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新
气候渐渐转暖,自太后移驾颐和园后,宫中的日子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尽管皇上仍每日频繁召见军机,催促翁同龢、张荫桓与李鸿章等总理衙门大臣尽快传见康有为,朝廷的局势也随之瞬息万变,而载潋却因为能够寸步不离地陪伴在皇上身边,能与他一起面对复杂棘手的难题而感觉到踏实与满足。载潋能清晰感受到皇上因为遇到康有为所产生的喜悦,以及对康有为所描绘的新政、新局面迫不及待的期待。皇上那颗极为年轻的心火热地燃烧着,令他迫切地想要听到康有为的建议,甚至能够亲自召见此人。
而一直藏在载潋内心角落中,令她隐隐不安的便是岳卓义如今的这位“老师”——康有为,因为如今皇上感兴趣于康有为的建议言论,载潋才会多挪出十二分的心力去对此人了解考求。载潋能在卓义身上看到康有为的影子,载潋曾有耳闻,朝廷当中多有人言“康有为狂妄”,载潋从前并不屑于那些流言蜚语,可自从那日她见到了恼羞成怒、口不择言的卓义后,也不禁渐信风言风语。
康有为为人究竟如何,本与载潋毫无干系,她唯一担心的只有皇上的安危,她怕皇上会受惑于此人,被此人蒙蔽。另一侧太后虎视眈眈,时刻注意着宫中的一举一动,载潋更担心皇上的自身安危。
晨起梳妆时,载潋在心中盘算着时日,想到今日就要往颐和园中请安为太后请安,隐隐的不安便更愈演愈烈起来。她见静心从柜中随意选了件湖蓝色的花卉纹氅衣来,便搭了静心的手嘱咐道,“今日往颐和园请安,要见太后,选件稳重些的来吧。”
静心许是将载潋还要定期面见太后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此刻忽然听到,不禁有些诧异和担忧,她和载潋的心情是一样的,而她担忧的,只有载潋的安危。静心重新用装着炭火的熨斗熨平了一件墨蓝色的纱绣仙鹤纹氅衣来给载潋换上,随后又帮着瑛隐一起为她梳好了头。
载潋先往养心殿给皇上请安,在门外时已听到殿内有外臣的声音,她自觉地退到了一边,想等殿内奏对的大臣离开后才进去请安,却忽听到站在养心殿门外的孙佑良道,“格格,万岁爷吩咐,若您晨起了来请安,即刻进去便是。”
载潋微蹙了蹙眉,又问孙佑良道,“不用回避外臣们吗?”孙佑良只摇头笑道,“不用,万岁爷吩咐了,让您即刻进去。”
载潋此刻忽升起几分抵触,她此刻无比想要回避皇上与朝臣们的谈话,因为她不想在即将面见太后的时候得知皇上的打算,她怕自己会在疏忽中向太后泄露了皇上的打算。
可载潋没有办法,是皇上让她进,她就不能不进。载潋放轻了脚步声,见皇上仍坐在勤政亲贤殿内的老位置上,一名载潋眼生的大臣则站在皇上身前,微微躬着身子。
载潋见皇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一份奏折,殿内鸦雀无声,连自鸣钟上指针走动的声音都能听得格外清晰。载潋略在勤政亲贤殿外的门后站了片刻,忽听到那名大臣恭声道,“臣都察院左都御史裕德,向圣上呈代奏事。此乃广东进士康有为进呈奏章,康赴臣衙门呈请代奏,臣与公等同阅,尚无违碍之处,若照例抄录进呈,恐致耽误时日,是以未便拘泥于成例,谨将原件恭呈御览,伏乞圣鉴。”
载潋没有听到皇上说什么,只看到有小太监进去为在场的大臣搬了凳子,皇上赐了他座。载潋站在殿外片刻,便听到皇上令他跪安的声音,她下意识往门后躲了躲,见外臣向后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了,她才转身进了勤政亲贤殿。
载潋见皇上换了个位置,坐在了窗下的卧榻上,继续全神贯注地看手中的奏折,载潋不忍心打扰皇上,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礼,轻声道,“奴才请皇上安,恭请圣躬安康。”
载湉听见载潋的声音,才将目光从奏折上挪开片刻,略笑了笑对载潋道,“起吧,坐。”
载潋向后退了几步,落座在殿内一张圆凳上,载潋一言未发,想等皇上先开口,可良久后载湉才对载潋道,“今日往颐和园请安,你想好如何对太后说了吗?”载潋心下一沉,隐隐的不安复又出来作乱,她摇了摇头,道,“奴才希望皇上明示。”
此刻载湉才放下手中的奏章,轻笑了一声道,“若太后问及康有为,你简言几句便是,可说曾听闻他向朝廷上书,可身为女眷又无从知晓细枝末节,只是风闻。或言从不知晓他的名字。你是宫外女眷,太后不敢太过诘难于你,不然令宫人皆知,你是太后留在朕身边的眼线。”
载湉见载潋的神色仍有不安,起身来走动了几步,一直走到载潋的身前,以双生搭在载潋的肩膀上,道,“别怕,有朕在呢。”
载潋猛然将站在自己身前的皇上拥进怀里,她用双手盘抱住皇上的腰身,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笑声问道,“可皇上…您明知奴才是要到太后面前被问话的,又何苦让奴才听见您与外臣之间的奏对呢?”
