公的。然而,谢府毕竟已是学士的谢府了。”
    赵骞说着,摇了摇头。
    程素素心里便有了数,赵骞这是发出了无奈之声呀!他知道哪样更有生命力,也知道风险何在,就不必担心他对谢绍的影响,将谢绍引到父母的对立面上。
    程素素低声道:“舅舅那里,再想想办法吧,芳臣也不想与舅舅对立的。”好在她的计划并不激进,温水煮青蛙,估计叶宁未必能活到水沸的时候,也算是保全了他。甥舅对立?谢麟亲近的人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几人讨论了一回,赵骞更是认真请教程素素。程素素只给了他一个答案:“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赵骞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谢麟已经回来了。看到他的脸色,几人都是忧心,程素素问:“怎么样?”她这问的是皇帝与李丞相。
    谢麟却突然说了一句:“我要去见舅舅。”
    江先生道:“我们也在说这件事。”
    几人简明扼要地说了方才的讨论,谢麟道:“我正忧心此事,能说服,还是说服吧。若是不能说服……纵我能退让,恐怕陛下也是不肯的。”
    提到了皇帝,赵骞就豁然开朗了——皇帝恐怕是最想改变现状,并且不介意让利的。让,自己还占很大的一部分,不让,这国不亡在自己手上,也要亡在儿孙手上,不出三代,情况必然恶化到回天乏术的程度。
    赵骞便建议:“不妨将圣上的难处说与叶相公参详。”
    谢麟眼睛一亮:“好!”
    ————————————————————————————————叶府闭门谢客。
    此时叶宁做什么都不太合适,索性什么都不做了。他既做不出来盼李丞相倒头就死的事,又存着自己更进一步的心。矛盾的心态之下,唯恐自己举止失常,叶宁便用了一个很常见的办法——不见客。
    外甥不算客,还是要见的。
    程素素担心谢麟,也跟着过来了。谢麟心想,给皇帝出那么大一主意的人是程素素,若用到解释的时候,程素素或许能讲得比自己透彻,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二人到叶府的时候,天已擦黑。叶宁的书府里明晃晃点了十余枝烛,叶宁陷在圈椅里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斐将谢麟引到书房,好心地提醒:“阿爹今天话少了许多。”
    谢麟点点头,在外门叫了一声:“舅舅。”
    “阿麟吗?进来吧。”
    谢麟一手握着程素素的手,一手推门:“我带您外甥媳妇来请安。”
    叶宁没有喝止,谢麟也就很自然地与程素素进了书房。程素素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叶宁。叶宁正在犯愁呢,是进是退,取决于李丞相的情况,他派去探病的人被拦了,帖子是收下了,明确的答复又没有。皇帝亲自去李府去,又给疑云重重的天空加厚了几层迷雾。
    好在外甥给他带来了确切的情报。谢麟深谙劝说的艺术,先不开门见山,而是从叶宁最想知道的消息开始,降低叶宁的戒心,徐徐询问叶宁的态度。
    叶宁曾被皇帝亲自询问过,反对之后不见皇帝再提,也不见有什么诏令颁出,以为皇帝是认识到错误了,也不去追着让皇帝表态,给皇帝留点面子没坏处。不想冷不丁又从外甥的口中听到了此事,很快地答道:“不可!咦?这是圣上要你来说的吗?叶宁绝不苟且!”政事堂的老大我不当了也不能叫你们胡来!
    叶宁固执,坚决地维护现有的体系,他不是反对“变法”,前提是维系现有体系,否则不如不变。
    谢麟道:“舅舅,难道我是只会顺着圣上说话的佞臣吗?”
    “那你是以为此议事行了?”
    谢麟道:“舅舅,除了这个,那就只有抑兼并了吧?那怎么干?从谁开始?豺狼当道,安问狐狸!都退一步,有何不可?我等手握权柄,还争不过那些……暴发户不成?”
