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番一
楚臻病愈之后,在京城当了七年闲散王爷,不是陪娇妻游山玩水就是带稚子搭弓射箭,惹得他在宫里日夜操劳的皇兄看他一年不如一年顺眼,今春一纸诏书下去,命他去西北就藩,免得他无所事事。楚臻对此毫无怨言,只要妻儿在侧,去哪都一样,况且京城他也待够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崔筱可高兴坏了,得知王府就建在凉州,她早早给许锦写了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写信时,八岁的楚瑄端坐在一侧看书,见母亲嘴角一直翘着,忍不住问:“娘你又给祁伯母写信了吗?”母亲给外祖家写信时神色温柔,给西北写信就是喜悦了。
“是啊,咱们就要搬过去跟他们住在一起了,瑄儿还记得你宝宝妹妹吗?前年她回来你们见过面的,娘记得你还把你父王亲手雕的玉佩送宝宝了。”崔筱头也不抬地道,声音温柔似水。
宝宝啊?
楚瑄放下书,认真回想。其实他不太记得了,印象中只有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玉佩的事他却记得。他属羊,五岁冬月生辰时父王送了他一块儿羊形玉佩,父王亲手雕的,他特别喜欢,没想腊月里祁伯父一家回来,他跟着父王母亲去做客,玉佩就被宝宝抢去了。其实,也不是宝宝抢的,但如果他不给她,她就不让他跟大白玩。
大白是祁伯母自小养在身边的大白狗,现在已经十几岁了,按理说算是老狗了,但大白威风凛凛,远远看起来就像一条结实的小白马,半点老态也无。如果说这么多年楚瑄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条大白狗。他曾经问母亲能不能把大白买下来,多少钱都可以,但母亲轻轻打了他一下,说大白是祁伯父的家人,买这个字提都不许提。那时楚瑄想不明白,委屈地去找父王求,不料向来什么都答应他的父王看着他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摇头。
于是楚瑄从那时开始明白,有些东西,即便是父王,也买不到。
三月里出发,一路各地官员拜见,抵达凉州时已是四月中旬,柳绿花红。
楚瑄跟母亲坐在马车里,偷偷顺着帘缝往外看,看到文武官员在前面跪拜,看见百姓围在街道两侧热闹围观。马车停顿片刻再次出发,前面的官员退开,让王府众车驾先行,于是楚瑄看到了端坐在马上的祁伯父,威严肃穆,祁伯父前面是宝宝另一位外公,也是同样的严肃表情。
这就是本朝两位威名远扬的大将军。
楚瑄收回视线,乖乖坐正,脑海里却还是两位将军的勇武模样,然后他突然发现,他连宝宝那双好看的眼睛都记不起来了,印象中她很喜欢笑的,可有这样的父亲跟干外公,她怎么可能会笑?
入住王府自然要有一番忙碌,楚瑄当然没什么事要做,就在王府各处转悠,熟悉自己的新家。
这日早上,他正在温习先生布置的功课,母亲身边的丫鬟过来唤他,说是祁夫人来了,王妃请他过去。
楚瑄放下书,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了一身华服,前往母亲的院子。
那边厅堂,崔筱许锦并排坐在主座上,崔筱将宝宝抱到腿上,稀罕的不行。两个孩子同岁,别看听着是八岁了,都是年末生的,看起来也就六七岁模样。楚瑄是随了他父王个字高,再加上王府教养自然与别家不同,站出来一看好像很懂事,宝宝就不一样了,娇娇憨憨的,跟她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宝宝,有没有想伯母啊?”崔筱在宝宝还有点婴儿肥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笑着问她。
宝宝仰起头,认真地打量这位伯母,然后点点头:“想,伯母声音最好听了,我喜欢听伯母说话。”
崔筱笑得合不拢嘴,扭头对许锦道:“还是生女儿好,又好看又嘴甜会哄人。”
许锦瞪她一眼,低头看看自己再次鼓起来的肚皮,赶紧道:“愿意生女儿你自己生,我这次一定要生儿子,儿子别听你伯母胡说,你可千万要是儿子啊。”祁景只喜欢做生儿子的事,对儿女多少并不太上心,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怀上了,许锦可是盼着多生几个儿子,自家养几个,再过继一个给荣征当孙子。
崔筱赔笑,低头时神色微暗,当年难产,太医说她很难再怀上了,她着实难过了一阵,楚臻却很高兴,她难过多久,他就连续哄了她多久,说只要一个就够了,她真的再怀上,他怕他担心地连怀胎十月都熬不过去。他这样说,崔筱记起那时他泪流满面的样,也就认了。
“娘,伯母。”正想着,楚瑄进来了,一本正经地朝两人行礼。
崔筱收起回忆,笑着将儿子叫到身边,“你宝宝妹妹来了,你不是很想她吗,快过来看看。”说着将宝宝放了下去,让她站到地上。
楚瑄到底还小,听了这话就脸红了,刚想反驳自己没有说过那种话,对上母亲警告的目光,他抿抿唇,勉强认下,然后低头去看比他矮了半头的小姑娘。看清了,之前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
这就是他的宝宝妹妹。
