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灿烂 第51节
“那我去给你做点吃的。”贺平意穿上脱鞋下床,原本想跟荆璨说让他在这里等自己。可转过身,看到荆璨曲着腿坐在床上,不错眼地看着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朝眼中茫然一片的人伸出一只手:“走,陪我一起去做。”
荆璨的反应仍旧有些迟钝,他明明听见了贺平意的话,却好像好半天才解读完毕似的,看着贺平意发怔。
贺平意又将手朝前递了递,荆璨才终于像是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因为怕吵醒宋忆南和荆在行,贺平意把动作放得很轻。荆璨跟在他身边,也不说话,但贺平意挪两步,他就也跟着挪两步。贺平意把一碗鸡蛋羹下了锅,侧身抱住荆璨,亲了他一下。
“怎么了?”贺平意笑着问,“怕我丢了啊?”
荆璨一开始只是摇摇头,不说话地靠着他站着,在锅里的水开始沸腾时,贺平意听到身旁的人说:“怕我丢了。”
鸡蛋羹很快就熟了,因为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荆璨的肠胃在刚一接触到食物时很不舒服。贺平意看他一直用左手捂着胃,便说:“不急,慢点吃。”
荆璨从碗里舀了一大勺,递给到贺平意的面前:“你也吃点。”
这碗鸡蛋羹俩人吃了十分钟,吃完,贺平意把碗拿到水池里,用很小的水流冲着刷了。这回荆璨没跟着他进来,贺平意原本以为荆璨会坐在餐桌前等他,可到了餐厅,眼睛却没捕捉到想看到的人。
贺平意偏了偏脑袋,发现了正蹲在冰箱前的荆璨。
贺平意走过去,也蹲到荆璨身边,问他:“怎么了?”
荆璨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子,因为有冰覆在上面,贺平意看不清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冰箱门大开,冷冻层的冷气不住地往外扑,凝成白色的水汽。荆璨用两只手攥着那个东西,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冰箱前蹲久了还是会冷,贺平意用一只手覆上荆璨已经快要抵住冰箱隔层的那个膝盖,问:“冷不冷?要不要先起来?”
荆璨盯着贺平意帮他挡着寒冷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眶是红的。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贺平意,贺平意愣了愣,接住。
摸到那东西的时候贺平意便在心中有了猜测,他把外面套着的保鲜袋打开,果然,看到了一颗芒果。
芒果上面画着个戴眼镜的小人,还有当初他写上去的那几个字,“一人一个。”
他拨了拨芒果,看到里面还放着一个被封起来的塑料管,塑料管里是当初那把荆璨执意要的小绿伞,还有一张小纸条。
在他之前,荆璨先一步伸手,将那个塑料管拿了起来。
“我以前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神智不清了,连重要的人都忘了,要怎么办?”
贺平意不知道荆璨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但听到这,他沉声说:“不会。”
荆璨捏着塑料管,抬起视线看他。他试着扯了扯嘴角,不过并没有成功地呈现出一个笑,便又埋下了头。
“后来我想,脑子会失灵,可感官不会,身体的喜好应该是最原始的吧,所以……就算有一天我疯了,我应该还是会喜欢吃芒果,还是会喜欢看到的绿色的东西。”
荆璨两手用力一捏,塑料管的封口便如破冰般裂开。小纸条被从塑料管里抽出来,展开于手指间。
上面只有三个字,是被荆璨叫过无数次的名字。
在看清的一瞬间,贺平意便理解了荆璨的意思。
把喜欢的人记在喜欢的一切旁边,那即便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他肯定也能记得他。
荆璨忽然倾身,抱住了正盯着芒果愣神的人。
短袖没什么遮掩或阻挡的作用,贺平意能感受到荆璨的气息扑到自己的肩上,不稳,滚烫。这让他想起了那个还有着雾气的清晨,低着头的男生塞给他一个芒果,他不过调侃了一句,那个男生便红了脸,把另一颗也塞给他了。
“贺平意,你不要怕我。”
荆璨说完这话,就用牙齿叼住了贺平意的衣服,他将那棉布扯起了一个小凸起,像是每个人平静的人生中可能遇到的那一点意外。他压抑着自己,不想让自己哭出来,一双拳头则在贺平意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握着,像是拼命想要拉紧什么东西。
贺平意在听到荆璨那句话的时候就忍不住了,刚才看到那颗芒果时而产生的酸胀情绪一股脑冲进了这个安静的房间。在他的记忆里荆璨有许多种样子,在楼道里温柔笑着的样子,在攀岩壁上不肯认输的样子,在赛车场上固执地验证飘移过弯时的样子,在青岩寺的路上像个小鸟一样朝前跑的样子,在放映厅里,眼睛闪着光的样子……他想,无论哪种都好,但绝不能是像现在这样,不安,恐惧,自卑。
他的荆璨不应该是这样的。
荆璨在抖,抖得越来越厉害。明明是初夏,他却好像是穿了单薄的衣服,站在满是大雪的寒冬夜里。
眼泪无声滚落,贺平意垂下眼,用一只手臂环抱住荆璨,将他使劲勒到自己怀里。
荆璨渐渐哭得厉害,贺平意却是哽着喉咙,安慰的话根本无从说起。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好像能感受到荆璨巨大的痛苦,可他又很清楚,他感知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永远不会真正知道荆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颗芒果冻进冰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像他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哥哥在死前有着怎样痛苦的精神世界。
他想,如果说荆璨现在表现出来的、能让他感受到的痛苦是十分,那么荆璨真正经历的,应该是一百分、一万分。
可就算是这十分的痛苦,都让他痛得流出了眼泪,那荆璨这么久以来又是怎么面对的呢?
