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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跳湖

    寒风似小刀,划在耳朵和脸上,高至诚醉后的脸红得像猴屁股,出门抽烟不过须臾,他被烈风吹到头痛欲裂。冷,绵白的雪像松软的厚被子,他就势想躺倒。稍稍下蹲,同事立刻搀起他说:“小高,你这样不行啊,外套都不穿。”
    羽绒袄忘在二楼包厢,他转身欲上楼拿,同事扶他说陪他一起上去,高至诚胳膊一甩,说:“不……不用,我没醉,你们看我……我能走直线。”
    他S型走到推拉门前,脑门“咣当”磕在玻璃上,服务员开门搀他,他抬高手躲过了,大喊:“都别管!”
    连滚带爬上二楼,挨个推包厢门,空空荡荡。听见一扇门后有人声,他迅速走过去,脸贴在门缝上。
    陈敏和季绍明在激烈争吵,门缝里季绍明晃动的人影,叉腰说:“你要是不告诉我她在哪儿,明天……现在!你们全组就打包行李滚蛋,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会好好和天盛的合伙人讲讲,陈经理如何轻慢客户。”
    陈敏反笑说:“季厂尽管说,这是我在天盛最后一个项目,下个月我就跳槽到北京了,我不介意先休息一段时间。”
    季绍明见不能拿捏她,想不出办法,扶额在包厢内踱步。陈敏隔岸观火:“你现在知道着急了,你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所谓的为她着想,就是遇到事推开她,你真的考虑过向晗的感受吗?”
    向老师!小高震撼捂嘴。
    季绍明不以为错,再面临一次当时的境地,他还会这么选。他眼神坚定和陈敏对视道:“我35岁了,带一个孩子,明知道很快失业,收入不保,还腆着一张老脸,哄骗向晗莫欺少年穷,问题都可以克服,未来可期,抓着她不放。这就是道德?这就是爱情?”
    “你这时候良心发现了,你早干嘛去了!你找向晗纵欲过多次,你是第一天冒出清醒自知的想法?我换个问题,一开始向晗主动送上门,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陈敏一步步逼近他,审视他,拆解大义凛然的外壳,自私好色的男人无处遁形。“我帮你回答: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
    季绍明哑口无言。他两手掌根撑在桌上,无颜低头。陈敏走向窗边,如飞花的落雪映在纯黑的天幕前,也是一个深夜,她和向晗倚在公司的窗边,面对夜空,听她讲述父母的暴行,陈敏决意向她推荐心理咨询师。
    她语调清淡许多,给季绍明最后一击,“你待你女儿如掌上明珠,自认为全天下如此,父母疼爱孩子天经地义。你不知道为坚持和你恋爱,向晗挨的打。”
    “打她?他们打她?”他冲到陈敏身后。
    陈敏回头看他无知又惊惧的表情居然想笑,运筹帷幄的季厂现在宛如纸糊的,戳一戳就能倒。果不其然,她抓起季绍明内里衬衫衣领,使力猛朝后推,季绍明便跌坐在椅子上。“你真应该看看,向晗眼角落疤的样子……这还只是皮肉伤,她的头被磕成脑震荡。你那劳什子的‘为她着想’有用吗?你根本害了她。”
    季绍明眼眶一圈发红,无法分辨是愤怒还是心痛导致。他必然想过向晗会受父母的批评和训斥,但他想到最有效的补救方法是他们尽快分手,向晗早一天免受家庭压力。他舍不得掉一滴眼泪的人,她父母抬手就是打骂,那绝对不是教育,做父母的怎会对至亲骨肉下重手,竟然伤到了脑袋……
    他双手揪头发,又一拳拳捶打头,恨自己的无能,使向晗蒙受太多的委屈。
    “拜托你给我个说话的机会,至少让我对向晗道歉。”
    陈敏拾起椅背上的长袄,回头轻声说:“向晗才26岁,她以后会遇到各种类型的优秀男人,你只是个过客,不值得占用她太多时间,哪怕是道歉。”
