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席饮
长句氏尽地主之谊,晚间府门大开,将侯末臣恭迎帝王。纵使这新君年仅一十九,侍宾待客之礼皆以尊以贵酬之。
想来这长句西献侯旦不会忘了他这侯爵之位是澹君封之,太师之尊也是澹王册之,自是得费了心思来迎新帝的好恶,如此以保长句氏族高枕无忧。
门庭悬高灯,厅堂亮火烛。
摆宴设席的仆从佝身举盘端盉,进进出出。
更衣完备的句胥在庭内三揖三让于阶,迎偃澹入宴堂,依次落座。
说这天地之气始于西南,盛于西北。
故这西北之尊位,既有天之严气,又有地之厚温,当是贵客落座的地处。
偃都王城亦有跟来的辅兵内臣作陪相和,遂坐西南;侯爷接君之厚德,传王之严义,坐君主之下,僎东南;侯府家臣以辅主人,坐介东北。
堂内正中的甗器已是蒸汽绕澎,里面蒸的正是这位王今日独身一人猎下来的大齿野彘。
据说狂得很,破喉放血了还能既弹又跳,横冲直撞了好久才断了气,能制服它得需好些本事。
蒸肉所用的甗上有着足足半人那么高的饕餮之像,模子精刻俱细,有兽干,躯足,更有兽面,这饕餮的狰狞凶恶许是和这只龇牙咧嘴的野猪不相上下,然而一个被雕在了蒸甗上,另一个则被大卸八块,此时已经熟了个彻彻底底。
这甗器是铜匠承给西献侯的期礼,这东西就算在王宫里大抵也不会失了气与色,自是贵重,不会掉了侯府的颜面,也能让这位大王将就用一用。
席角亦有美伎几人跪伴钟搏。
十几件搏器绘有花饰兽纹,另有五钟刻鸟雕云,乐伎看准了时刻,抬手敲击示意,叮叮咚咚地响出空灵的几声。
香雾鬓云的美侍听声而入。
着纱披绸,纤细端庄。
连看几看都赏不过来。
长句靠山有水,此处的美女当是各有各的婉柔,席间的侍人也当然挑拣过,都是佳容娇貌。
开甗起甑,端盘捧簋。
为首的侍女稍显老成,姿色犹在,颦笑得宜。
先朝那西北主位之上的偃澹磕头行礼,再向君王之下的句胥谦谦服身。
得了句胥的示意,这才近了偃澹的身。
承上新烹的肉骨,舀了鼎内的鱼羹,再佐以今秋新收的黍饭。
垂首抬头,几起几来,装多装少,皆是不动声色地察了偃澹的面色。
也顺带着窥了一窥这位新君的貌相。
见他眼角微挑,生得桃花眼一双。
先王王后貌美扬名,她生的儿子也自是眉目含情。
束髻的白簪有着同他的肤色相配的润泽。
公子如玉,大抵如此。
看来确是二十不到的稚生模样,可神凝面露,便有以贵和尊来压人的气势,小瞧不了他去。
虽说与侯爷的身经百战不可同日而语,但他知任长句,又能平定夏乱,还躬身前来体恤军民,如今的朝堂内外也无人敢说偃澹为王不德不仁。
但他这王位终是从他哥哥那里夺来的。
偃夷未亡,论嫡论长,就算他偃澹再是有才有能,这王位就不该是他来坐。
据传他的骑射还是他的王兄手把手教的。
先王虽然厚爱偃夷,但哥哥爱怜弟弟,有什么便会一并给弟弟什么。
后面弟弟拿着哥哥的告位之书,说这谦让爱怀的哥哥竟把他的太子之位也荒唐地让了出来。
而偃澹似是对其兄恩将仇报。
称王以来,他的王兄既无封地,又无爵号,头一个封的竟还是这长句氏的句胥。
如今世人依旧称呼偃夷为“明桓王”。
这还是先王册偃夷太子之位时,夸赞此子足智多谋,特封其为“桓王”,望他能撑顶明国江山,为君明心明知。
正在同句胥话语几句的偃澹面上有着些许疏薄的笑意,却又会对眼前的侍女抬手示意。
虽然不看她,但她在做什么,做了多少,他一概俱知俱悉。
此番再来看他面上那一点点彬礼的笑。
当真不达眼底。
有情也似无情。
他许是就着这副谦和的样貌骗了他那被娇养捧身长大的哥哥,叫偃夷到最后什么都输完了。
以绸丝作布的桌上有酒爵酒觚各一尊,浊且烈的浑酒在那鉴缶里已经含冰镇凉了一整个下午,入口便沁心透凉,辣喉烧心,最是有着喝酒该有的劲头。
而新鲜的荤物蒸来便只有朴素的香气,生血同骨肉和在一起烹食,总要下些烈酒才好。
堂前升歌三阙,笙入三终。
酒已过三巡。
闲侃之际,偃澹忽地问起句胥:
“太师以为……”
“何为明君?”