他忽然想起了在这间屋子厨房的窗边,荆璨安安静静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其实那时他的眼底没什么情绪,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因为这么多年过去,这些灰暗的,生长于废墟之下的情绪,早就被荆璨妥帖地藏好了。
他不说,就谁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怕你,”泪水顺着贺平意的侧脸,落到荆璨的肩窝,贺平意侧头,吻上柔软的耳根,“我爱你啊。”
第五十七章
那天之后,贺平意一直没去学校,王小伟给他送来了书和卷子,他和荆璨便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间里。宋忆南和荆在行也一直留在徽河,令贺平意有些意外的是,除了在第一次看到他顺手将荆璨喝不下的粥倒到自己碗里时表现出诧异的神情外,他们并没有对他和荆璨的形影不离提出任何异议。
当然,两个人还是把握着分寸的,只有在荆璨屋里,或者是无人的天台上,他们才会毫不遮掩地袒露情感。荆璨在那几天非常粘人,贺平意在书桌前做题,一回头,便能看到荆璨坐在床上。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但又完全没在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平意。
荆璨变得比以前爱撒娇了,也不那么害羞了,贺平意躺在床上的时候,荆璨会将脑袋枕到他的胸口,随着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去呼吸,等两个人的呼吸频率完全契合在一起时,荆璨会仰起头吻他。
贺平意很享受荆璨这样主动的亲近,可每每吻完,看到荆璨的那双眼睛,他又会不可抑制地心疼。荆璨的眼底总是好像泛着不明显水光,或者说,像一颗宝石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宝石里满是情意,情意却总被一层恐惧裹着。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重复着荆璨那晚的那句,“怕我丢了”。
贺平意知道荆璨在害怕,却不知道怎么能让他不怕。他当不了超人,也不能让荆璨在一夜之间病好,便只能慢慢地去安抚他。
茫然无措下,亲密好像成了唯一有效的安定剂。贺平意把荆璨压在身下亲吻,等到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除了渴望之外的情绪后,他会亲亲他的眼睛,叫一声:“小璨。”
其实在从前,贺平意并没有这样叫过荆璨。尽管两人已经亲亲密密地谈了恋爱,尽管他早就把微信的备注换成了这样的昵称,可男孩子面对亲昵的称呼总是有些害羞,无论是他还是荆璨。
他第一次这样唤出荆璨的名字时,荆璨明显地怔了怔——同样的名字被不同的人叫出来,真的会有不同的效果。明明贺平意的音调比宋忆南要低许多,荆璨却觉得那声音像扬着尾巴一般撩人。
他没应,贺平意便抱着他又唤了一声,再一声……像是山谷里回音,不断重复着执着的爱意。
许多声后,荆璨终于将双臂合拢,抱着贺平意的脖子应了低低的一声。
“嗯。”
荆璨说不清那几天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态度过的,他更像是在恐惧的驱使下逃避着现实,不去想贺平意的高考,不想未来,不想现实,就只贪图暂时的安定。
陆秋来过好几通电话,开始只是担心地询问贺平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去上学,也不回家,贺平意不愿跟陆秋多说,便总含含糊糊地回过去。一次两次的陆秋还没什么,次数多了,陆秋的语气便有些不太好。贺平意每次都刻意避着荆璨接电话,但荆璨跟他跟得太紧,所以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陆秋的不满与担心。
“平意,虽然我们不要求你什么,但是高考不能不考的啊。”
“没有,妈,我不是想不参加高考,我复习呢,每天都在做卷子的。”贺平意瞥见荆璨慢慢耷拉下去的眼皮,匆匆结束了和陆秋的对话,“妈,您放心,我真的没事,也不会落下学习,我这还有点事,晚点我再给您打。”
挂断电话,贺平意把手机扔到桌上,朝正坐在床上看着他发愣的人伸出了一只手。
得到他的示意,荆璨起身,朝他走过来。贺平意用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腰一揽,便摁着荆璨侧身坐到了自己的腿上。
他们还从没以这种姿势拥抱过,荆璨一时间连手应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贺平意没给他适应的时间,用两只手抱紧了坐在他腿上的人,问:“怎么了?”
“你妈妈担心了?”
