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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没

    光绪二十一年的春节惨淡无比,宫中取消了所有的祝贺庆典与宗亲宴会,朝廷内外密切关注着威海卫的消息与命悬一线的北洋水师。
    时值一年里最热闹的春节,寻常百姓家里尚有欢声笑语,可层层宫阙内的风却寒冷肃杀,与几月前宫内倾尽所能为皇太后庆贺六旬万寿的盛大热闹场面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自皇上来探过婉贞福晋的病,婉贞福晋身上也渐渐畅快了许多,白天的时候已能够出院来随意走动,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食欲也比原先好了许多。
    时值春节,虽国家正与日本起战,可春节最基本的礼数总不能少,除夕当夜载潋同兄长们在祠堂内向阿玛上过了香,便往婉贞福晋房中来一同用年夜饭,一同守岁。载潋在除夕当日特意穿了一身红地绉绣五彩丹蝶大袄,头上的珠花与流苏等也都换了红色,就连花盆底鞋上嵌着的珠穗子,静心也特意挑了红色的来给载潋穿,就为了能让婉贞福晋瞧着喜庆些。
    载沣领着弟弟妹妹几人往福晋房中去,听得府外传来零零星星几声烟花爆竹的声响,不禁摇了摇头叹气道,“今年这春节,又有谁是真正的高兴呢。”
    载潋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兄长身后,载洵听罢了载沣的话,神情也颇有几分黯淡,却强打了精神道,“哥哥,如今朝廷有难,我们在府里过年,就尽量节俭些,只是这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更何况大额娘刚大病一场,我们无非是为了讨她高兴,图个热闹吉利罢了。”
    载涛的神情仍旧轻快,对自己两位兄长笑道,“五哥六哥,我们做臣子的,如今不能为皇上分担些什么,唯独有照顾好了额娘,让皇上放心,才算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春节的气候冷得令人耐受不住,几日前下了场零零星星的雪水,从思谦堂到后院的回廊檐下便都结了冰挂,载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瑛隐急忙提了斗篷来替她披,载潋却一把挡下来,回头对瑛隐道,“不用了,前头两步就到,不用费这功夫。”载潋回头时没瞧见阿瑟,心里不禁纳闷儿,时值春节,她在京城里又没有亲人,能上哪儿呢?
    于是载潋便问瑛隐道,“阿瑟上哪儿去了,怎么没跟着?”
    静心便上前来回话道,“格格,王爷刚才吩咐,要请岳家父子过府来一块儿过年,阿瑟姑娘便跟着去了,等会儿就回来。”载潋回想起往日里两人见面时的说说笑笑,又想起两人年龄相仿,所学知识也相同,他们的父亲又都效力于北洋水师,难免会觉得投缘。
    载潋想到这里,忽然懂得了些什么,却没说些什么,只是含着笑点了点头,道,“好,等他们过来,就领着他们先见过了额娘。”载洵却是个后知后觉的榆木脑袋,同阿瑟与卓义相处了那么久,却仍旧什么异样也没有察觉,此时听了静心的话,不禁笑话道,“哟,这俩人却是怎么了,倒成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
    载潋跟着三位兄长进额娘的暖阁时,见阿玛两位侧福晋刘佳氏和李佳氏也都在房里,正陪着额娘用茶闲叙,二人见了他们兄妹进来,便也都起身,颔首站在了婉贞福晋身边。
    载沣几人径直从两位侧福晋面前走过,并不需要见礼,走到婉贞福晋面前才依次跪倒,三跪三起后,四人齐声向婉贞福晋道,“孩儿等恭祝额娘新春如意,福体安康,万病回春,寿比南山。”
    婉贞福晋听过了吉祥话儿,心里头高兴得很,挥手示意扶秋过来,扶秋步伐轻盈,手里捧了托盘,上头放了四只荷包,载潋等人依照顺序接过去,婉贞福晋才又道,“年前的时候,我照着你们每人的喜好做了几段络子,今儿个送给你们,往后戴在身上,也不算是忘了我…还有锭银子,只作薄意,为你们来年讨个平安吉祥。”