载湉用手抚了抚载潋的头发,抿了抿嘴轻笑道,“因为朕想让你知道,朕选择让你留在身边,选择让你去到太后面前,不是因为朕方便利用你,而是因为朕信任你,朕即将要做的事情,朕不想对你隐瞒,也不需要对你隐瞒。”
载潋抬起头去,望着皇上全神贯注望向自己的眼神,她感觉自己的双肩被皇上握得好紧,她感受到自己正被所爱之人全心信任。眼前的人,是她愿意花尽所有力量去爱护与爱敬的人,时至此刻她终于不忍再退缩,也不可能再退缩。
载潋与载湉正紧紧相拥在一起,忽听外头传来王商的声音,他道,“皇上,珍妃主子来给您请安了。”
载潋听到此话,惊慌失措得连忙松开自己正紧紧抱着皇上的双手,她匆匆忙忙起身时撞翻了自己方才坐的圆凳,可珍妃却不等皇上通传,早已紧跟在王商身后进来了,珍妃听到椅子翻到在地的声响,又看到惊慌失措、面颊飞红的载潋,不禁立时起了疑心。
载潋已有时日未见珍妃了,今日再见她,只见她穿着一身粉红色芙蓉纱兰花氅衣,头上戴着点翠宝石绢珠翠条,肤色雪白,双目灵动明媚,复位后明显比原先更加美丽,气色也更好了。
载潋慌张地低下头去扶翻倒的圆凳,随后蹲在地上向珍妃行礼道,“奴才载潋请珍妃娘娘安,娘娘万福。”珍妃看见载潋,仍然记恨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可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对她不计前嫌,她也只好“不计前嫌”,于是挥了挥手随口道,“你起吧。”
珍妃径直走到载湉身侧,她见载湉落座在窗下的榻上,便规规矩矩请了安,随后也坐到载湉的身侧。
载湉将手中的奏折合起来,推放到一边,伸出手去抓起珍妃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关怀珍妃道,“最近休息得好吗?”
珍妃羞涩地低头一笑,顺势将下颚抵在载湉肩头上,歪着头笑道,“谢万岁爷关怀,奴才休息得好,只是皇上最近没去景仁宫,奴才不知道皇上休息得怎样,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皇上今晚会去景仁宫吗?”
