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温 第45节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后那个“啊”字之后,紧跟着酒瓶碎裂的声音,没给那人一点反应的时间,出手又快又狠。刺耳的声音响过后,玻璃渣四溅,落在茶几上噼里啪啦作响,像冰雹。
迟越在做这一切时,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起伏,只有眸光森寒,丢下手里半截带刺的啤酒瓶口,又俯身拎起一瓶,毫不犹豫地向敖飞建砸去。
好在他虽然在怔愣中,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带着他往左躲了躲,酒瓶只砸中他的肩膀,随后反弹到身后的墙上,“砰”地炸开满是发酵后的麦芽味的金色水花。
他肩上的骨头在两秒后才传来剧痛,与此同时,响起的是汪明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混杂在他满头的血和酒中。
……
这还是迟越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跟人打架。
只不过真的动起手来,他才发现这件事没什么难的,打架而已。
抓住手里一切能够抓住的、用来伤人的工具,然后,不怕疼就行了。
他和这群人比起来,好像更不怕疼一点。
兴许也有那瓶人头马的功劳,汪明一酒瓶下去就在地上惨烈地哀嚎起来,可惜没人能分出神来照看他,最后捂着流血的头在混乱中爬走了。
剩下的十来个人,竟然没几个真的会打架的,甚至有刚扑过来就被地上浸着酒液的玻璃渣滑倒的。
唯独有一个是敖飞建的真兄弟,在他快要把他踩死在地上的时候,动手给了他一酒瓶。
他这才知道装满酒的玻璃瓶没那么好砸碎,“咚”的一声闷响,感觉不到疼痛,他就在陡然模糊的视线中失去平衡。
直到他倒下,这群一早就准备好工具的年轻打手才重新恢复胆量,掏出书包里装着的钢棍一拥而上。
只可惜书包不够长,买的是网上的三无便宜货,那种一甩出来就收不回去的空心棍,并不能像页面上宣传的那样把砖头打碎,最多是打在骨头上,声音听起来有些怪。
迟越当时并不觉得疼,只觉得耳边像掀起了一场海啸,被袭来的动荡所淹没。
掌心里湿漉漉的,他分不清是血还是酒,只是在身体反射性的痉挛中抓起一把玻璃碎末,在转动的霓虹灯下,玻璃四散,在视线里闪闪发光。
然后扳倒最靠近他的人的腿,拽着他手里的甩棍,撑着满地的玻璃渣站起来。
他的视线已经很模糊,起了一层雾,像中式恐怖游戏的画面,隔着猪肝红色的毛玻璃望着面前的人,都只有一绺一绺深色的轮廓,像鬼影。
迟越不记得自己站起来多少次,只知道耳边的嗡鸣声越来越响,最后眨眼时,睫毛湿黏得快要抬不起来。
直到所有鬼影都倒下,他才丢下手里已经变形的钢棍,身体在尖锐地耳鸣中不稳地晃动着,像是小时候第一次坐飞机,被封进密不透风的白膜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剩下的人都听见了,这个满身割伤的、疯子一样的人,用他沙哑的声音开口警告:“这是最后一次,谁再敢出现在她面前,我就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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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降自从在校门口跟他分开就一直悬着一颗心,安全到家后给他发了条微信,却一直没收到他的回复,胡乱洗了个澡后,也没心思做课外题了,把一楼客厅的灯全都打开,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等他。
晚自习九点下课,本来就已经很晚了,紧绷的神经和忙碌一天后席卷而上的困意交战着,温降某一刻感觉到自己在沙发上踩空,猛地从半梦半醒中惊醒,一看时间,他已经出去两个多小时了,一条消息也没回。
抬手揉了揉额头后,她坐起身拨通他的电话,机械的“嘟”声在深夜被无限拉长,最后回给她“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
之后又连着给他打了两通,那头还是无人回应。
温降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视线落在拨号键盘上,甚至在犹豫要不要报警。
好在下一秒,门口的栅栏传来推开的响动,她来不及思考,飞快从沙发上起身,光着脚跑去开门。
迟越回家之前洗了脸,眼下看到她开门出来,定定地看了她两秒,勉强支撑到这里的后背才一下子松垮,俯身抱住她。
可即便洗了脸,伤口没止住血,殷红的血丝顺着被泡得发白的裂口淌下来,温降才看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喉咙梗得快要喘不过气。
谁知道下一秒,他就脱力地整个倒了下来,赶忙张开手臂接住他。
迟越的胸口撞上她,吃痛地□□了声。