    载潋几人双手举过头顶,将额娘赏的荷包接下,而后才磕头谢赏,“孩儿等谢额娘恩赏。”
    载潋随着兄长起后,婉贞福晋才又挥手示意了李妈妈过来,指着李妈妈手中捧着的一些珍贵绸缎对刘佳氏与李佳氏两位侧福晋道,“年前太后赏的些云锦,给你们去做几身儿新衣裳吧。”
    两位侧福晋忙行蹲礼,颔首道,“奴才谢福晋赏赐。”
    随后众人才入席,婉贞福晋坐在正中主位,右侧分坐载沣、载洵、载涛与载潋,左侧依次坐着刘佳氏与李佳氏。
    婉贞福晋在载沣耳边低语了两句,载沣便点头,拍手示意站在外头的张文忠与顾文孝都进来,在载潋等人所坐的圆桌旁又添了桌子与圆凳,请府里各院掌事的谙达和姑姑们都入座,静心也在桌上落了座,留瑛隐站在载潋身后伺候着。
    载洵院里掌事苏和泰与载涛院里掌事阿林保也都入了座,外头伺候的人才陆陆续续端上年夜饭来。
    载潋见静心等人也都入席一同用膳,不禁对额娘笑道,“额娘作善降祥,来年一定会平平安安,身体康健的。”婉贞福晋却笑,望着载潋道,“额娘一把年纪,只为图个热闹罢了!自己倒是没什么,唯独希望你身上的伤都快些好了,额娘心里头的病才算是真正好了。”
    载潋莞尔一笑,站起身来在圆桌旁随意走动了几步给额娘看,笑道,“额娘您看,我早都好了!您可别担心了,好好休养着才是!”
    载涛见载潋乱动,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坐下,在她身边板着脸色道,“你啊,才好不久又乱走乱动的,也不知前儿是谁坐不下,疼得直叫唤呢,再不好好儿养着,我们和额娘便不管你了!”
    载潋噘着嘴瞥了载涛一眼,哼了一声道,“七哥就是这样,大过年的也不叫我舒服自在了,还要在额娘跟前儿揭我短儿!”
    载潋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安若与重熙两个丫头掀了门帘进来,跪在载沣与婉贞福晋面前道,“回王爷,岳家父子过府来了。”
    载沣听后忙道,“快请进来!”载潋也许久未见顺叔与卓义了,便迫不及待地望着门口,婉贞福晋得知今日岳家父子要一同过来,也欣喜得很,忙命人出去迎。
    阿瑟头一个打了帘子,喜盈盈地走进暖阁来,载潋才瞧见原来外头竟下起了白茫茫的大雪,阿瑟肩头上还落着些未化的雪花。
    岳忱顺与岳卓义父子俩打了帘子进来时,门帘子的缝隙里便钻进一股冷风来,风卷着雪花便灌进暖阁里来,在后头跟着的两个丫鬟见了,忙将门帘压平实了。
    载潋拉了阿瑟的手,领着她去给额娘请安,阿瑟向婉贞福晋行了蹲礼,载潋才在额娘身前笑道,“额娘,前段时日您病着,女儿不敢扰您,就没领着她来给您请安了。她叫刘瑟瑟,是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大人的女儿,曾往英国学习的,她因受父亲所托,想见李中堂和皇上,才会独自被困天津。她生母过世,如今又和父亲失去联系,女儿想帮她,便留她在身边了。”
    婉贞福晋听罢载潋说的话,目光怜悯地拉起阿瑟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淡淡笑道,“潋儿和你投缘,你便踏踏实实留在府上,什么都不用担心。”
    “瑟瑟谢福晋,福晋大恩,瑟瑟必尽力回报。”阿瑟感激地向婉贞福晋又磕了一头,载潋在一旁便扶她起来,婉贞福晋又道,“你快起来吧,你在我府上,便当我做你自己的长辈便是了。”
    载潋领着阿瑟见过了额娘,载沣又领了岳忱顺与卓义去给额娘请了安,额娘仍记得顺叔,时隔过年再相见,已是双眼含泪,连连询问旧人身体如何。
    岳忱顺跪在地上答道,“托福晋洪福,奴才一向康健,只是远在天津,常常牵挂王爷与福晋。”婉贞福晋听到顺叔提起醇贤亲王来,泪不禁落得更凶了起来,忙用绢子去擦。
    载沣怕大过年的再惹了婉贞福晋伤心,忙引开话题道,“额娘,您瞧,这是顺叔的儿子,如今已这么大了。”卓义听见载沣的话,忙向婉贞福晋磕了头道,“卓义见过福晋,晚辈给福晋请安了,恭祝福晋福泽康健。”
    婉贞福晋瞧见眉目俊秀的卓义,才破涕而笑道,“孩子,来我瞧瞧。”卓义颔首上前了几步,婉贞福晋欣喜道,“好孩子,怎么跟着一块儿回来了,这些年在天津都好吗?”
