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怕狗
曼谷当代艺术馆的圆形回廊下，藏着一间间手工作坊和小小的咖啡饮料档。市政府预算充足，冷气打到十足十，不断有逛累了的年轻人进来买冰饮顺便看免费的画展。小耳朵低着头，慢悠悠地挖着冰淇淋，前额绒毛间沁出细细的汗珠。
“不容易啊，雪山小狐狸也终于流汗了，”田岸递过纸巾，“擦擦汗，小心着凉了。”
“啊？”她从神游中惊醒。
田岸用纸巾给她摁了摁鬓间发际，又滑到鼻尖和人中，一并吸去那里沁出的细细水珠。
小人儿舔了舔嘴角，眼睛弯成月牙，“曼谷真的好热，下午已经连着吃了两个冰淇淋了。”
“叫你不要贪心走太多地方，就在商场里呆着休息一下，晚上再出来也行。”田岸接过已经化了一半的冰淇淋：“什么味道的？”
“好像是薄荷，我也没听懂店员说的是泰语还是英语。我看名字叫做地球冰淇淋来着，本来是蓝绿色的，现在化了看不清楚了。”小耳朵回头望了望冰淇淋店的看板，一水的小清新手绘。
“可能是蝶豆花染色的，和我们中午吃饭的时候喝的紫色苏打水一样。”
“中午你带我去的泰屋好漂亮呀。”艾珥拿过放在桌上的数码相机，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哎呀这张我眼睛闭起来了，删掉删掉。”
田岸探过头去。生机勃勃的绿、古朴的木檐和木纺车、雪白的细胳膊细腿儿从明媚的桃红吊带裙里随意伸展出来，晃得人挪不开眼。
“这张也挺好的，删掉干嘛。”田岸趁她不留神，伸手把相机又拿了回来，“等我回去存到电脑里再一起发给你。”
“不要，我要先挑过，把不好看的都删掉。”
“别啊，暑假的时候我就指着这些照片想你呢。”田岸故意凑过去，用鬓角蹭她的鼻尖。
“讨厌讨厌讨厌……你身上都是汗味。”她低声笑着，伸出食指轻轻推着着他的脑袋。
小人儿不经逗，每次相似又新鲜的反应，有些小女人的娇羞，又不脱孩子气。乐此不疲的游戏。
“泰丝博物馆的商店里没有你喜欢的吗？你不是说泰航空姐的制服很好看来着，那就是金汤普森的泰丝公司设计的。”
“好看是好看，但都太华丽了，我穿不出去。”小耳朵低头摆弄着相机的带子，又扬起脸来：“我就在丝绸大王的泰屋里拍拍照、吃吃东西就好啦……有没有拍到菠萝炒饭？菠萝和我的脸一样大哎。”
“就想着吃，晚上不要又抱怨吃多了。”田岸笑着在她的颈后捏了一下。
小耳朵笑着躲他，“为了晚饭多吃两口，我决定……多走两圈！”
田岸装着眼前一黑的样子往前一倒，伸手把她捞进怀里。“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度假就是要在有山有水的地方躺平，再不济趴在泳池边发呆也行。”
“讨厌，蹭了我一身汗。”艾珥在他怀里笑闹着，挣扎着要起来，“逛来逛去都在市中心，晚上有什么节目？”
“你不是爱逛夜市吗？今天正好是礼拜天，晚上要不要去火车头夜市？”
“是卖吃的夜市吗？晚饭就在那边解决了？”她的眼睛亮起来。
田岸想了想：“好像主要是卖旧货的，吃的应该也有。要不先在这附近吃点？”
田岸摊开在口袋里揣得皱巴巴的曼谷交通图，比对着手里的旅行指南。“火车市场在东南角上，可以先坐轻轨到Bang Na站再打车过去。”
“这本旅行书都快掉皮了，里面的内容还靠谱吗？”艾珥拿过这一大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旅行指南，“Southeast Asia on a Shoestring的2003年版……这也没几年，怎么已经这么旧了？”
“我哥在河内的旧书店买的，之前不知道倒了几手了，他带着这本书去东南亚走了一圈，就变成这样了。我回国前我哥把这本书塞给我，让我送它最后一程，我也没什么用上它的机会。”
“那明年你回加拿大前把这本书送我吧，我帮你走完东南亚。”
田岸一怔，再看对面兴高采烈的小耳朵。她似乎神色无异，似乎刚刚脱口而出的话里没有一丝伤感。
还是换个话题吧，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叹了一口气。
“反正都要坐轻轨往东走，要不要在中间找一站出来逛逛？小资好像爱去素坤逸站一带。”
“这一站附近有什么？”艾珥的手指沿着地铁线滑动，停在了Nana站，“这个站的名字和那个叫娜娜的漫画一样哎。”
“那个追摇滚明星的少女漫画？”田岸似乎有点印象。
“是啊，你怎么知道？里面的人都画得过分纤细了，我还是喜欢壮实肉感一点的。但是剧情真的很抓人，高中的时候我们班的女生都看疯了。”
田岸刚想笑她喜欢的偏偏是和自己不同风格的外形，就看到艾珥翻着旅行指南的手停了下来，细长的眼睛努力睁圆，现出一种好奇又困惑的神情。