“嗯,”瞧荆璨的身子僵硬得不行,贺平意捏了捏他的脖子,想让他放松下来,“晚上我回家一趟?回去待一会儿我再回来。”
“好,”荆璨把一直绷着的肩松下来,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又赶紧补充说,“你在家睡吧,别回来了。”
贺平意盯着他闪个不停的眸子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真想我回家睡?”
荆璨一开始没说话,他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了舒服了一些,然后歪头,将脑袋枕到了贺平意的肩膀上。视线落在空荡屋子的某处,眼睫扑簌颤动两下后,他挪开视线,在贺平意的肩上缩了缩脖子。
“不想。”他老实说。
“那不就得了,”贺平意收了收手臂,把他抱得更紧,“我晚上回来陪你睡,别想那么多。”
这晚的天边有些惨淡,贺平意离开后,荆璨一直趴在窗口,仰头看着那没什么光亮的弦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但后来逐渐能感受到脖子传来的酸通感,眼睛也有些胀。他把额头缓缓抵到窗棱上,闭着眼缓神,却忽然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来人的脚步声很轻,也很熟悉。
荆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些日子,尽管有贺平意在身边,可他的那些幻觉却一点也没有要消退的意思。许何谓来找他的次数更加频繁,有时是站在房间里看着他,有时会和他说话。甚至,有时候明明贺平意还在屋子里,许何谓仍旧会站在一旁,执着地喊他的名字。
荆璨慢慢转头,望过去,果然,看到许何谓抱着新年,坐在贺平意经常坐的椅子上。
“你不来摸摸它吗?”明亮的灯光下,许何谓笑了笑,问。
荆璨理智尚存,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回答许何谓的话,不应该和他有任何互动,可新年就那么无辜地趴在那看着他,所以鬼使神差地,他还是起了身。
新年依旧很乖,荆璨将手覆上它的小脑袋,它便闭上眼睛,好像在享受久违的亲近。荆璨蹲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许何谓:“你能照顾它吗?”
虽依旧噙着温和的笑,可许何谓摇头的动作却是带着几分坚决:“不,我不能照顾它,它是你的。”
它是你的。
荆璨不说话,把下巴压进臂弯,接着一下下摸着新年的脑袋。
告别总是艰难的,和许何谓告别算一次,和新年告别算一次。荆璨有些难过地想,好像这么多年他总在经历着单方面的告别,一次次发现那些自己留恋的人或物只是病痛的片段,一次次闭上已经张开的嘴巴。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想说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心头的血好像也变得越来越凉。
对于另一个世界,他一直是害怕又留恋的,他总觉得那个世界其实就是他自己,是他所有渴望和欲望的写照,是他用情绪和思想一点点缠绕成的庞然大物。他知道他需要割断自己和那个世界的交流,他也一次次尝试,但最后发现,这真的太难了。
有时候他会茫然地想,如果那个世界本就是他自己,那他割断的是什么呢?他又真的能割断吗?
新年似乎感知到什么,在荆璨收回手的瞬间,它突然从许何谓的身上跳了下来,晃着尾巴朝荆璨叫个不停。荆璨心里一惊,赶紧将手指竖到唇边:“嘘,别叫。”
话说完,荆璨愣了愣。
不对,弄错了,他在心里纠正自己,新年是假的,它的叫声别人是听不见的。
新年开始绕着他转圈,还不住用爪子去扒他的腿,看上去焦急又害怕。
“他呢?回家了吗?”荆璨僵着身子没动,许何谓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
“嗯。”心神被新年扯着,荆璨不自觉地应了声。
“他每天陪你在家,会耽误学习的。”许何谓这次似乎并不在意荆璨的躲避,只是平静地说,“离高考没剩多少日子了,你该让他去学校。”
“我知道啊。”回过神来,荆璨平静地抬头,跟许何谓说,“我打算让他回学校的。”
等到许何谓离开时,荆璨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用手撑着椅子想要站起来,但蹲得太久,两条腿麻得厉害,再加上起身后眼前出现了大脑缺氧后的一片漆黑,荆璨不知怎么,竟一下子栽到了地上。
摔倒时扶了一下床沿,倒是没有制造出太大的声响。脑袋接触到坚硬的木地板,晕眩的感觉变得愈发厉害。荆璨仰躺在地上,被明明晃晃的灯光晃得心慌。他抬起一只手挡在眼睛上,同时听到新年不住在他耳边“汪汪”的声音。
荆璨撑着身子爬起来,和新年对视半晌,终于还是伸手抱起了它。
贺平意匆匆赶回来,打开房门,看到荆璨已经卧在床上睡着了。他没盖被子,宽松的短袖没有规则地歪向一边,即便是睡梦中,额上依然顽固地竖着几座眉峰。
将门在身后轻轻扣紧,贺平意用手臂撑在床上,弯身靠近了荆璨的脸。
他亲了荆璨一下,很轻,睡着的人却跟着这个吻转了转头,将脸朝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