    载沣替卓义答了话,道,“额娘,在天津时,顺叔一直送卓义在传教士的学校里学习英文,如今卓义希望能去京师同文馆再进修些知识。六弟和妹妹便领着他一块儿回来了,六弟还说,顺叔年纪大了,若卓义走了,实在放心不下他,便接顺叔一同回来了。”
    婉贞福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含了笑对卓义道,“学海无涯,你能够严于律己,不安于现状,实该令你父亲骄傲。”顺叔忙答,“福晋过奖了。”
    众人皆坐好后,各式佳肴才终于都上齐,圆桌上从内至外有凤尾群翅、参婆千子、芙蓉鹿尾、豆沙凉糕、二龙戏珠、翠柳凤丝与翡翠鱼丁等诸多菜肴。
    瑛隐在载潋的盘子里布了菜后,才夹起来入口去尝,随后便笑道,“今儿这年夜饭是六哥和七哥督着办的吧?实在都是佳肴美味。”
    载涛默默用着盘子里的菜,垂着头淡笑,“为了讨额娘一笑罢了。”
    载沣用到一半,忽叫来了张文忠来,吩咐他道,“给各府上的菜别忘了,吩咐厨房做新鲜的,往恭邸、惇邸、庆邸还有各个镇国公、辅国公府上送去,别耽搁了。”
    张文忠应了话便要去,婉贞福晋却叫住他,笑道“文忠,你亲自去趟恭邸上吧,和六爷说说,就说我替他招纳了个贤才,想送去同文馆学习的,问问他可行吗?”
    载潋听了此话,心中不禁大喜,没想到自己还没替卓义想办法向六叔开口,额娘就已替卓义作打算了,有额娘开口,六叔又怎么会拒绝呢。
    载潋喜难自持地拉了拉卓义的衣袖,卓义也喜得不知该当说些什么,只剩起身向婉贞福晋磕头谢恩。婉贞福晋却只和蔼地笑,令载潋快扶他起来,对他道,“我不知你真才实学如何,只是我儿子女儿信任赏识你,我便信他们,将来去了同文馆,可要好好进益,别令我们失望才是啊。”
    “是!”卓义欣喜得连目光中都仿佛有星星,连连答道,“卓义入了同文馆,一定好好进益,绝不令福晋还有王爷失望!”
    除夕的年夜饭正吃得热闹,载潋喝了些酒,微微有些酒意,身上发起一层汗来,搭着载涛的肩和他顽笑,忽听外头有人进来,向载沣回话道,“王爷,太后和万岁爷赏的菜到了。”众人一听此话忙都起身,迎着外头传菜的小太监进来,载潋也忙摇摇晃晃地跟着站起来。
    载沣站在最前头,见了来传菜的小太监便拱手道,“辛苦谙达了。”小太监连连答不敢,以笑脸相迎着,将手里的屉盒放在圆桌上,从中取出一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来,放在圆桌正中心,随后向众人介绍道,“醇王爷,老福晋,这是太后赏的万福肉,先前太后过六旬万寿时最爱这道菜,才叫御厨重新又做了,特地送来醇邸上让王爷和各位主子格格尝的。”
    载沣忙颔首,连连道,“谢皇太后恩典。”小太监又从屉盒里取出第二道来,第二道菜被装在青玉白碗里,载潋隔着众多的人,仍能看到皇上赏的菜还泛着热气。
    小太监将白碗摆在太后赏的“万福肉”旁边,又向众人道,“这是万岁爷赏的相思汤圆,万岁爷说,醇邸上菜色必不会少,便赏了汤圆予各位主子尝的。”
    载潋的心猛然一颤,她听到小太监说皇上赏的是汤圆,心底瞬间划过一阵暖流,她眼底一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正月十五,她和皇上一起煮汤圆的时光。那时候皇上对自己说过的话,皇上的一瞥一笑都仍旧历历在目,闭起眼也仿佛能回忆起,皇上为自己煮的汤圆的软糯香甜。
    载潋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站在了人后,却听载洵忽然笑着问小太监道,“今儿是除夕,又不是十五,皇上怎么赏了汤圆了呢?”