载湉垂着眼眸淡笑了笑,他用手刮了刮珍妃的鼻尖,笑着答应道,“好,好,朕一直想着要去看你,只是近来都没能顾得上,是朕疏忽了。”
珍妃愉快地点了点头,用手攥住了皇上的手,继续靠在他的怀里。而载潋此刻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垂首站在一侧,她感觉心中如有火烧,竟然开始盼着快些到去给太后请安的时辰,好能离开此刻身处的养心殿。
为了缓解眼下的手足无措和尴尬伤心,载潋只好转身去收拾皇上书案上的笔墨与砚台,可她刚刚挂了一支毛笔,便听到珍妃问皇上道,“皇上,您的御用之物,如何能叫宫外女眷随意碰呢。”
载潋听到后下意识收回了手来,她感觉脸上一片火热,她悄悄抬头望了望珍妃,见她正起身,向自己走过来。载潋向后退了两步,默默低下了头,又听到珍妃边走边说道,“原是奴才疏忽了,没能为皇上亲自整理用物,偏叫外人来替奴才做。”
载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知道珍妃还在介怀皇嗣一事,所以才会对载潋充满敌意。载湉曾在婉贞福晋临终前,亲耳听到婉贞福晋对他说,载潋不是害死皇嗣的人,福晋还一再叮嘱,让他相信载潋。
可婉贞福晋没有告诉载湉,究竟谁才是元凶,载潋又为何心甘情愿为那个人顶罪,连在宝华殿内几近一死也毫无怨言,载潋究竟是为谁在做事。
可载湉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也选择相信了载潋,但他不能强迫珍妃也相信。他只希望将来新政落成,自己全权在握,能够彻底查清此事,还载潋清白,也让珍妃心安。
载湉望着珍妃的背影,略摇了摇头道,“珍儿,载潋是朕的妹妹,朕唯一的妹妹,她不是外人。”
珍妃一边为载湉整理着书案一边道,“皇上,可是奴才在,这些事情就只能由奴才来做,由不得任何人来插手。”
载潋见皇上神情无奈地蹙着眉,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便忙上前去摇了摇头,随后跪在载湉面前道,“皇上,时辰到了,奴才这就往颐和园给太后请安了。”
载湉点了点头,神情无奈地挤出一抹笑来,道,“去吧,一路上小心。”
载潋起身后一言未发,大步跑出了养心殿,她站在养心殿外的抱厦下,紧紧靠着身后的圆柱,她才敢大口大口的呼吸。珍妃的出现令她所有的幻想都破碎,她想要陪在皇上身边,和他站在一起面对所有即将发生的难题,甚至是危险,可珍妃的到来,让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她何德何能可以站在皇上的身边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呢?
载潋的心情就宛如此刻外头的天,春雨淅沥,始终不能豁然。
载潋自西华门出宫,坐马车一路前往颐和园,到达颐和园东宫门外时雨势渐大,太后派了宫女撑伞出来迎接载潋,载潋与撑伞的宫女一路同行,最终才到太后起居的乐寿堂。
乐寿堂的屋檐外支起了雨棚,雨滴落在雨棚上的声音与雨水溅落在昆明湖上的淅沥声远近交融,让载潋想起从前与额娘一路同行来到这里的情形,可如今她已再见不到额娘了。载潋长出一口气,赶走自己的心事,她知道自己今日来到这里是有要事须完成的。
载潋从宫女撑的伞下走出来,在乐寿堂外净了衣裳,整理了妆发后才拾步走进乐寿堂内。
载潋左右打量,见皇后、瑾妃与荣寿公主都在太后跟前,庆亲王的女儿四格格、载泽的福晋静荣、太后的侄媳妇元大奶奶也在,可令载潋没想到,原先曾在六旬万寿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荣禄二女儿幼兰也在。
载潋跟着前来引路的崔玉贵走到太后身前,恭恭敬敬地拾群跪倒,叩头请安道,“奴才载潋恭请太后圣安。”太后正端着镜片和公主下棋,笑得正欢,见载潋到了忙放下了手里的棋子道,“潋儿到了,快起吧。”
载潋起身后微微含笑,又福身向皇后、瑾妃以及大公主请了安,皇后等人也简略关怀了几句,载潋便按礼答之。太后并不急于问载潋话,而是笑盈盈地牵过了载潋的手来,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潋儿,给你认识个人!”说罢便将荣禄的女儿幼兰招来,将她二人的手搭在一起,对载潋笑道,“这是荣禄家的二女儿幼兰,原先叫你哥哥认识过的,你们二人也熟识熟识,说不准日后还是一家人呢!”
太后话音刚落,公主便盈盈地笑起来,打着手里的绣面扇子笑道,“哎呦,瞧皇额娘是铁了心呢,小五儿怎么这样好福气呀!”载潋知道公主向来喊载沣“小五儿”,是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五的缘故。
载潋心底有些不适,她想起自己曾在皇上与翁同龢的对话中听到过,翁同龢言“荣中堂可是太后的心腹”。那将来幼兰若是嫁给载沣,岂非要在家里安插一个真正的太后的眼线吗?