    甥舅俩说的都是干货,叶宁道:“宁愿过得艰难些,也不能让不知礼仪的小人得势。”
    谢麟当时便举出了管仲的例子,管仲搞经济壮大齐国,孔子都夸。他认为这例子自己举得很好。
    叶宁罕见地对外甥冷了脸:“我读过书。”那意思,管子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
    许是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叶宁一向是个疼爱外甥的好舅舅,忙不迭地放软了口气:“阿麟,管子是怎么做的?他不是重用商人呀。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不能再加进些阿猫阿狗进来!农桑才是国本。”
    程素素先抬手轻抚谢麟的后背,引起叶宁的注意,才柔声道:“舅舅,那士人愿意为陛下解这份忧,亲力亲为吗?”
    “那不是有商人吗?不是有工匠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程素素在心里给叶宁翻译了一下:你见过薅羊毛的,见过把羊当祖宗的吗?
    叶宁又说程素素:“你是贤惠人,但是也不要事事都顺着他嘛!”
    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整个儿都是程素素的主意,犹自夸奖:“我是芳臣的亲舅舅,我也要说,你哥哥道灵可比他像样儿多啦……哎,万事还是要倚重士人的。”
    “那,我哥哥,也很务实的。”
    “啧啧,”叶宁对外甥媳妇比对外甥还要慈祥,“你哥哥心里明白呀,从年轻的时候就有样子。他提携后进,单说当年那一本,就使多少年轻士子初入仕途时少走多少弯路,为国育材……”
    叶宁再说什么,程素素都听不太清楚了!当年那一本,主意是她出的!养出来的都是“封建士大夫阶层”啊!尼玛!他们考试考的什么?四书五经。平常读的什么?经史子集。他们的立场呢?地主封建。时间过去多久了?!
    整整二十年!一代人!单数人头都能数出将近一千人,资历最老的一波已经到了虎视眈眈盯着中枢外置的资历了!
    这是巩固了民间对于科考的热情啊!也是变相的支持这种读书做官脱离实务的思潮了吧?这些人,忠君,当然是有的,但是你能说叶宁对皇帝没有忠诚吗?立场、立场啊!
    她引入了一种相当成熟的封建人材的培育保全机制,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程素素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夫妇二并未能说服叶宁改变立场,不止谢麟束手无策,程素素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回程的车上,程素素下了个决心:“办法不也是有的吗?继续穷着!总好过叫舅舅公开唱反调吧?”
    谢麟哽咽道:“我心里难过。圣上并非没有肚量的人,情势也没有坏到必须立时变法的时候,圣上断不至于对舅舅如何动手。我只是难过,竟要与舅舅……同床异梦了。我总想他好好的,他,确不如李丞相精明强干,然而做个太平宰相也是够了的。如今看来,一旦有变,圣上也不会挽留。一定会有变故的,是啊,继续穷着,军费一样就能让他愁白了头,税赋锐减的事也要压到他身上,他会累垮的。不让他累一累呢,他就要公然与圣上对抗,这……不能成的。”
    程素素道:“且看看,兴许舅舅以后会变呢?伯父一开头也不是很赞成的,不是吗?”
    谢麟不语,心里已经知道叶宁的立场极难改变了。
    就在这样的担心里,李丞相休致。休致之前,也是来了一次“我想退休啦,不拦着年轻人的路了”、“老师,我不能没有你”的把戏。最终皇帝以极优厚的待遇允许李丞相休致,比当年谢丞相休致后的待遇还要高上几分。李丞相虽休致了,政事与叶宁交割得清楚,唯有一件经过皇帝首肯,他交到了女婿程犀的手上——海外开拓。
    此事叶宁全不知情,自然无从阻拦,也没有与皇帝发生龃龉,顺利的成为了政事堂里的老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叶宁运气太好,就在他宣麻拜相之后半个月,北疆再传捷报。皇帝对此也是欣喜的:“是张鸿飞再立新功了吗?”