    小太监也忙躬着腰身回话道,“六爷,万岁爷说了,汤圆寄相思,也寓意团团圆圆。”
    婉贞福晋听罢后已忍不住落泪,上前一步去与小太监道,“皇上有心了,劳谙达回去转告皇上,就说我们都好,叮嘱皇上珍重圣躬。”
    小太监临走前,对婉贞福晋与载潋道,“老福晋,三格格,太后说今年宫里头的宴会虽都取消了,可福晋和格格们若是乐意,用过了年夜饭便进宫去陪太后聊聊天吧,太后也说,不勉强福晋和格格。”
    婉贞福晋点头应了,道,“知道了。”便命下人送了小太监出暖阁。
    小太监走后,众人又坐回到圆桌上,尝太后和皇上赏的菜,载潋却突然魂不守舍,思绪都被掏空了一般,呆坐在圆凳上。
    直到载涛替她盛了一碗汤圆,捅了捅她,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载涛怀疑地看着载潋,道,“你这儿又想什么呢,若是不想进宫便不去了,如今这情形太后心里也明白,也说了不勉强。”
    载潋抬头瞧了瞧额娘,额娘仿佛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便对载潋道,“今儿雪大,我们不去了,额娘陪你在府里头看雪。”
    载潋捧起面前的碗,立时闻到碗中汤圆的香甜气息,碗温温热热的,载潋捧着碗只感觉暖和极了。
    她用勺子舀起一个汤圆送进嘴里,香甜软糯的口感瞬时间勾起她无数的回忆,她轻声笑了笑,心中早已明白了,为何汤圆名相思。
    用过了年夜饭后已近子时,阿林保和苏和泰在婉贞福晋院子里搭了挡雪的苇席,又添了几盏大红灯笼,载沣和载洵、载涛两人在院里点了爆竹,载潋和额娘,还有两位侧福晋裹着漳绒的斗篷,戴了貂绒的围脖,坐在苇席下头,看他们兄弟三人放炮竹。
    静心在载潋和婉贞福晋中间的茶案上放了暖炉,又在她们脚下分别摆了炭盆,瑛隐见载沣穿得单薄,张文忠又不在府上,便去取了载沣的斗篷出来,走出去给他披上,载沣转头瞧见是瑛隐,淡淡一笑,将手里的蜡烛交给瑛隐道,“来,你也试试!”
    瑛隐受宠若惊地抬头看着载沣,诺诺道了声,“王爷…”载沣却打断她道,“来,别怕,我握着你手一块儿点。”
    载潋坐在远处,望着苇席外大雪漫天,大红灯笼照着兄长们在雪地中放爆竹,而额娘就坐在自己身旁,炭盆中升起融融暖意,静心和瑛隐也都陪在自己身边。她听见阿瑟与卓义交谈的笑声,听见瑛隐惊喜的笑声,也听见额娘和姨娘们闲谈时的笑声…
    载潋感觉时光缓慢而又美好,只可惜还缺少了阿玛和皇上。载潋轻声叹了口气,她知道阿玛不可能再回来,世上很多事也并不能尽如人意,她应该珍惜当下的时光,她侧头望了望额娘平和安详的神情,感觉心中所有若有所失都被填满了。
    宫中的庆祝典礼被取消后,除夕夜便只有载湉、皇后、瑾贵人、珍贵人和荣寿公主来陪着太后用年夜饭。
    席间载湉一言不发,他的心思早已被前方的战事与北洋水师填满了,此刻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思来给这个索然无味的春节。
    皇后担心地望着载湉,怕他会因战事而再次病倒,便轻轻抚了载湉的肩头,关怀问道,“皇上您怎么了?”载湉意识到皇后在问自己话,也不愿让她担忧,便强大了精神略笑道,“朕没事儿,你不用担心。”
    太后亦深知朝廷如今要面临惨痛的败局,也没了往日赏戏的兴致,可此刻不愿为败局承担责任的她便一言不发,她抬头见皇帝神色黯淡,思及朝廷吃了败仗,心中也同样悲痛。
    珍贵人见皇上神情倦倦,认为只有自己才能让皇上振作起来,便端起酒杯敬皇上酒,她脆如银铃地笑道,“奴才敬太后还有皇上,恭祝我太后皇上圣躬康健,大清国国泰民安。”