呼吸间满是冲鼻的酒精味,温降抬手在他背上搂了搂,才发现并不是因为他喝了酒,而是那件黑色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了,像是从酒里捞出来的。
这头迟越只是皱紧眉心,低头埋进她的颈窝,忍着胸口快要裂开的疼痛抱紧她。
黑暗的前庭只有疏落的风,夏末的蝉鸣将要绝迹,风拂过光裸的手臂,竟会让人觉得有点冷。
但迟越的手臂越收越紧,温降快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只能咬紧下唇,抬手轻拍他的背,安慰他“没事了,已经到家了”,掌心很快被他的衬衫晕湿。
直到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耳边的呼吸逐渐平复下去,才悄然松开手,费劲地扶着他进门。
院子里的灯光太暗,温降先是注意到自己的睡裙,竟然在刚才的拥抱中染上了水红色,再转头一看,总算在灯光下看清他现在的样子。
嘴角破了,脸颊不知道被什么划出了好几道血痕,小臂和手掌也被割得乱七八糟,有些伤口太深,还没完全结痂,正在不断往外渗血,沿着他僵硬的指尖滴落在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他额角的那道伤口,鲜血已经和头发缠结成一块黑洞洞的伤口,鲜血沿着耳廓和侧颈淌下来,一直没入黑色衬衫的领口,刚才她身上沾上的红色,应该就是他被酒液稀释了的血。
几个小时前他是一个人走的,温降当时就注意到那群混混人多势众,大概有十多个。
而他现在这幅样子,除了被那一帮人毒打之外,她想不出别的可能。
而迟越明明是被指甲挠一下都会肿起来的那种人,一米八四的个子只有一百二十多斤,完全不是会打架的人,怎么可以伤成这样。
温降的眼泪在看清他的第一眼便夺眶而出,张了张口,已经完全慌了神,竟然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探探他的体温。
迟越此时的呼吸已经轻得快要听不见,在刺眼的灯光中紧闭着眼睛,青色的血管从太阳穴延伸到眼尾,唇色惨白,满头细密的冷汗。
温降的眼泪不受控地往外流,想用肩膀架起他,一边开口:“迟越、迟越,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清瘦的骨架在这种时候却沉得像一块铁,压在她肩上动弹不得。
温降一瞬间竟然想到他可能会死,小时候听村里人说,人死之后就会变得很沉,因为四肢都僵了。
她不受控地啜泣出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这样扶着他一直走到小区门口,在深夜十二点等路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出租车,万一来不及怎么办。
只能在慌乱中低头去找他的手机,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才能勉强看清上面的紧急拨号键。
120很快接通,温降忍着哽咽报出地址,又说明了迟越身上最主要的伤口,才在接线员的安慰中稳定住情绪。
等到电话挂断,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脸颊上一抹冰冷的湿意。
迟越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眸光黯黯的,被浓重的翳似的睫毛遮住了大半,帮她擦掉眼泪后,轻声开口:“别哭……没事的。”
第43章 、降温
次日
麻药的药效退去后, 视线还有些模糊,左上方顽固地悬着一团白色,迟越努力睁开眼睛, 辨认了好久,才意识到那可能是缠在他前额上的绷带, 一面移开视线,总算看清一侧的窗户。
天已经大亮了, 却并不刺眼,仿佛和他隔着温度很低的水流, 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白色。
连指尖都离他很遥远, 他想伸手感受, 苍白的眉心不自觉蹙起,良久后才找到力气,食指微勾,碰上冰凉的输液管。
昨晚的大多数记忆都被打碎,他几乎没办法记清任何一部分,只知道自己最后回到了家,脑海里只剩下温降一边哭一边打电话的样子, 胸口隐隐作疼。
思绪落到这儿,他正在努力寻找这种疼痛的来源,就听病房的门被打开, 虽然隔着一层薄膜, 传来的是温降熟悉的声音:“周医生说麻药六点就褪了,八点还没醒就让我叫您过来……”
“我给你检查一下……你中间有没有试着喊喊他?”对方说着,弯腰取过床头的病历本定睛一看, 摇头失笑, “小姑娘, 这不是醒了吗,看你着急的。”
“啊……”温降也愣住了,探头一看,重重松了口气,赶忙走近床头,连着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头晕不晕?饿吗?”
迟越花了几秒钟接收这些信息,喉结滑动,说不出话,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但就是这样一点幅度,就像晃动装了八分满的水瓶,眼前突然一阵昏黑,即便他是躺在床上的,仍旧觉得天旋地转。
一旁的医生看出他的不适,走近拨开他的眼睑确认了一下,一面开口:“赶紧别乱动了,有没有觉得头晕恶心?有没有耳鸣的情况?”