可载潋不能表现分毫,唯有挤出微笑来,略福了福身向幼兰道,“潋儿请姐姐安。”幼兰也忙还礼,躬着身子将载潋扶起来道,“不敢受三格格礼,幼兰给三格格请安了。”
载潋知道太后最擅长笼络之术,就像今日,她让自己过来,明是为了问话,却一点也不露出急色,而是先嘘寒问暖一番,让自己先攀结认识她心腹大臣的女儿。
太后尚不着急于问话,载潋心中也在奇怪,却听李莲英从外头进来传话道,“太后,大臣们都到了。”太后缓缓从西窗下的卧榻上站起身来,由公主和四格格搀扶着往正殿的鸾座上走。
太后在乐寿堂正殿内一副博古图七扇屏风前的鸾座上坐定,小太监们便在大殿西侧拉起一道仙鹤屏风来,让载潋等女眷留在西侧殿内的屏风后。
载潋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殿外的大臣们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地列为四列,站定后一齐拂袖跪倒,参拜太后。
暖阁西侧顿时鸦雀无声,皇后端坐在屏风后的卧榻上继续饮茶,瑾妃坐在皇后身侧。载潋和四格格并排坐在一起,却不与她交谈,载潋看到正殿内有许多眼熟的大臣,今日翁同龢也入颐和园来为太后请安。
诸大臣跪倒参拜后,复又站起身来等由太后问话,太后因已“归政”于皇上,不便直接出面问询政事,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询翁同龢道,“翁师傅,近来皇上在宫里一切都好吗?”翁同龢迈出一步来拱手躬身道,“回太后,皇上每日早朝晏罢,宵衣旰食,上呈皇太后慈谕,下通白丁俗客,慎左右,通下情,一切都好。”
太后仿佛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笑道,“有你这样博采众学的老师在皇帝身边,我也就可以安心颐养,过我的清净日子了。”
太后没有再多问几句话,便挥了挥手对站在殿内诸多满汉大臣们说道,“你们汉臣都先退吧,留我们再说说话儿。”
载潋看到四列大臣中的两列排排而退,中间的两列朝臣留在原地,待汉臣们已经退出大殿去,崔玉贵便着人将挡在西暖阁与正殿之间的屏风撤了,请皇后与公主等人出来。载潋跟在皇后身后走出西侧暖阁,又见众多小太监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间摆了两排桌椅,摆放上茶盏与新鲜果盘。
载潋落座在太后身边的圆凳上,见殿内仍留下几名满族大臣,其中就有幼兰的阿玛——从天津进京的荣禄,还有太后倚信的庆亲王奕劻,以及载潋的六叔恭亲王。太后又挥手示意李莲英,对他道,“叫他们都进吧,可别叫他们说我不疼他们。”李莲英轻声笑了笑,忙出去传人,载潋正疑惑太后说的是什么人,就见自己的哥哥载沣以及恭亲王次子载滢,惇郡王载濂,庆亲王长子载振等人慢悠悠地走入殿来。
载潋望着此刻出现在殿内的人们,想着果真与方才所见的年迈稳重的汉臣们是天壤之别,此时眼前的人们,多是些轻浮毛躁的小王爷小贝勒,从未对朝廷做过什么贡献,却生来就是贵胄,仅因为他们是皇上的亲眷,太后的亲眷。除了见到自己的哥哥载沣能让载潋感到开心,她对其余的人,都带有莫名的排斥感。
载振与载濂率先落座在殿内的桌旁,载振举起茶盏来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随后又对太后笑道,“太后,您可算想起我们来了,叫我们在外头好等!您这儿又有好茶,不如天天让我们到这儿来消遣罢!”太后笑骂他道,“你这猴儿急崽子,下回就叫你在外头站到天黑,有再好的也不给你用!”
载潋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能体会到皇上的孤独,皇上注定是无法与这些纨绔之辈走在一起的,而这些人却又都是他的亲眷,是太后疼爱的晚辈们。
众人都坐定后,太后才忽然喊了声“载潋”,载潋立时一个激灵,突然站起身来跪倒听从太后问话,太后望着殿内的诸多亲贵,悠悠问道,“自醇贤亲王福晋薨逝,你一直留住在宫中,你如实告诉我,皇上近来都见什么人,都忙什么事?”