    米枢密悄悄退后半步,让叶宁来表现。叶宁也当仁不让地奏道:“不是张鸿飞。”
    皇帝更开心了,国家可不能单指望一个将领能打仗,对吧?张鸿飞年纪也不小了,单靠他一个,与当初指望着齐王,有什么不同?不保险呐!
    得知新立功者三十上下,正在当年,皇帝欣喜已极,命呈上详细的战报,然后研究如何论功行赏。
    第255章 豁出去了
    皇帝当朝也是很开心了,散朝之后心里就不那么美了。偌大国家,事情多了去了,北疆虽然是个老大难,不代表别的问题就轻松了。说到北疆,就得想一想自己的钱袋子,北疆是个烧钱的工程,不烧又不行,不烧,让魏国打过来了,连钱袋都要被抢走了。
    皇帝忧愁。
    尤其与他商议事情的,打头一个就是叶宁。叶宁尚且不知道皇帝对他的立场有所不满,心里一半装着国事,一半装着外甥。外甥的想法有点偏了,掰又很难掰了,想改变一个聪明人的观点,可比骗个傻子要难得多。
    叶宁有点走神,皇帝问他北疆事务的观点的时候,他说话就不太贴题:“臣以为,北疆当以守为主。反攻即使大捷,于国何益?”打仗就要烧钱,管户部的是他外甥,拼命的拨钱出去,户部还要不要了?
    皇帝心道,你特么走神儿了吧?说的是赏功,谁跟你说要反攻了的?当然是要以守为主啦!守一守,练练兵,才好反攻好吧?眼下就俩能打出大胜仗的人来,带着一波年轻人,这就想赢?
    皇帝还记得叶宁是丞相,不好不给他面子,可疑的沉默了下来,空气突然就变得尴尬了。
    王丞相清咳两声:“连逢大捷,士气为之一振,却也不可滋生骄狂之气。呃,赏功,是为了激烈将士,捧得太高,也不好。”他当然想为军方争取福利,但是考虑到只是一场胜仗,还不知道是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得多看看。真个老天帮忙,王丞相也是绝对不会客气,必然是要对着北方喊打喊杀的。
    叶宁这才回到神来,暗道一声惭愧,忙又将话题给拧了回来。陈、蓝两个丞相更关心的是民生,是兼并,两人又将话题转到了财政方面:“陛下,不能只盯着北疆呀。国库就要入不敷出了。”
    国家并不是马上就要破产了,百年积累,当然不是一穷二白,只是近年来急剧的消耗,让整个财政显得相当吃力。皇帝听到这一条,精神为之一振。他与谢麟等人的商量的小阴谋,就是要“穷”。穷到你们都受不了了,看谁还反对开源!
    皇帝听了陈丞相这话,将眉头又紧了了紧,将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刻画得入木三分:“是啊!计将安出?”
    叶宁心头一紧,就怕这苦差使落到自己外甥头上。计将安出?唯有加税了吧?然而加税这话又不太好一口就说出来,总要来回推拒个几回,到“不得已”的时候才一锤定音。谁不知道加税要挨骂呀?挨百姓的骂呢,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会觉得痛心。但是你提出加税来,御史里的愣头青骂你,可是真要骂到面上的。
    丞相们一齐收声,皇帝看了未免叹息。如今的政事堂,比以前差远啦。搁到以前,虽然丞相们互相也要打个架,至少办事的时候有办法、有魄力不是?