    载湉听罢却连头也不抬,只是低着头轻笑,眼角默默滑出两滴泪来,他端起酒杯来并不回应珍贵人,只是仰头饮下,他想努力将自己灌醉。
    荣寿公主察觉到其中尴尬,忙引开了话题对太后笑道,“皇额娘,等会儿各府里福晋和格格们来了,咱们也乐呵乐呵,别总这么沉闷着,女儿担心您和万岁爷的身子啊。”
    载湉听到公主说等会儿各府上的福晋和格格们还会进宫来,想起或许能见到载潋,心中才稍觉丝毫的宽慰。他想此时此刻,身边的人也只有载潋才能与他感同身受。
    可载湉也知道,或许载潋仍旧没有原谅自己,仍旧不愿意进宫来见自己,可他还是在心里给自己留下小小的希望,他希望在这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晚还能够见到载潋,希望载潋能够解读自己寄托在一碗汤圆中的相思之意。
    转眼已过了子时,恭王府与庆王府上几个格格入了宫,载泽也领着静荣进宫来给太后请安了,可载湉却迟迟没有等来载潋的身影。
    直到他已等得迟钝麻木,连身边人对自己说的话也反应不及,他仍旧没有见到载潋的身影。他忽然听见静荣和太后交谈时有几句话的语气与载潋相像,不禁忙抬起头去找,以为是载潋来了。
    见说话的人竟是静荣,载湉不禁笑自己痴。他端起酒杯来又灌了自己一杯,皇后见了载湉的模样,心中心疼得很,忙去夺了载湉手里的酒杯,含着泪意劝道,“皇上,您别再喝了,您要爱惜身子。”
    载湉此时已有了醉意,焦头烂额的国事与无处安放的相思几乎令他喘息不过,借着酒意他竟说起了胡话,他抢回皇后手里的酒杯,继续往杯中续酒道,“朕是高兴…是高兴啊!等朕醉了,就能看见康乾盛世的大清朝…就能见到她了。”
    当夜里,载湉醉倒在了太后宫里,就算是珍贵人来劝他少喝一些,也无济于事。珍贵人恍惚间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次,皇上在养心殿偏殿里喝醉了,王商请自己去劝皇上,等她到时皇上已经喝醉了,抱着自己说起了胡话,对她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的情形,她后知后觉,忽然意识到,或者那些话,皇上根本就不是对自己说的……
    太后始终无精打采,待王府里的人都退了,她才吩咐了王商与李莲英,命他们二人传轿送皇上回养心殿去,夜里好生伺候着。
    转眼已到正月十八日,才过正月十五几天,京城的冬天仍旧极为寒冷。深夜之中,载湉在养心殿又日新卧房内睡得并不安稳,他睡前仍牵挂着处于威海卫的北洋水师,而梦中也全是零星混乱的画面,全部都有关于北洋水师。
    两日前的正月十六,他才刚刚得知噩耗——威海卫此时已是硝烟漫天,日军军舰对北洋水师进行了前后堵截,丁汝昌为防止日军使用清朝的炮台攻击北洋水师,下令众将士亲自摧毁了炮台,局面令人痛心疾首。
    而两日后这个寒冷的夜晚,载湉本该在安稳的熟睡中度过,却被军机等人的匆忙脚步声彻底打破了。恭亲王领着一众军机大臣过隆宗门,一路往养心殿而来,过了遵义门后已按捺不住焦急的神情,见王商迎了出来询问情况,恭亲王已迫不及待道,“公公快领我等进去,前方战报,有急事要奏。”
    王商知道如今前方战事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便强忍着对皇上的心疼,领着众军机进正殿候驾,自己则去又日新卧房中唤皇上起来。
    王商轻手轻脚进了又日新卧房,点了一盏烛灯,放在皇上的床头,强压下不忍,跪在皇上的床榻边叩首道,“万岁爷!众军机求见,有要事奏!”