句胥先是敬酒一爵,知偃澹不喜恭维空空之语,回:
“谓君以明,当是民意也。”
“无民便无明,故君之道在民,本在心。”
“现时疆绥海平,五谷丰登,王上既来历身体察,接见百姓,犒奖功将,何不去再见一见那些曾在沙场之上扬马征战过的残兵老卒。”
“看问他们,何故卖命,何为明君。”
偃澹听来若有所思。
似是真能在这酒场声色里去思索他的君王之道。
那些姣好的侍女他一个都没留心,而句胥说了什么,却仿佛一概听了进去。
如此看来,他的谦和当真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所能表现的虚心与好学。
终归是一件好事。
不过坐上了王位的人大抵都是不喜欢旁人对其指指点点。
偃澹又道:
“太师说的确是一番好道理。”
“顾民却不尊神,祭尝之期却招女游乐,何罪?”
语气平淡,赞许不像是赞许,问罪也不像是问罪。
虽然猜不到偃澹到底想揪什么,难不成还怕句胥以他的侯位去欺压玷污一名弱女子不成?
这大抵也算是伴君如伴虎。
句胥在筵席开始之前便向偃澹赔了罪过,但现时偃澹又提起一回,句胥还是执酒爵起身,似是要趁着酒意,才能把先前没说出口的话拿来一并解释。
也算是承了偃澹给的难堪,君王要训压谁,还不是只能顺了他的心意。
“臣的骑射大概是已经随了这只剩下的独眼……”句胥的酒话反倒说得很是认真,一字一顿,煞有其事,“臣既看不清大王的眼色,还把那位姑娘错看成了狐狸,误射从而伤了她。”
“这是微臣的错处,只想了以那位姑娘为先,看伤要紧。”
“请王上明察。”
偃澹听来并未深究,只抿酒一口,笑道:
“太师果真不近女色。”
“好好的女娇娥在你口中竟成了轻贱的畜生一只,倒也有趣。”
这席间也只有偃澹敢笑了。
不过他说的也并全无道理,这新封的西献侯虽是骁勇,但似是不喜女色,无妻无妾,宗族权贵现在都在想着要怎么嫁女儿呢。
散席之前,句胥招来那个给妺伍牵马的从兵。
当着偃澹的面,专问他那位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那小兵摸了摸耳朵,低头回道:
“禀王上,禀侯爷。”
“医官瞧过了,不碍事。”
明明问什么答什么就好,却不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脸在这彻亮的烛光里骤然生红,添油加醋来也不是为了他自己,又道:
“那位姑娘就是……睡得早。”
“天擦黑,饭还没吃完就在碗旁边趴着睡着了。”
句胥听罢,面上有了些许笑意。
不知在笑什么,对偃澹道:
“她旦不像是恨毒了微臣的样子,不哭不闹,能吃能睡,王上这回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