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夕阳无限好
第十九章夕阳无限好时间过得很快,曹远东来到这边,快要满一个月。
三月的黄昏,从五点开始,六时半结束。这段黄昏时段,热力开始减退,阳光被云层遮住一大半,夕阳馀暉,晒在皮肤上暖烘烘的,连防晒乳也不用涂,杨晞遥说,这是她在岛上最活跃的活动时段。
杨晞遥在兰屿的兴趣不是喝酒、浮潜或吃东西,而是环岛,精简有力的两个字,无需解释。
「要不要去环岛?」杨晞遥问,曹远东像一隻小狗般点点头。
发哥在旁边看着,目定口呆,有次他实在按捺不住问:「到底环岛是什么暗号?」杨晞遥笑笑回应,就是开机车环岛啊。
「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你怎么可能每隔几天就去环岛?那不是一样的路吗?一样的风景吗?神奇了我的妈。」发哥似名侦探柯一上身,眉目皱成漩涡,推敲着来龙去脉,而事实上就是没有内情,所谓的环岛,就是环岛。
两人一起去环岛已经成了某种例行公事,虽然已经不是初次体验,但每次驰骋在绿山大海之中,凉风扑面而来,山水像捲轴画般一展在前,就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踏上筋斗云,世界的一切约束就会拋诸脑后。
兰屿只有一条环岛公路,全长约四十公里,从开元港往北方出发,首先会大岩洞、兰屿灯塔、红头岩、鱹鱼岩,然后抵达第一个原住民部落「朗岛部落」,在这边有一个地方叫「朗岛秘境」,像一个四方的天然海水池,旺季时大批大批的人都在这边跳水嬉谢。
离开朗岛部落后,还是会经过一堆岩石,母鸡岩、青蛙石、双狮岩等待,有时曹远东会浮起一张画面,一群原住民一围在某块岩石底下,一脸焦躁,为了思考岩石像什么东西绞尽脑汁,搞不好曾经吵到翻脸。
「喂,我来这么多天,你真的打算不教我开机车。」曹远东忍不住问。
「香港人真的不是会骑车的民族。」杨晞遥笑嘻嘻地说。
他从后照镜中看着她的脸,还有自己坐在她的后座,突然间他知道了原因,他笑了。
机车在风中穿梭,天上的云朵像棉花糖,他远眺远方被照得闪闪发亮的大海,有时研究着山脊线,曹远东一开始并不知道「山脊线」是什么,某次杨晞遥指着绿山说:「那些山峰,你看到吗?突出所连成的线条,就好像动物的脊骨,人们会称这些山峰连成的线做『山脊线』喔。」
走过了无数次的环岛,今天的风景却仍然漂亮。曹远东坐在机车后面突然察觉,关于兰屿的东西,许多都与杨晞遥有关。
「喂。」曹远东在机车后面叫道。
「怎样,又相思病发作吗?」杨晞遥问。
「不是啦,哎,没事了。」曹远东本来想说,在兰屿发生的事,几乎都是你有关的,回去香港之后,想起兰屿也就会想起你了。但这些句子不能随便说出口,二十一世纪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需要适当的含蓄和委婉,如杨晞遥所说,这是礼仪。
在朗岛部落和东清部落之间,有着一条长距离的宽阔平整的大路,每次杨晞遥的机车开到这里,她都会停下来,左顾右昐,确保整条大道都没有车辆。她嘿嘿一笑,然后问曹远东:「准备好了吗?!」
曹远东每次都发出垂死的挣扎:「可不可以别…」语音未落,杨晞遥右手摧动油门到底,车子的引擎嘶嘶咆哮,如一发炮弹般如箭离弦,时速一百公里,树影阳光草地电线桿通通一掠而过,被速度拉成一道模糊的残影。
每次都是这样,杨晞遥喜欢开快车,她说,她以前在台北曾经开哈雷机车跟人飈车。在这边时速一百公里只是小菜一碟,根本不算什么飈车。
「呜呼~~」杨晞遥在风中豪爽大叫,曹远东的双手本来扶着机车的后方,但油门一催动,早就吓得抱着她的肩膀,杨晞遥只是在风中哈哈大笑,怎么这个人这么没用。
「你很快就要回香港了,是吧?」杨晞遥在风中大叫,声音一出就被风吹散。
「嗯。」曹远东望着前方,突然眼前的群山与绿水变成了招牌与大厦,他忽然发觉,这里的一切,甚至杨晞遥于他而言都只是短暂的存在,好似一个有限期的梦,只要限期一过,这里的景色就会飘然晕开,深藏在里面的石屎森林会浮现出来。
「时间过得好快。」曹远东说,这段日子啊,若果不是杨晞遥,也许他还在大岩洞独自哭着。有时他觉得自己是摊在路边的一棵含羞草,但因为她,它才得以伸展在阳光底下。
杨晞遥看着风中的景色,其实她又何嚐不是这样想呢,来到兰屿快半年了,大家都觉得她独来独往,坚韧独立,冷酷帅气,几乎没有人问过她是否真的如此。听说超越光速的速度,便可以穿越时间,若果这台机车被上帝改造过,零件有了什么不一样,也许它能超越光的速度,机车会带两人初相识时的平静下午,于民宿门前毫无预兆的相遇。
高速中,只有远方的东西仍然静止不动,比如天空,比如大海。
「嘿,我们去那个地方吧。」「嗯,老地方。」
兰屿八代湾的公路旁边,佇立着块矮细的石碑,刻着「青青草原」四字,石碑不怎么明显,若果不留心看,几乎就会错过。「青青草原」处于岛的南方,面朝太平洋,沿着碎石径慢慢地走,路会带领你到海边,每天太阳都会在这里沉进太平洋。
这是兰屿最佳看日落的地方,四月至九月,人头涌涌的盛况,让人错觉自己走进了露天菜市场,那种情况已不是看日落,而是看人类大迁徙。两人穿过长及腰的杂草,碎石一路延伸,直至近海的崖边,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目光放在遥远的天际,夕阳正在缓慢地下沉。