“这里说娜娜是红灯区，还有世界上最大的风月场，叫娜娜广场……好想去看看，我们可以在这里快快出站逛一下吗？”
田岸哭笑不得：“你怎么总喜欢打听这种奇怪的地方？”
“你去过吗？”
“这个叫什么Nana的地方没有，但是以前和家里人来旅游的时候去看过人妖表演，还有什么特技表演的，都乱七八糟的，小孩子不能看的。”
“什么特技表演？”
田岸望着兴致盎然的小耳朵，咽下了就快滚到嘴边的话：“就是脱衣舞表演。”什么人体喷射乒乓球的看了就头疼的画面，还是在记忆中删除比较好。
“切，脱衣舞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还以为是马戏团呢。”眼珠一转，她又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压低了声音：“你和你哥两个人偷偷去的吧。”
“别提了，我妈公司旅游的时候莫名其妙被带去的，我当时才初二，被人妖抓着手往她乳沟里带，我妈在旁边直接脸都吓白了。”
“哈哈哈哈”，艾珥笑得直捶桌子，“好想在旁边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
“得了吧，你自己算算你那时候几岁，怕是要被吓哭了。”
“我……我不进店，看一眼就跑。”艾珥被他笑眯眯的眼神看得有些尴尬，但执拗的性子一上来，还是不想放弃。”不是有你在嘛，那些人看到我们是一起的，就不会想做我们的生意了……让我瞄一眼就走，好嘛？”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想做我们的生意……你自己说要去的啊，被吓到不要怪我。”
“哦？你答应啦？”她蓦地跳起就要走。
“现在天都没黑，去了也白去，先在附近逛逛吃个饭再走吧。”田岸有心要转移她的注意力。
“要不要上去看画展？海报上说五楼到九楼是本地艺术家的联展。”艾珥把目光投向馆内一层一层旋转向上的白色回廊，从一楼一直望向天顶，整个空间通透又明亮。
“快走快走……”艾珥推着田岸的腰，催促他快点沿着圆形回廊向上爬。
“从大厅坐扶梯到五楼再开始走路不好吗……”田岸扶额，“你还真是精力旺盛，晚上还要逛夜市，省点体力吧。”
“虽然大展在五楼，但一到四层还有小展嘛，就这样跳过也太可惜了。”小耳朵向前跳了一步，紧紧圈住他的腰，给他指着墙上风格繁复瑰丽的传统故事插画，“这是七个头的蛇神那伽……这是猴神哈努曼，罗摩衍那的故事里有。”
见她看得入神，田岸忍不住搂了她一把，心里禁不住的得意，看来艾珥很喜欢他选的这个目的地。
“这些神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明天去大皇宫到处都是，有你看的。”把她交迭的小手又紧了一紧，两个人拖着步子向上爬。
“到五楼啦！”小耳朵松开手，忽而闪到他身前，微微侧着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小心后面有人，”田岸把她拉进怀里，给看完展览往下走的一对情侣让路。
艾珥吐了吐舌头，拉着他钻进旁边一个小房间。
小房间里正放映着不知所云的短片，看着像东欧某个郊区的破败公寓，一个看着只有七八岁的金发小女孩牵了只大狗，在废墟里钻进钻出。五分钟左右的短片反复播放了三回。田岸勾着艾珥的小指，在豆袋上躺成个大字。
“走啦，都看三遍了。”艾珥探过身子，嘴上说着要走，小脸却在他的耳边蹭了蹭，故意吹了一口气。
“这会不嫌我汗味了？”
“吹了一个小时空调，都散得差不多了。”
“你看你和这个小姑娘像不像？”田岸看了一眼她老老实实交迭在小腹上的小手，把她的头往自己的颈窝里带了带。
“哪里像了？人家是长头发，还打卷的。”
“你好好看看，除了头发都像，脸颊鼓鼓的，嘴巴小小的。”
“小时候美术老师看你交来的作业是不是特别头痛，一对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艾珥笑起来，喷出的鼻息甜甜的热热的，让他小小地悸动了一下。
“那是我看破表象提炼升华了。”
“……我看你像那条狗，表面憨憨的，实际鬼精鬼精的，自己想跑哪儿玩就不声不响地跑过去，汪汪两下，小女孩就跟在它屁股后面追。”
田岸仔细看了一会，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心里乐了：“是不是说你会追着我跑，你去哪我说了算？”
“想得美”，怀里的人这么说着，身子却往他这又靠了靠，幽幽地说：“我……怕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