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爱意萌芽在秋日
在我的想像里,恋爱应该发生在晚上九点的图书馆。闭馆前的图书馆,是最安静的时刻,每个人都用无声的默契,保持最安全的距离。轻轻的脚步、小心地翻页、原子笔被刻意轻放,这一刻,人们的听觉被无限放大,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平日不曾注意的细节。
我想,如果口渴的时候,我会带着自己的杯子起身,和他在休息区有第一次碰面。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手机落进沙发座垫之间的缝隙,他的两隻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手臂上浮着明显的血管。休息区的感应灯亮起又暗下,但他睡得很沉,彷彿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
他的的脸上还搭着几张充满黑色字跡的笔记纸,也许是缘分使然,我经过时带起的风,居然吹落几张轻飘飘的笔记纸,它们落在地上发出一点声音,我犹豫地停下脚步。下一秒,感应灯尽责地亮起,他也察觉什么似的睁眼。
第一次的对视,是我由上至下地审视他,他则靠在沙发上,仰头望我。
这个角度,喉结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格外显眼。
我匆匆收回目光,喉咙因为乾涩,只能艰难地吞下口水。我小心地避开散落一地的笔记纸。他的字称不上漂亮,每一笔都带着随意,上面满满的数字组合在一起,变得与高三的每一份模拟卷一样晦涩难懂。
在静謐的空间里,饮水机的流水声更加明显,我的馀光扫向斜后方,他弯腰拾起一地的纸张后,走出休息区。
为何独独对他感觉熟悉呢?即使放在大眾里也不出色的长相,却让我感觉莫名熟捻,好似曾在哪里与他相遇。
有关他的记忆是被鐫刻在大脑里的,就算日渐消磨、痕跡渐淡,它依然存在。也许是为了拼凑记忆的拼图,也许是动物天性使然的见色起意,我顾不上半满的水瓶,匆匆地按掉开关,急切地走出休息室。
看见他的背影之后,我完美地掩饰自己的迫切,脚步也轻了起来。
他很快地坐下,位置就在我的位置前方几格。只是一点巧合,但我的心像被抹上蜜糖,不断散发甜蜜的味道。
我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由衷期盼往后每一天的巧遇。
自此,独自一人上图书馆时,我不再感觉排山倒海的寂寞正吞噬着我。
我喜欢漫不经心地从他那天坐的位置路过。有时候看到空荡荡的座位,我只能在心里偷偷失望;有时候看到位置上的不是他,我只能勉强笑着经过。
失落常常发生,但我更记得他在的每一刻。有时他会歪着脑袋打瞌睡,原子笔在桌子边缘徘徊,我会假装不经意地把它拨回桌上;有时他在纸上推导每一个问题,阳光从窗边洒入,打亮他的侧脸。
但我始终无法看清楚他的脸。我的眼睛就像年久失修的老相机一样,不论远近,都无法对焦在他的脸上。就连与他在休息区对视的记忆,都像过曝的底片一般模糊不清。
那一天,我仍坐在习惯的位置上,离他不远也不近,眼前的书柜很高,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身影,但一想到我和他正待在同一个空间,便心满意足。
我带着微笑提笔,在边角已经蜷曲的书页上留下一行行字跡。慢慢地,我开始沉浸在堆积如山的英文专有名词中,密密麻麻的字母遮蔽我的眼睛,以致于我没有发现他曾从我的位置旁边经过。
直到我觉得翘脚的姿势有点痠,把左脚从右腿上移开,准备换一个坐姿时,却感觉踩到一层薄薄的突起,我放下笔朝桌下看去,是一张学生证,因为我的踩踏,上面覆着薄薄一层鞋印形状的灰。
我弯腰拾起它,上面写着名字还有学号,唯独照片上的五官因为数道锐利的划痕模糊不清。
郭、天、璿,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心脏似有感应一般地顿了一下,又立刻回復平静,像在暗示我什么。
我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我轻轻扫去上面的灰尘,又把学生证工整地摆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等待主人的经过。
如果一直到我离开都没有人认领,再转交给馆员,我在心中如此盘算。
经过这番插曲,我的思绪着实被打乱,眼角的馀光不断瞄向桌边那张充满熟悉感的学生证。原本整齐的字跡因为我的分心,变得凌乱;原文书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就像永远解不开的密码。
我丧气地趴在书上,任由屋外的阳光肆意地在我身上作画。
「那个…」一道男声在离我头顶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响起。
我抬头,发现他正一脸羞窘地抓着自己的后脑勺,耳尖泛着一丝红。
「怎么了吗?」我的手不自觉地握拳,用镇定的语气问。
他指着桌上的学生证,看了周围,用微弱的声音说:「这张学生证是我的。」
他低垂眉眼对着我说,下午的阳光包裹着他,看起来就像在发光一样。我这么想着,手上却没有动作。
空气迟滞一秒,我发现他悬空的指尖好像在微微颤抖。
「拿走吧。」我说。
「那我拿走了喔。」他连取走学生证的姿势都带着优雅。
「谢谢。」他摇了摇手中的证件,在阳光里对我灿笑,然后转身离去,而他肩上背的是我最近时常刻意巧遇的黑色背包。
就像偶像剧的俗套剧情一样,我的脸颊像上了一层薄薄的腮红,只能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呆愣,他就像吸血鬼一样,抽乾我全身上下的精力,唯有一下又一下大力跳动的心脏,能证明我还活着。
空气中,淡淡的青草味在室内渐渐散去。
我摀着心脏,将侧脸贴在冰凉的桌面,双眼还出神地望着原本放着学生证的位置。
不知何时,我才发现,暖阳和煦的今日,玻璃窗上覆着几条雨丝的痕跡,在阳光照射下,就要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