迟越努力深吸一口气,眼睫细密地颤动着,很轻地“嗯”了声。
“你这就是脑震荡了,昨晚头上被砸出一个窟窿,还好没伤到里面,不严重。这段时间都卧床观察,保持情绪稳定,不要大喊大叫,有什么事情一下子想不起来都是正常的,不用着急……”医生说着,刷刷在病历本上记下两行字,转头提醒温降:“你就在边上陪着,有什么事按铃,过一会儿给他喂点温水,到了中午护工会送饭过来,手术不算大,可以正常吃东西。”
“好,谢谢医生。”温降送她到病房门口,开口道谢。
再转回来时,她拉出床边的凳子坐下,盯着他看了好久。
迟越的眼帘轻颤,默默移开视线。
下一秒就听她一顿数落:“你是不是疯了?昨晚那么多人还非要去,知不知道你现在伤成什么样了?肋骨骨折,小腿骨裂,头上还开了花,你不要命了?”
她当时看医生拿着ct报告研究完、告诉她一共有三根肋骨骨折的时候都愣住了,没办法想象他都伤这样了,回家用力抱紧她的时候该有多疼。
但现在迟越醒了还好,她昨天夜里才是真的快要疯了,医生又说什么这个点骨头往内折,脏器损伤是免不了的,还不排除气胸血胸的可能,手术会比较麻烦。她又不懂医,当时越听越慌,还以为他真的危在旦夕,连擦眼泪的心思都没有,就跑去给他交钱,又在手术室外签完了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手术同意书,完全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谁知道说起来可怕,手术两小时不到就做完了,中途有值班护士看她躲在那儿哭,安慰她除了肋骨骨折之外,剩下的都是皮外伤,就是头上伤口大了一点,缝了十来针,但也只是看起来可怕,没有真的把骨头打破,接下来住院几周观察就好,离死还远着呢。
还开玩笑说倒是他脸上那几道割伤比较要紧,年纪轻轻长得这么帅,毁容了可不好,让她明天叫医生开两支祛疤药膏给他抹。
温降当时听完这番话,总算定下心来,止住眼泪,等三点多看他从手术室回到病房,心跳平稳呼吸正常,才没撑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眼下迟越听着这番数落,只是很浅地牵起唇角,递给她一个讨饶的笑,想借此蒙混过关。加上他刚做完手术,脸色苍白,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温降看他这幅样子就来气,轻拍了一下他的被子,道:“还笑,都毁容了,丑死了!”
迟越闻言,缓缓收敛笑容,用那双略带倦意的眼睛望着她,视线柔和。
温降这才心软了,闷闷地带着刚从医院超市买来的保温杯离开,去给他倒水。
半杯温水下去后,总算让人有种活过来的感觉,迟越稍微感受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腿上打着石膏,手臂上缠着绷带,胸口还扣着固定用的胸带,简直绑得跟木乃伊似的,也难怪刚醒来的时候疑心自己已经成植物人了。
温降正在门口跟护工确认中午的订餐,他就这样看了她一会儿,想起来问她:“今天不是星期五吗,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上什么课啊,你都这样了。”温降在凳子上坐下,横他一眼。
迟越的声音还有些哑,动了动手指,又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在这儿坐着,回去上课吧,让万叔来接你。”
“不要,我已经跟邱老师请过假了,你才刚过完手术,万一有什么并发症,我得在这儿看着,”温降说完,看他又张口想要反驳,打断道,“再说我不是都学得很好了么,反正去学校也是订正试卷,我都会了,把你丢在这儿我不放心。”
迟越听她竟然拿他的话来堵自己,微怔了怔,又弯起嘴角。
“所以昨天他们为什么打你?要钱你就给他们好了,反正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敖飞建威风不了多久的,实在不行你不会报警吗?哪有被打成这样的,他们十几个欺负你一个,我现在就报警!”温降看他一副毫无脾气的样子,想起自己原先的话头,越说越来气,真准备掏出手机打110。
但迟越垂下眼帘,费劲地抬起手指碰了碰她,摇头道:“不用……事情都解决了。”
昨天敖飞建摆明了就是来找他的不痛快的,不管给不给钱都免不了要跟他们动手。好在也不是他单方面被打,敖飞建估计跟他半斤八两,他离开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真理论起来不好说。
再说是他先动的手,当时听到那样的话,整个脑袋都白了,抓着酒瓶就敲了上去,后来没打死他们还得多亏他理智回归,要不然现在不是给钱的问题,是烧纸钱的问题。
但这种话他没办法告诉温降,毕竟她还不知道是他先动的手,要是说了之后她问那些人都说什么了,那么脏的话,他答不出口。
这头温降看他竟然摇头拒绝,“噌”一下就来了气,要不是他现在裹成个粽子,真想给他来两拳,追问:“解决?怎么解决的?你也打他们了?”
“……”迟越被她一猜一个准,喉结滚动,点了点头。
“你——”温降简直快岔气了,想说就算你还手了,一个打十个能占着什么便宜,可惜来不及开口,下一秒手机就响了。
温降接起来,是李阿姨,听声音像是吓坏了,一张口就着急地问:“温温,阿越出什么事了?怎么我进门就看地上有血呢,他电话也关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他又、又……做傻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