    王商本做好了再多唤几次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仅仅只说了一遍,皇上便已从榻上坐起了身来,他仍旧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眼中还布满着血丝,可他还是连一刻的犹豫都没有,飞身跳下床榻来,连衣裳也顾不得穿,只披了一件墨蓝色的外衣,举了烛灯就匆匆向殿外跑。
    “北洋水师如何!”他在跑向众军机大臣面前时吼问,而众军机此时已是泣声连连,见载湉从卧房内跑了出来,忙一齐跪倒,连头也不敢抬,而军机当中,也早已有人哭得连连颤抖。
    “皇上!”恭亲王也已经是老泪纵横,他心中已然是悲怆万千,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一腔热血,发起了洋务运动,他曾无比希望大清朝能再现康乾盛世,却未想到,如今自己年老,所见的局面却是如此。
    恭亲王跪着向载湉挪动了几步,重重叩首,说出了其余人都不敢说的话,“皇上,正月十八日,丁汝昌命北洋水师仍存各舰爆破自沉,丁汝昌也服毒自杀,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载湉听罢此话已几近昏厥,身子一僵便倒在身后的御座上,王商与寇连材忙围上前来,二人哽咽着大吼,“万岁爷!”恭亲王也冲至载湉的身边,立时哭声四起,养心殿内一片哀绝之意。
    “王爷…”载湉的声音已变得毫无气力,他抬起手来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却空落落地滑下。恭亲王伸出手去抓住了载湉的手,跪在他面前道,“皇上!…事到如今,唯有谈和了。”
    载湉的胸口起伏着,他的双眼睁得巨大,却连眨也不眨,唯有眼泪不断滑落,“谈和,如何谈和,日本人要我割地,意欲侵吞我宝岛台湾,若割台湾,则天下人心尽失,朕何以为天下之主!”
    恭亲王也只剩下连连地摇头,载湉则又问,“日本人驱逐了张荫桓与邵友濂,还有何人能够委以重任,与日本人谈和?”恭亲王则答,“回皇上,日本人点名要李鸿章去……”
    载湉先前因不满于李鸿章的畏战态度,曾在战时对李鸿章多加申斥,他也曾因为斥责了李鸿章与太后发生了矛盾,因李鸿章是太后垂帘听政时期留下来的老臣,载湉都没有顾及太后的颜面,拔去他的三眼花翎,并褫夺黄马褂。可如今,却不得不再用李鸿章,他心中也尽是悲愤。
    可他已无路可退了,他感觉眼前天旋地转,可却强令自己坐直了身子,他仍旧止不住眼中的泪,对恭亲王道,“传李鸿章…”
    载潋得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阿瑟哭喊着冲进载潋的房来,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她痛哭流涕有难止之势,而载潋心中的痛却不比她少分毫。
    阿瑟哭得气息几乎已绝,她倒在载潋的面前痛哭道,“格格,格格…格格!我的父亲,我父亲他…再也回不来了!咱们的北洋水师,彻彻底底败给了日本人!”
    载潋听到这个消息时,气息几乎已断绝,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全是混乱的声响,此时此刻,皇上每一次向自己表达中兴夙愿的声音全部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脑海中全部变成杂乱无章的嗡嗡声。
    载潋却不像阿瑟,此刻已经哭不出一滴眼泪来,她的心如同被人挖去了一样痛,她知道北洋水师是阿玛一手创建的,若阿玛在天有灵,闻知今日噩耗,又岂能瞑目。
    她知道皇上无比希望打赢这一仗,希望能让天下百姓看到朝廷中兴之望,也知道皇上在北洋水师身上寄予了无尽的厚望,可如今的一切,眼下惨痛的败局,皇上又该如何孑然一身去面对呢?
    载潋无法去想象此刻皇上的心痛,因为仅仅只是想象,她便已痛苦得无法呼吸。
    阿瑟蹲在角落里痛哭流涕,她想为父亲诉的冤情此刻已显得无关痛痒了,北洋水师已全军覆没,不复存在了,那些曾经诬陷她父亲的官僚将士们也都在这场惨败中落入了无尽的海底。
    载潋却说不出一句安慰阿瑟的话来,她的心里此时此刻只剩下皇上,只剩下那个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心的人。
    载潋如同失了魂魄,她一路向外奔跑,她想要入宫,想要见皇上,想要陪在他身边,纵然什么也不能做,纵然她什么也无法改变,可她只想让皇上知道,他从来不是孤独一人,他的身边一直都有她。
    载潋寻了阿升来为自己驾马,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吩咐道,“入宫去。”载潋走得太匆忙,就连随身伺候的静心与瑛隐也都不在,只她一人往宫里去。
    宫中长街上的大雪仍旧未化,长街两侧的房檐下低垂着冰挂,夹道中寒风阵阵,将载潋脸上的泪都风干了,寒冷吹在脸上如同匕首在割一样疼,可载潋却都感觉不到了。
    载潋到养心殿时,只见皇后与瑾贵人、珍贵人三人都在遵义门外,正欲向外走,皇后见远处来人是载潋,便停了步子特意关怀问道,“潋儿!你回来了,身上都还好吗?”