    愈发不开心了起来。
    但是牢记着要“穷”,皇帝自己也不先提这个主意,只是忧心忡忡地道:“是要想个办法啦。”
    缺钱是这个国家的新课题,其余政务却都是常做的,丞相们处理起来就很顺手了。从灾情到河工,再到官员的调派,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才让皇帝的心情没有那么坏。
    待议完了事,两府散去,皇帝抬笔写了张小纸条,封了送给谢麟。
    谢麟当时正在户部,北疆不管是开仗还是备战,是打胜还是打败,他都得往外掏钱!散朝之后,皇帝与两府议事,他就回去部里点款子了。因熟悉北疆事务,他对这一次要出多少钱已有一个预估,与两个侍郎通了个气,再召来主事等问库里的现状,定下了额度。
    小纸条来了。
    谢麟接到封了的纸条,回到自己日常理事的偏厅里才打开。这一看不要紧,看完了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皇帝明确地向他表达了对政事堂的不满意。政事堂现在以叶宁为首,谢麟有理由相信,这份不满头一个就是冲叶宁来的。
    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发现今天的大事处置得差不多了,谢麟索性盯着纸条发起呆来了。想了半天,猛然发现——我还没有跟舅舅说圣上的处境啊!耐着性子坐到了今晚,谢麟从宫里出来,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拦住了叶宁的车,利落地钻了上去。
    ————————————————————————————————
    叶宁今天不当值,也早早地回到了自己家里,他也有一干幕僚,另有一些学生、部属,也凑上来在他面前露个脸,更有心腹要与他讨论事情。初掌政事堂,有无数的问题需要他来拿主意,当然要做出个样子来。
    心里正给要处理的事情排个序号,冷不丁的车里钻进个人来!叶宁吃了一惊:“什么人?阿麟?”
    谢麟天生不是走的大侠的路子,蹿得不太准,一头拱到了舅舅的怀里,将叶宁顶到车壁上了,甥舅俩滚作一团。一番翻滚,两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正好了衣冠,坐下。
    叶宁好笑地:“这是怎么了?户部库里空了?应付不来又要拨款子?”
    “嗤,”谢麟不客气地笑了一声,傲然地,“这也值得我愁吗?”
    叶宁问道:“那是什么事?”
    谢麟道:“有件事情,还是要提醒舅舅的。”
    “嗯?”难道是北疆的事情有什么猫腻?叶宁重视了起来。
    谢麟附在了叶宁的耳朵上:“那一天,我对您说的话,您就不觉得有点耳熟吗?圣上对您说过差不多的话吧?”
    叶宁严肃了起来:“你是说,这是圣上的意思?”
    甥舅俩头碰头,小声嘀咕。谢麟道:“舅舅,凭心而论,抑兼并,有哪一代做成了的?抑谁是呢?每到此事摆到台面,便是国家衰落的征兆了。陛下能不担心吗?舅舅,陛下会想,不抑兼并,改朝换代,你们依然是簪缨世族,而陛下自己呢?”
    叶宁的眉头拧了起来,谢麟这话说得到家了,真是亲外甥。但是叶宁也有他自己的观点:“你糊涂!他这是走投无路了,抓到救命稻草,等喘过了这一口气来……”叶宁的尾音意味深长。
    哪个皇帝想分权?那他一定是被逼的!谁被逼迫的时候心情会好?一定会反攻倒算的。你现在跑得欢,等他喘过气来,看你怎么办!就算这个皇帝很有契约精神,他儿子呢?他孙子呢?哪一个突然觉得不舒坦了,想开个倒车,到时候你里外不是人。
    亲舅舅啊!
    这个问题,要说谢麟也不是没想过,除此之外,他还想过卸磨杀驴,猪养肥了再宰等等可能的糟糕情况。那样的话,还真不如就这么糜烂下去,皇帝完蛋,然后谢麟认为凭自己的智慧怎么也能存活下去。
    但是!
    “舅舅,人生在世,只为苟活而已吗?再者,五姓七望今何在?”这一点上谢麟渐渐与程犀达成了共识,整个儿乱了套了,还指望你自己能独活吗?
    交谈深入到了这个层面,叶宁顾不上生气了,眉头依然紧锁,道:“这话不吉利。我要再想想,你也再想想。哎,今天早间你舅母说有莼菜汤,与我去吃了再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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