    她走到门边一拉,高至诚轰然倒地。最后两句季绍明和陈敏说话音量渐小,他的窥视转为耳朵贴门缝偷听,没看见陈敏走来,高至诚猝不及防失去倚靠,倒在包厢内的地上。千斤重的身体忽然不用苦苦支撑,他觉得躺着也挺舒服,陈敏看他烂醉如泥的德性,叹口气,绕过他下楼找同事抬人。
    悔不当初。季绍明搓把脸,勉强自己冷静,换副如常的表情,动身下楼。今晚不在陈敏身上找到突破口,他不甘休。他径直跨过小高,步入走廊。
    “是第一个晚上吗……你和向老师。”
    季绍明脚步停下。
    花蕊状的吊灯失焦后是一滩朦胧的光亮,高至诚看见向晗的笑脸隐约显现其中,他凝望天花板道:“吃饭前,我拿给向老师418房卡,告诉她原来那张是你房间的,服务员给错了。向老师说她会把518的卡还给前台。”他扯嘴角冲灯光中的向晗笑一下:“看来,她没还。”
    从来没有酒后乱性,是她蓄意勾引。
    这一晚尤其漫长,有人五味杂陈,被突如其来的繁多信息冲击到大脑茫然。有人快意恩仇,打电话往异地传捷报。也有人深陷醉梦,设想排演自己刚听闻的劲爆八卦。
    兴安宾馆门前的水泥地,季绍明吹吹冷风醒酒,呼啸的风雪声中掺杂些微的人声,他心下一动,朝宾馆楼后走去。
    “季绍明翘首以盼半个月,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向晗按按耳机,面对电脑快速打字说:“傻逼吧他。”
    “他发好大的脾气,不交出你,当场要我和审计组滚蛋呢。”
    陈敏说这话阴阳怪气,鼻子突然痒丝丝,她头别过一边,手机拿开,打个喷嚏。季绍明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夺过。
    “向晗。”
    向晗一震,手腾空在键盘上。不容置喙的呼唤,她久违了。
    “和我说话,向晗!”
    她应他所求,毫无感情道:“把手机还给陈姐。”
    他不仅不还,还后手推抢手机的陈敏,快走几步去更远处。季绍明恳求:“你在哪儿,我们再见一面,小晗。”
    “你忘了当初分手答应我做陌生人?你瞧瞧你这两个月……无孔不入!胡总也知道了我们的事,还从中撮合,妨碍到我工作上。”
    “季厂,季总。你有权了,了不起,还敢要挟陈姐,稍不顺你意就眼前消失是吧。当官了就是不一样,为所欲为,为了找我不惜连坐全审计组,你还记得你当时的困难吗。”
    向晗连珠脆骂,他应接不暇,一个劲儿低头认错:“我是找不到你,太着急了才出此下策。过去都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礼道歉。小晗别生我气,别那么叫我,我害怕。”
    两人沉默一阵,梦寐以求的对话终得以实现,季绍明情不自禁说:“我好想你。”
    向晗立刻冷冷道:“你只是想睡我。”
    一片真心被亵渎为肉欲,饶是季绍明对向晗卑躬屈膝,也经不起这般污蔑。多日来她的冷漠无情,积蓄在他心中已久,一瞬间爆发,他怒吼:“你才是,你才是想睡我!你第一次见我就勾引我!”
    “我对你没感觉了。”她飞快回复。
    电话断了。
    嘟嘟嘟……
    小雪仍在飘飘扬扬地落,季绍明站在积雪的杉树下,陈敏从远处看他,他就像他头顶承载过多积雪的树枝,几欲崩塌。不知向晗对他说了什么,季绍明嘴边的哈气都消失了。
    他拖着步子缓行到陈敏前,递给她手机,始终低头,陈敏不敢叫他,他的气息过于绝望。一步步向光亮的大街走,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歪长。
    更大的打击在次日清晨,他在车内枯坐一夜,刘意可来家属院送希希落下的错题本,直截了当说,明年她要送希希到北京上国际初中。
    季绍明强忍头晕目眩,耐心和她讲道理:“你说的学校,要求父母至少一方是外籍人士,我和你谁是外国人?”
    刘意可动了动脖子,眼神飘向别处说:“张岩是。”
    季绍明额头高热,反应迟钝,这句话听后仍滔滔不绝说刘意可不切实际,想一出是一出。说到一半,脑海内一闪,方品出不对。他眯眼问:“你什么意思?”
