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凶死了
天斜暮晚,杳杳孤鸿里,殷晴醒来。燕归坐在窗台,一支笛玉横在唇边,一首《求凰》吹得断断续续,不成调子。
小弦窗外的雨下了许久还未停,放眼望去,无不是水天烟波,杳霭流玉,遥远的天幕似被天公作笔,泼了层雾蒙蒙的鸭蛋青。
两人还闹着别扭,谁也没理会谁。
总归无话。
殷晴见自己一觉醒了莫名转了个地儿,也未多问,肚子咕叽一声,腹中饥肠辘辘,便欲下楼觅些吃食,她方才起身将门推开一道缝,倚在窗边的少年便抬手,落了两字:“站住。”
殷晴才不想听他讲话。
后边话音未落,她耳畔忽地掠来一道风波横流,一丝幽寒森冷之气擦过她的发,将门“嘭!”一声,一击叩紧。
“燕不恕!”殷晴跺脚回头。
“谁准你一人走了?”笛子在手心打个转,燕归从窗台跃下,不悦至极。
三两步行至她面前,站定,垂眸看她:“去哪?”
“我饿。”
燕归一字不发,拉着她便往下。
殷晴不干,偏一双手被他扣得死紧,扯也扯不动,挣也挣不开,也就顺着少年一路转去了二楼堂厅。
燕归将银锭往桌上一甩,小二眉开眼笑往上迎,招呼着两人:“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问她。”少年偏一偏眼,睨着她。
“姑娘可有喜欢的?”
殷晴心底闷闷的,似憋着一股气,气他总是不由分说,我行我素的举动,任肚子咕咕叫也不张嘴。
小二是个人精,见惯了天南地北的来客,将两人这暗流涌动也全当作了小鸳鸯间的别扭,立马堆个笑来打圆场:“听这位小公子的口音,两位怕是外地人,不若尝尝本店招牌藕粉丸子?二位或是不晓,这藕粉丸子,乃是当年沁水公主修筑临水畔时所带宫中御厨,结以江南风土人情,时令之物所做——以新鲜莲藕捣碎浆磨,制成外皮,再以枇杷、芝麻、梅子、桃酥、花生为馅,封口搓圆,末以沸水煮熟,再洒几许桂花碎,入口软糯清润,沁甜可口,深得女儿家喜爱,姑娘不若尝尝?”
殷晴本就饿,又听小二这一番绘声绘色的形容,心底食指大动,就要点下头来,暗自忖度着:我做什么要与自个儿肚子过不去,再气也要吃饱了过后说。
她将要开口,小二又喜气洋洋接话道:“再者,藕和偶谐音,搓成圆子,寓意佳偶成双,团团圆圆,与两位正巧相配。”
殷晴瞟了眼燕归,一下闭了嘴。
燕归听得受用,下巴一点:“来两碗。”
“好嘞!”小二笑着收下银钱,转而出门备餐。
眼前房中又只剩两人,左右无言,窗外雨声稀落,江上雨井烟垣,他偏头瞧着她看了许久,到底还是少年气盛,沉不下心,燕归先开口道:“还生我气?”
“你这么神通广大,指不定一觉醒来就被你撇在何处了,我哪敢惹你。”殷晴瓮声瓮气,看也不看他。
“不敢?”燕归乐得一笑:“我看你是胆子大得很,这般牙尖嘴利竟叫不敢了。”
燕归抬手,执过她的下颌,强行将殷晴的脸扳正看向他,他望着她那双垂下的眼,默了会子,问:“你气什么。”
不是个问句,燕归只想说,他一退再退,也未对昆仑那伙人发难,她到底有何好气的?不过是随他回苗疆走一遭罢了,难道是他还对她不够好么?她竟是这般不愿。
“你明明知道。”殷晴嘴巴一翘,嘟嘟囔囔。
——知道她想随那些个师兄弟们离去而他不应允么?
额头青筋一跳,燕归张了口,欲脱口而出。
话到了嘴边又想着方才夜止所言,是了,他明明有法子的,只消他悄无声息布下魂蛊,以《招魂》《引魄》曲御之,她便是再有异心也不过任他摆布,何须再听她不情不愿的话——他负气一想。
但是一路行来,至此刻,他却再下不了手。
昨儿在雨里站那半宿,他想了许多,最多是想殷晴所说:“你岂不知晓我的心意,就不能再等等么?”
等。他如今犹豫不决,难道不是想等她一句心甘情愿么?
可是,他要等多久,又能否等到?燕归在心里腹悱。
他自知殷晴心性纯善,可一旦这份照拂了他的良善之心落在旁人身上分毫,那这“善”便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后快。
他只想将她占为己有,想她如他那般,只对一人欢喜、温柔、耐心、微笑。
这一份念想,在日复一日里,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他不知起于何时,只是本能地知晓,自从这一路行来,两人走过的日日夜夜里,他离她愈近,痴念便愈是浓烈。
一个不经意的眼波流转与短暂无声的对视,都能将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偏偏他……还要故作镇定。
想来想去,燕归心里涌起涛天波澜,竟也委屈上了,话里泛着一股隐隐的酸:“我是知道,那你呢,猗猗,你岂不知我所想何物?你想弃我而去难道我不曾生气?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可即便昆仑派动手在先,我也未杀他们……”
少年重重咬了“丢”之一字,面露不甘,倒有几分被人“无情休弃”的可怜样,燕归握紧了十指,抿唇:“我明明一再退让了。”
明明他都没动手,明明他都低头哄她了,她呢……为什么她不能来哄哄他呢?不能像从前一样怕他生气便乖乖地伸手抱住他?就如在洛家时,她怕他与殷彧冲突,紧紧抱着他,那一双从后环住他的柔软臂弯,让他发疯般地想念。
殷晴抬了眼,见燕归这样一幅“我都为你忍让了,你怎么还生气”的模样。
她胸膛一个起伏,更是气呼呼:“是是是,你是退让了,那就是我不懂事了,还请燕少主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把我这个处处不知好歹的家伙扔回昆仑派,省得让你烦——”
少年的目光定在她泛着微光的眼里,不知不觉拔高音量,不耐地截断:“殷晴,我何时讲了你烦?”
“你就有这意思。”殷晴越讲越委屈,泪珠在眼睛里打滚:“你凶死了!”
一句话便被噎了回来。
燕归立时沉默,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丧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