载潋的心立时慌乱起来,却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道,“皇上每日召见外臣,奴才身为女眷,至于细枝末节不得而知,然奴才留住宫中,所见确如翁师傅所说,皇上早朝晏罢,夙夜深宫,牵挂百姓与社稷。”
太后的声音变得毫无感情,她又问载潋道,“闻言皇上倚信广东进士康有为,意欲召见,你曾听皇上提起过没有?”载潋感觉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太后果然问到了康有为,她向太后叩了一头道,“回太后,奴才从未听说过,也不敢打探朝廷大事。”
太后听载潋如此说,心里顿时起了火气,却也不能在众人面前骂载潋无用,因为太后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将载潋留在宫里的目的,便只能让载潋起。
载潋才起,尚不能站稳,忽听到李莲英又来报,“太后,万岁爷也到了。”载潋心中大为吃惊,没想到皇上会临时决定往颐和园来请安,她望着乐寿堂外的一片雨帘,见皇上身穿一件蓝地缂丝云纹龙袍,手里攥着一块龙籽玉,上头挂着一段明黄色的络子,正大步向乐寿堂走来。
皇上大步走进乐寿堂来,除去太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连忙颔首起身,向后退了半步后跪倒叩头,一齐道,“奴才等恭请皇上圣安,恭祝圣躬安康。”
载湉没有先让众人起,而是先向太后问安道,“儿臣请亲爸爸安。”随后才叫在场的所有人都起,载潋起身坐定后目光便一刻不离地盯着皇上,她见皇上面带倦色,却强打精神对太后笑道,“亲爸爸,儿臣今日来,是有要事想请亲爸爸示下。”
太后却没有转头看着皇上,她扬了扬嘴角,温和地笑道,“不必请我示下,我早已撤帘归政于皇帝,你想做的事情,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载潋知道太后说的并不是真心话,尽管皇上亲政已久,但是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太后从来都没有放弃对朝政大事的幕后操控,太后嗜权如命,她将权力看得比任何情感都更重,此番皇上想要在政.权中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只要动摇分毫太后的权力根基,就一定会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这样的道理连载潋这样的王府女眷都明白,更何况如恭亲王、荣禄和庆亲王等在朝廷上久经沉浮的老谋深算之人呢?可此刻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只剩下太后与皇上一对母子之间的谈话。
皇上久久没有说话,乐寿堂内寂静得令人害怕,良久后皇上才又道,“甲午大败后儿臣曾请亲爸爸慈谕,亲爸爸说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年即纳曾国藩建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以图富强也。苟可致富强者,儿臣可自为之,亲爸爸不内制。儿臣如今得见广东康有为改革建议条陈,意欲先由李鸿章、张荫桓及翁同龢等人代为召见,后亲自召见,不知亲爸爸有何建议?”