    “……你放心,希希不会姓张。我们只是想做一些亲属关系的变更,先让希希移出你家户口,迁移到我这边,我和张岩是夫妻关系,那么我们三口自然组成一个家庭单位。”
    “希希姓什么不重要,”他看对面大言不惭的刘意可,不住摇头说:“她姓张,姓刘,她都是我的女儿。”
    他们共同回忆起怀抱幼小婴儿的情景。起什么名字好呢?季希,倒过来念,是希冀。
    她闭上眼割舍不掉那种美好,却听季绍明大喝:“谁也别想从我身边抢走她!”
    冰凉的雪水滴在刘意可的脸上,像是谁坠落的泪。她睁开眼,看见她的前夫,孩子的父亲,青白的脸色,熬红的双眼,与自己相反凹陷的泪沟,深刻的法令纹。他衰老得不符合他们的年纪。
    化雪天特别冷,刘意可手脚发抖,不是冻得,是思及她预备的一箩筐见血伤人的说辞。她先斩后奏,筹备多时带女儿离开安州,今天势必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伤得季绍明主动放手。
    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又有种玉石俱焚的劲头,刘意可也畏惧了。她按下翻涌的心潮,摆事实掰开揉碎说:“安州的初中早七点进校,晚九点下自习,七八十人一个班,没有师资可言,纯纯刷题提分,我们受过的苦,你忍心希希再受一遍?再说,女孩子进入青春期,应该多由妈妈照顾,希希上周末要我带她去买少女文胸,这种身体发育的事她能对你说?女大避父。”
    蝎子爬到了头顶,视线里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个男人脸上布满密密麻麻黑长的蝎子。他已不能识别这只是鼻塞引起的窒息。季绍明浑身上下摸烟和打火机,刘意可皱眉问:“你听进去我说的话没?你如果真的为女儿好,怎么选对希希有利,你心里清楚。”
    耳中骤然响起飞机起飞时才有的巨大轰鸣,季绍明的瞳孔缩小一下。
    “所谓的为她着想,就是遇到事推开她,你真的考虑过向晗的感受吗?”
    “你只是个过客,不值得占用她太多时间,哪怕是道歉。”
    ……
    为她们,谁管过他死活?功成名就有何用,他爱的人他一个都守不住。
    他踢一脚雪地,雪沙飞扬,头像灌有熔浆般滚烫,“我们上法庭吧,我和你争希希抚养权。”
    搁以往,刘意可绝对要和他大吵一架,可今天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状态奇差,保不齐会做出自我伤害的事,她没胆量在他伤口上撒盐。季绍明扔下一句话,转身上车,以最高时速冲出家属院。
    一路闯红灯,他在市内的大道上四处狂飙,飞驰过北湖公园大门,季绍明踩刹车,“吱呀——”轮胎摩擦路面尖叫,原路倒车停下。
    雪后初霁,园内游人稀少,他跐着雪泥笔直朝湖边走去。环湖四周的树都挂有冰柱,啪嗒啪嗒向下滴水。湖面未上冻,码头边,船家坐马扎捧一杯热茶徐徐喝。多种的船型,脚蹬的,电动的,季绍明直指水上黄澄澄的鸭子船。那得摇桨,船主说,半小时五十。
    他扫了两百块,没等船主去小房子取救生衣给他,季绍明就跳上船,自行解开绳索划走。靠岸边的湖水结了细碎的浮冰,船驶过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脆响,越朝湖心划就顺畅多了。
    北方水系匮乏,广泛的水域谓之“海”,童年时期他们称呼这里为“海子”,爸爸妈妈领他坐一只黄鸭船,他戴一顶圆顶的棉绒毛线帽,短腿翘在座椅边,尚不能落地。他长到少年,夏日里与好友戏水纳凉,刘意可在湖边游野泳,他亲手抓住拿刀片划破她大腿的小流氓。年岁再大一些,黄鸭船的另一侧坐着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希希,飒爽的秋风吹过,她手中风车吱扭扭转,满舱的欢笑。
    他的人生曾经有过非常多踏实的幸福,他攥紧船桨就像攥紧它们,然而都已不复。他也有过很多奢望,譬如向晗,也都成为过往云烟。
    小船在湖心打转,季绍明丢下桨站立,船失衡摇晃,船主在岸上见状吹哨警示。
    太阳光被白雪反射,明晃晃的刺着眼睛痛。远些的小洲上,浅敷在亭子顶的积雪化水,润湿的红瓦显露,在阳光下发光,淡色的天地间红得格外鲜明。一尾红鱼撞击船舷后,向湖水深处归去,清晨澄澈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他能看见鱼。
    一头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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