    载潋见了皇后已忍不住痛哭,她陡然跪倒在皇后的面前,重重磕头道,“奴才不孝,回来后仍未向娘娘请安!奴才一切都好…如今情形,奴才怎还值得娘娘牵肠挂肚!”
    皇后闻声后也已是泪流满面,扶起了载潋,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声声悲戚,只剩下喊载潋的名字,“潋儿!潋儿…”
    珍贵人见皇后与载潋纠缠不清,此刻颇有些不满地上前来两步道,“不知三格格是为何事入宫,皇后娘娘与我等才去养心殿,皇上为北洋水师悲痛难遏,此刻除军机大臣外皆不见人,三格格既不能为皇上分担国事,便不要再为皇上添忧!”
    皇后此刻才松开了载潋,她在除夕夜时听得真切,皇上酒醉后口口声声喊的都是“载潋”的名字,她知道皇上会愿意见她的,为了能让载湉更好受一些,皇后也顾不得自己心中的悲伤,只对载潋淡笑道,“潋儿你去吧,皇上会见你的。”
    载潋只又为皇后磕了头,尚来不及擦干自己眼底的泪,便飞步冲进了养心殿中,她沿着回廊一路向内走,正见军机大臣等从院中退出来,她一路沿着廊下而走,并不与外臣们走在一起。
    载潋进到养心殿内时,感觉自己所有的思念早已都涌上了心头,她太想见到里面的人,王商与寇连材二人见是载潋来了,心中都不禁一惊,因方才载湉在悲痛之下屏退了后妃三人,王商便不知皇上是否愿意见载潋,便疾跑着先去向载湉回了话道,“万岁爷,三格格来了,让她进来吗?”
    载湉面对着养心殿内的窗而站,背对着王商,一句话也没有答。凭着多年伺候的默契,王商便已知道了皇上的态度,于是默默退到殿外,没有阻拦载潋。
    载潋默默走进皇上所在的侧殿里来,见他此刻垂首站在窗下,肩膀因哭泣而不住颤抖,心中疼痛已一层盖过一层。
    载潋见到皇上时,被阻绝的泪水此刻已流了满面,她不敢发出声响来,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思念、悲痛与心疼此刻已将载潋彻底吞没了,她望着站在远处背对着自己的皇上,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
    载潋没有向皇上行礼,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缓缓地喘息着,努力抑制自己背上的情绪,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更惹了皇上难过。载潋缓缓靠近皇上,知道看到皇上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一步,她才咬牙闭起了眼睛,展开自己的怀抱,将眼前的皇上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
    载潋将自己的头埋在皇上的背后,双手紧紧环抱住他,不给他们彼此留有一丝一毫的空隙。
    “皇上,奴才来了,奴才回来了…奴才想陪在皇上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能做,哪怕就只这样,抱着皇上也好。”载潋已不会精巧的措辞,只剩下言说其心。
    载湉伸出手去缓缓握紧载潋的手,他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仍旧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宫墙,他的泪此刻也更加抑制不住,他牵挂思念的人,终于回到他的身边了。
    “潋儿…谢谢你。”载湉轻声说道,载潋却问他道,“皇上何故说谢。”
    载湉忽转过身来,反将载潋紧紧拥抱在怀里,他用手臂环住载潋的头与背,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谢谢你还愿意来,谢谢你还愿意陪着朕,和朕一同分担悲苦。”
    载潋用手不断摩挲着载湉的背,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一字一句缓缓道,“皇上,奴才的确怕,甚至一度不敢入宫来见皇上,奴才是怕极了……可皇上难过,皇上需要奴才,若奴才能让皇上高兴,哪怕能让皇上心里好受一点儿,那奴才就不怕,奴才就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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