她跟她娘生的很像,大大的杏眼水汪汪,细白的脸蛋莹润润,红红的小嘴嫩嘟嘟。现在她也在好奇地打量他,眼里有陌生,像是初见。楚瑄顿时明白,他只是记不清,她则是完全不记得了。楚瑄有种吃亏的感觉,不想再看她,别开眼时目光却免不得掠过她身上。她穿了一身桃红的裙子,腰间系着浅紫色的裙带,裙带下坠着一枚羊形玉佩,是父王给他的那个。
楚瑄更加不高兴了,冷着脸听母亲问小丫头还认不认识他。小丫头没说话,他垂眸看去,看见她诚实地摇头,跟着在母亲教导下喊他“瑄哥哥”。
楚瑄本不想理会,但顾忌长辈在场,还是应了声。
宝宝眨眨眼睛,慢慢靠到崔筱怀里,小声问:“伯母,瑄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啊?”说话时大眼睛偷偷看着那个好看的男孩子,见他看过来,宝宝急忙扭头,埋在崔筱怀里闷声说自己的证据:“刚刚他瞪我了,看见我也不笑,他一定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啊,你瑄哥哥最喜欢你了,他那是不喜欢笑才一直绷着脸的,就跟你爹爹一样。”崔筱马上安抚小姑娘,抬头时瞪了儿子一眼,跟着把宝宝小手塞到儿子手里,柔声嘱咐道:“带妹妹去咱们家花园里玩吧,把妹妹哄好了,下午妹妹才带你去他们家看大白。”
楚瑄刚想退开,听到下午可以去将军府看大白,便僵硬地握住了那只小手。
宝宝仰头问他:“瑄哥哥,你们家花园好玩吗?”长长的眼睫扑闪扑闪的,眼中有好奇,还有不安,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
楚瑄想到她刚刚说自己不喜欢她,好像有点明白她的不安了,眼睛眨了眨,慢慢攥紧了那只小手,扯出个笑容道:“好玩,里面养了两只丹顶鹤,走,哥哥带你看鹤去,它们身上可白了。”他不能让宝宝看出来他的不喜欢啊,否则她那么小气,下午不许他看大白怎么办?他得讨好她。
看他笑了,宝宝终于放下心来,小手被他攥着,扭头朝母亲伯母告别:“娘,伯母,我跟瑄哥哥去玩了,一会儿再回来陪你们说话。”小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孩子们走了,崔筱请许锦去内室歇着,边走边夸:“宝宝真懂事,比你小时候乖巧多了。”
许锦干笑,当着崔筱的面也不藏着掩着,反问她:“还记得我小时候在大人面前什么样不?”
崔筱愣住。
许锦看她这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小时候就够淘了,她比我还淘,不过是你说要把她当亲生闺女稀罕的,现在可别嫌弃我们。宝宝是真喜欢你,那年刚从京城回来,她嫌我声音没你好听,晚上不要听我讲故事了,过了大半个月才又黏回来了。”
进了屋,两人坐到榻上,崔筱幸灾乐祸的声音顺着帘缝传了出来:“我连你都能忍,还会受不了你闺女?再说你也说了,她在长辈面前乖,那我就更喜欢了,至于她在外面淘气不淘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没看你们家王爷的玉佩都被她骗去了,哈哈,你最好好好叮嘱瑄儿几句,以后见宝宝时千万别戴什么好东西。”
“不怕,宝宝喜欢随便拿,我乐意给她。”
“呦,好大的口气啊,不愧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静王妃……”
两个当了娘的在屋中欢声笑语,一点都不担心去花园里玩耍的孩子。
王府花园。
楚瑄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追着丹顶鹤跑来跑去的红裙小姑娘,有点无法接受,他在京城出门做客时见到的姑娘们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就连比她小的也没有她这般胡闹过。
“宝宝,别追了,小心它们啄你。”来者是客,身为主人家,楚瑄再不情愿也得照顾她。
“不要,它脖子真好看,我要摸摸它!”宝宝头也不回地喊,在乱飞的羽毛中间跑个不停。
她不听话,楚瑄拿她没办法,亲自追上去拦她,结果刚抬脚,小姑娘脚下一个趔趄,突然朝前扑了出去,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楚瑄吓了一跳,飞快跑到她跟前蹲下去扶她:“摔疼了没?”女孩子都爱哭,要是她哭了,传到母亲耳里母亲肯定会责怪他没照顾好人的。
“不疼。”宝宝被他提了起来,右胳膊一直僵着,翻过手心给他看:“这是什么啊?”
楚瑄低头看去,看到一块儿脏兮兮的……鸟粪。
他忍俊不禁,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心想活该,谁让她不听话。
宝宝注意力全在手心上,刚问完就自己凑过去闻了闻,刚凑近便嫌弃地皱眉,上前就朝离她最近的楚瑄扑了过去,一边往他衣襟上抹一边埋怨地叫喊:“好臭啊,你家白鹤的屎好臭啊!”
楚瑄早在她手碰到他衣衫时就僵住了,她,她竟然敢往他身上抹?
刚要发火,小姑娘突然松开了他,扭头朝远处的湖边跑去,桃红色的身影在郁郁葱葱的园景里穿梭,像是随风飘转的桃花瓣,越飞越远。楚瑄不知为何看入神了,直到身旁丫鬟提醒他,他才拉下脸来,直接将外袍脱下甩了开去,随即去追她。
再生气,他都得看着她别掉到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