载湉是下定了决心要进行变法改革的,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如果动摇了太后的根基,很可能连自己都会被太后连根拔起,可是为了天下所有有识之士,所有翘首企盼中兴之治的黎民百姓,祖宗两百年来的社稷江山,他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下定决心要铤而走险。
他想要在所有王公亲贵的面前提醒太后,他所要做的改革是有太后的首肯的,让她无法从中制衡。太后也清晰记得自己曾做出过的承诺,可她当时并不知晓皇帝到底要翻出多大的波澜来,如果仅在无关痛痒的层面进行调整,太后自然不会阻拦,但如果皇帝想要进行权力的重新分配,那太后必然是不能容忍的。可如今皇帝的变革仍在筹措阶段,没有实质性的举措,她不能直言劝阻什么,更何况此时碍于众王公亲贵的面,她只能道,“若康言有可引用,我必不内制,可皇上要知道,绝不能以康有为一人之法,撼动祖宗根基大法。”
皇上来后,乐寿堂内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载潋偷偷抬头去瞧了瞧皇上,见皇上还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眼神,似乎在安慰她不必紧张,也让她明白,在太后面前的危险和压力,有他和自己一起承担。
太后随后再没有说话,而是挥手让众人都跪安退了出去,也让皇上先回玉澜堂休息,晚上雨停了再回宫中。皇上离开后,载潋仍旧留在太后身边,她和大公主及四格格一起为太后奉茶,载潋见太后留下了幼兰的父亲荣禄,庆亲王奕劻,以及一个载潋从未见过的满洲大臣。
载潋捧着公主为太后冲泡好的龙井,缓缓向内暖阁走,她站在暖阁门外略停了步子,见内暖阁的四人正相对而坐,太后坐在窗下,三名大臣并排坐在太后对侧。
载潋左右打量,见暖阁外无人,便将茶放在暖阁门口一盏紫檀立柜上,她躲在门外,听到太后先开口问道,“近日皇上任性乱为,尔等曾劝阻皇帝否?”载潋的门缝中看到那个自己不识面的大臣跪伏在地哭道,“太后!皇上天性,奴才等无人敢拦。”
载潋屏住呼吸,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她听到太后蹙了蹙眉挥手道,“刚毅,你先起吧!”载潋此刻才记住了眼前这个微胖男人的名字——刚毅。随后载潋才又听到刚毅道,“奴才屡次婉陈,劝皇上不可听信康有为之法,却屡遭申斥。”
太后的语气里颇有些怒意,急问道,“难道他一人策划,也不与你等商量?”载潋看到荣禄与刚毅两人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叹气道,“太后,唯有翁同龢能呈皇上旨意。”
随后刚毅便又一头跪伏在地,连连磕头,连连哭求道,“奴才叩请皇太后出面劝阻!”载潋屏息凝神地望着门缝隙里的太后,她想知道太后的真正想法,想知道太后在自己的心腹面前究竟会说些什么,最终载潋只听到太后冷冷地绝情道,“你起来,俟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载潋被吓得连连退了两步,她听到太后那句“我自有办法”不由得寒毛竖立,她知道太后是个手段强硬决绝且嗜权如命的人。自出生起,载潋就知道天下所有人都惧怕太后,因为她的算计与手段。若太后已做好了打算,不给皇上留有退路,那皇上绝不能保全自身。载潋惊慌中撞到了身后的紫檀立柜,茶水翻倒在立柜上,顺着柜子洒了一地。
太后听到门外有异动,忙叫李莲英出来察看,载潋听见太后的话,情急之中便将自己的手指放进杯中残余的滚烫茶水中,手指瞬间被烫得红肿。
李莲英推门出来,见是载潋站在门外,不由吃了一惊道,“哟三格格,怎么是您在这儿呢,您怎么了?”载潋将自己红肿的手指伸出来给李莲英看,故作委屈道,“大总管,您瞧我这笨手笨脚,想给太后奉茶的,不料想茶杯太烫,想放在立柜上歇下手,却将茶打翻了,把手也烫了!”
李莲英忙吩咐人去拿冰水和毛巾过来,又命人将洒在地上的茶水清理干净,最后领着载潋进到暖阁里去,对太后道,“太后,是三格格想给您奉茶,却将茶杯打翻了。奴才瞧三格格的手被烫伤了,已叫人去端冰水和毛巾过来了。”
太后急忙牵过载潋的手来,瞧见她手指红肿,忙对李莲英道,“别端冰水了,去传太医过来!”随后又对荣禄、刚毅与奕劻笑道,“也是个从没伺候过人的。”
载潋谢了太后,太后便叫她回去歇着,又对她道,“往后这些事儿你就不要做了,我也不嗔怪你,知道你在府里也是由别人伺候着的。”载潋答是,福身欲退,太后却又定定喊了一声“载潋!”
载潋只好再次站定在原地,福身道,“奴才在。”太后沉默了片刻,随后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回去后,留心着点儿,往后我不会亏待于你。”
载潋退后,才有机会去和载沣见上一面,载潋用宫女送来的冰毛巾裹着手指,见载沣一人正沿着昆明湖边散步,身后只跟了几名小厮,便追上去高喊了一声,“哥哥!”
载沣下意识便回头去找,见载潋向自己跑来,便也小跑着向前迎了几步,见面后便笑道,“我还担心你,见太后不让你出来,还愁见不到你的面。你在宫里都好吗,什么时候回家来?”