三月的兰屿,没有任何旅客,日落显得份外的静美。
光才是最大的魔术师,夕阳将兰屿的所有东西都染了优雅的金黄,花树、羊群、矮草、灌木、叶子、电线桿、凉亭…所有东西镀了一层灿烂的金黄,像金子般闪闪发亮。
「不知道阿汉在美国过得怎样。」曹远东想着,他没有去过美国,他总想知道在美国看一场职业蓝球场是什么感觉。
「前几天他有打电话过来,发哥有跟他聊了一阵子,好像过得不错。」杨晞遥说。
不知道美国的夕阳是怎么样。
「回到香港,我想我再没什么心情再去看云看花看草看羊了。」曹远东看着日落,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所有旅程都会有终结的一天。
「大概所有的精神都用来看女生吧。」杨晞遥慧黠一笑,曹远东一笑,没有解释太多。
「我有时在想一件关于离别的事,假设喔,假设我们是情人,然后你会离开兰屿对吧?那到底是你会比较难过,还是保留在原地的人比较难过?」杨晞遥问了一个处境题。
「应该是原地的人比较难过吧,始终会睹物思人,像你每次来青青草原,也会不由自主想起我吧,假设我们真的变成了情人。」曹远东想了想说。
「可是离开的人也很痛苦吧,那些东西都距离你这么的远。你也许会想起青青草原的日落、一起出海潜水的阳光、更多更多,但你只能无助地困在一座座的摩天大厦里,然后你会很想念我,却苦无出路。」杨晞遥试着情景代入。
「可是你在兰屿看着『桃花仍旧,面目全非』,不是应该更感概吗。」曹远东问。
「有什么好感概,反而你在那边,连一点回忆的凭证也没有,一定会加倍难过地想念吧。」杨晞遥好像比他想像中更要洒脱说。
两人互看了一眼,突然间有点不好意思,像发现了什么不恰当的事,耳根泛起了热意。
黄昏的天空,远方有一道银白色的飞机云在半空悬着,像在半空中划了一道指甲痕跡。杨晞遥指着它说:「我喜欢飞机云,在一大片天空中,突然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好美喔,以前我会慢慢看着它,直至它消散。」
曹远东看着飞机云,浅浅的,喷射式飞机在空中留下来的一道轨跡,就像什么东西要飞出天际,直达宇宙一样,而在飞机云的旁边,一架德安航空的小型飞机在空中缓缓飞过。
「你很快就跟阿汉一样,坐这种小型飞机离开兰屿了。」杨晞遥说。
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绕来绕去还是回到分离。
「我每一次坐飞机的时候,都会想会否发生空难。我知道飞机失事的失事率其实很低,我知道我知道,但每次坐着这样一架大型的金属飞在半空中时,都总会觉得不稳妥啊。以前我都觉得发生空难死去,其实挺不错的。」杨晞遥说。
「为什么?」曹远东问。
「因为乘坐飞机的时候,心情都是轻松愉快的,这样开心地出发,然后突然死去不是很棒吗?而且有很多人陪你一起去死,一点都不会孤独喔。」杨晞遥煞有其事地说。
「嗯。」曹远东应了一声。
「你不会教训我,责备我不珍惜生命吧。」杨晞遥笑笑问。
「不会,你虽然不看重生命,但你比许多嘴巴说『生命可贵』的王八蛋更认真地活着。其实啊,生命有什么珍贵呢,我们本来就是一粒星尘,没有人们所说的珍贵。而且,死掉比较轻松是真的,我们都知道,活着才是最困难的事;生存才是最折磨人的玩意。」曹远东看着远方的飞机说。
「我其实真的讨厌将生命说得高高在上的人,我反而觉得,将生命看得没有什么太大价值的人,但仍然愿意活下去的人,更显得高贵和难得。」他补充多一句说。
杨晞遥在旁边听着他认真地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说话平实地打动着她内心某个地方。她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间察觉眼睛有点离不开他。
「你走了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喔。」杨晞遥将视线看回天空。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为了自己,为了许靖怡,也是…」曹远东说。
「嗯?」杨晞遥问道。
「也是为了你吧。」曹远东犹豫不决,他不经意间留意到,他的左手与她的右手,相距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手此刻像一隻寄居蟹,而她的手是一座温暖的居壳。
杨晞遥噗赤一笑,心底却漾起一阵波动,她晃着脚开玩笑说:「干嘛,你想问我借钱喔。」
「我是认真的啊,你对过我的善意,我会放在心底,然后好好努力。」曹远东这次索性直接了当。
杨晞遥抿着嘴笑,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瞇着眼睛凝望远方的黄昏,她在心底暗暗说了一句谢谢。
有时候,愈认识和了解一个人,愈能发觉对方的美。在夕阳的馀光之下,两人互相凝看,好像有一段很长的日子没有细看过任何一张脸,在这些时刻,时间彷彿停顿,阳光勾勒出收藏在瞳孔里的光,突然发觉那一点细未的光,竟是如此的美。
太平洋慢慢吞没了夕阳,两人载着机车回民宿,在三月的风中,在无声无息的某种牵引下,身影贴得相近,在伸出手便会触碰到彼此的距离下,两人嗅到了春天花开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