载潋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哥哥,这段时日我是不能再回家的了,我不能弃皇上于不顾,独善其身。哥哥们周全自己,不必牵挂我。”
载沣无比担忧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载潋和自己一样,同样都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人,他能给载潋的庇护不多,他时常为此而自责。他想起对载潋交代近来家中的情况,便陪着载潋一路沿着昆明湖闲逛,道,“天津那边有事儿,我让你六哥去办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倒是顺叔的儿子岳卓义,我许久没见过他了,你有他的音讯吗?”
载潋心底一疼,摇了摇头道,“他在康有为的南海会馆,自那日听闻康有为的宣讲,就如疯魔了一般投在康有为的门下。五哥,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往后的路由他自己去走吧。”载沣拍了拍载潋的肩头以作安慰,他知道载潋十分看重卓义,才会连年夜饭都带上卓义一起,还引荐卓义给额娘和恭亲王认识。
兄妹二人之间的安逸极为短暂,他二人沿着昆明湖畔方走到清华轩门前,忽听见后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道,“醇王爷,三格格,皇上要起驾回宫了,太后传您们过去见上一面呢。”
载潋知道自己要陪皇上一同回宫,便忙转身向回走,载沣也忙不迭地跟在载潋身后,兄妹二人方走到乐寿堂前的“探海神针”码头处,就看见幼兰站在码头上一人喂着昆明湖里的鱼儿。
载沣见到幼兰在此处,便上前去浅笑了一声,“今儿昆明湖里的鱼儿是有福气了。”载潋站在远处瞧着他二人,只见幼兰转过身来对载沣笑道,“见着王爷也是福气。”
载沣邀幼兰一路向乐寿堂内走,载潋只得默默跟在他二人身后,她听到幼兰在与载沣闲谈时夸赞他道,“我阿玛说,醇王爷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载沣腼腆地笑了笑,颔首道,“代我谢过荣中堂看重,我如今虽承袭王位,也只是晚辈而已,资历浅薄。”
载潋不愿插入到载沣与幼兰中间,便独自一人走在他二人身后,忽听见六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潋儿,你等等。”
载潋回身发觉是六叔,忙福身行礼,恭亲王却神色紧张地忙将载潋扶起,他知道如今载潋一直留住在宫中,今日特意从宫中来颐和园请安,太后必有特殊用意。恭亲王无比担忧载潋如今被夹在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处境,也担心皇上如今的处境,他不知该如何向载潋提起,只得抓住片刻的间隙,向载潋叮嘱上几句。
“六叔,您有话对潋儿说吗?”载潋抬起头去望着恭亲王,见他病容疲倦,却用力抓紧了自己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潋儿,皇上左右大臣,皆为太后拨用。你务必记得提醒皇上,万勿操之过急。”
恭亲王说完此话后便匆匆走远,与载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载潋在听过此话后更加担忧起来,若皇上身边的大臣皆为太后拨用,皇上的处境岂非十分危险?若皇上想要进行改革,也势必会受到重重阻力。
载潋心事重重地进到乐寿堂时,只见皇上已在殿内了,正与皇后和瑾妃闲叙话别,载潋向太后与皇上请了安后便站在一旁。太后满心喜悦地看着幼兰与载沣一同走进殿来,不禁难掩喜悦神色,笑道,“我瞧小五儿和二丫头也投脾气!如今载沣年纪也不小了,是该留意下了。我那妹妹…从前还托付我呢。”
载潋见载沣颇有些窘迫,忙跪倒谢恩道,“奴才叩谢皇太后隆恩,只是奴才如今还小,尚未立业,不急于成家。”
太后却丝毫不顾载沣说什么,她只想说自己要说的话,她笑意盈盈地看了看载沣,又转头看了看载潋,牵起载潋的手笑道,“潋儿啊!瞧你哥哥谦虚劲儿,他不急,我还替你们急呢。要说起来,潋儿也不小了,等你哥哥的终身大事落定,我就为你择个好人选,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载潋听到此话无比抵触,她也跪倒在载沣身边,道,“奴才谢太后好意,只如今奴才还小,太后切勿…操心过急!”载潋说罢后抬头瞧了瞧皇上,只见皇上脸色铁青,眼眸低垂。
太后闲笑过了,也不愿再多留着皇上和载潋,让众亲贵与皇上告了别,便遣人送皇上和载潋出颐和园。载潋在东宫门外准备登车,她见皇上登了前头的马车,随后皇上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傍晚的一片暮色中。
载潋站在马车下,反复想起今日躲在暖阁外听到太后的那句“俟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她左思右想愈发不安,她有几句话想要对皇上说,她想劝皇上,对于康有为此人不可全信,且不能将新政推行过急,不然只可能触及太后的逆鳞。
载潋知道自己可能也会如刚毅等人是一同下场,被皇上斥责,且自己身为女眷,只可能会被斥责更重。但她还是决定要说,载潋从自己的马车前跑开,一步跨上皇上的马车,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载湉见了载潋,颇有些吃惊,却也没有赶她回去,只是淡淡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载潋掀起马车前的帘子,对在前面驾马的小太监以及孙佑良道,“走吧!”待车队已经开动,远离了颐和园宫门,载潋才放心下来,字字诚恳开口道,“皇上,今日奴才无意中听闻太后言,日后若到时候,她自有办法。可见太后心中必是不能全盘接受康有为之法的,也想好了周全应对的办法!虽然太后先前对变法做了首肯,可奴才还是要斗胆劝谏皇上,新政万万不能操之过急,也需谨慎康有为此人,若触及太后逆鳞,奴才唯恐皇上自身不能保。”
载湉今日已经累极了,他不想再听载潋说这样的话。载湉一早就清楚太后的态度,太后从没表示过自己会全盘接受变法,就算太后曾经做过首肯,载湉也不相信太后真的能够接受变法维新。
而如今他只是决定让总理衙门大臣先接见康有为,尚没有任何实质动作,就已经屡有守旧的臣工前来劝阻,他对那些人向来没有好感,更不指望他们能助力于新政,却不成想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载潋也来劝自己,让他谨慎康有为。
载湉本就在气太后那句“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却又无法发泄,因为载潋本身只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因为妹妹的出嫁而生气,他应该高兴欣慰才对。
载湉今日临时决定来颐和园请安,本也考虑到了载潋的安危,他担心载潋害怕,怕载潋被太后诘难,所以纵使政务缠身、舟车劳顿,他还是决定亲自来到颐和园,一为亲自请示太后的建议,二就是为了能保护载潋,不让她独自面对压力和危险。
而今日太后的态度已让他感到了压力重重,但他仍毫无惧怕,决定破釜沉舟。他希望得到载潋的支持和理解,却不料想,她几次三番地发问——“康有为的话是否可以尽信?”“康有为此人不可尽信。”
载湉在极度的疲惫中越想越气,他又想起太后那句“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来,他冷冷笑了两声,忽然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载潋,冷漠地问她道,“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你只想独善其身,等着太后为你指婚,嫁给你未来的好夫婿吧?!”
载潋听到此话,只感觉头顶上如被雷劈,马车在颠簸中摇摇晃晃,她腿上的力气一软瘫坐在地上,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皇上,她的眉头越蹙越紧,她不敢相信皇上竟是这样怀疑她的居心的。
载潋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从胸腔中喷涌而出的愤怒与失望,她望着眼前的皇上怒吼道,“皇上,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难道我为你担惊受怕,为你操心劳累,为了你忍受你的爱妃,在你看来,我所做的一切就只是要风风光光地嫁人吗?!”
载湉直直注视着眼前的载潋,他从没见过如此愤怒的载潋,他亦后悔刚才已经说出口的气话,可他无法收回了,载潋气得泪流满面,载湉此刻半怒半悔,他一把将载潋拉到自己怀中,他用力将载潋按到在马车内的座位上,想强吻上她的嘴唇,想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可载潋此刻气得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她一把推开自己面前的皇上,泪流满面地跳下马车去,哽咽着哭喊道,“不必这么做!我知道你今晚答应了珍妃,要去看她,我不敢再耗费你半分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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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更新啦,还是温馨提示大家,不要把小说当成历史来看呀嘿嘿~
这里是我的加工产物嘿嘿,不是历史呀~
再有就是,故事里的维新变法要开始啦,给他默默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