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馀生情、贰

    店内一楼深处是品系较少有的精品金鱼,关宇钧对金鱼特别感兴趣,逕自往里走。陈朝对我店里的东西就是走马看花而已,绕了一圈最后走回来柜檯,两手撑着桌面压低嗓音跟我说话。
    「都不知道你是我哥的邻居。太好了,以后能常来找你玩。」
    我苦笑,同意压低声量回话:「还是不要吧。你喜欢关先生就追他啊,我昨天是无聊申请帐号上去乱逛的,哪知道会这么巧。白头,原来那隻白头翁你养的?」
    陈朝瞇眼咧着嘴咯咯笑,屈肘靠着桌面,凑得更近跟我说话,我拿了饮料边喝边装死,他说:「不觉得刺激?你也喜欢我哥吧。」
    「绝对没有。他就只是我房东而已,你想太多。我祝你们幸福,快滚边去啦。」
    陈朝昂首低哼一声,不以为然睨着我说:「是,吗?那,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我皱眉瞪他,无奈低叫:「这是哪招啦。你要玩让他吃醋的游戏去找别人啦,我才不想捲入你们复杂的圈子。」
    关宇钧从店里走来,对我们招手,我跟了过去,他指着一缸半大不小的黑狮头问:「为什么牠们有的眼睛大,有的眼睛小?差好多。」
    陈朝也盯着黑狮头观察,笑说:「真的,眼睛小到都看不到了嘛。」
    「这得问牠们的爸妈吧。」我叹气。关宇钧表示想在二楼客厅设个金鱼缸,希望我能拨空去他家丈量空间,想订製缸子和设备。我说要看一下日程再跟他讨论,他说他时间很弹性,我方便就好。
    关宇钧看向陈朝说:「你有看到喜欢的鱼吗?老闆人很好,有空也可以多来,帮他介绍生意也好。」
    陈朝说:「当然。我跟老闆一见如故,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吧?」陈朝挽着关宇钧一手,关宇钧微笑未语,不着痕跡抽身。陈朝的笑顏明显僵了下,然后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我,我有点头皮发麻,也僵了表情说要回前面顾店。
    这两人离开后,当晚关先生就在线上丢讯息找我,我说不好意思还没确定时间去他家,他说有别的事想跟我聊,问我关店后有没有空。我想,有事趁早讲清楚比较好,当下就答应了。关店后,洗澡完,我瞅了眼手机时间,十一点,在线上问了关宇钧:「老爷你睡吗?」
    「哇靠少打一个字。」我骂出来,因为「睡了吗」跟「睡吗」语意微妙的不同。反正对方知道意思,他没睡我就过去按门铃了。关宇钧来开门时我小小的讶异,因为他把唇上的鬍鬚都剃乾净了,我以为会少些魅力,却没想到是另一种清新帅气的感觉,心头小小的悸动,真是该死。
    我抓了抓头换了室内拖跟他上楼,楼上播着古典乐,主要隔成两个空间,前方是客厅,墙上掛着液晶萤幕,两旁是音响,但不摆沙发而一组厚实的木椅及不知明淡黄色石材砌的方桌。另一边则是用耐磨木地板区隔开的空间,有各种健身锻鍊的器材,好像是个道场。
    关宇钧走到屋子侧向的位置,有个宽敞的窗台,他说:「打算在这里设个金鱼缸。外面阳台也想过养鱼,不过之后再说吧。不过等你有空再来弄,先坐吧,我倒茶,还是你喝果汁?」
    「随便都好,开水也没关係。」我随意坐在一张单人椅上,客厅其实还有个小吧台,里面有小冰箱,他倒了一杯东西给我,说是无酒精气泡饮料,我喝了一口是桃子的香气,感觉放松不少。
    关宇钧不坐椅子,而是直接坐在我对面桌上,这距离比坐在椅子近,可是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严肃?微妙?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我有点不安。他开口就说:「陈朝的母亲跟我母亲是好友,听说我们小时候常玩在一起,后来他们搬去海外,大学毕业后又在职场遇到。我跟他是那时才熟起的。他是编剧,写过不少蛮有名的戏剧跟电影剧本,我找你来其实是想跟你打预防针,让你有点心理准备。」
    关宇钧牵动嘴角,看我愣愣的没反应,只是无奈微笑接着讲:「其实陈朝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觉得他可能有点忧鬱症,可是他不肯就医,勉强不了。我只能尽量陪他,本来在这里买两栋房子,想叫他住隔壁,就近关照,但他不要。前阵子也跟他吵过一架,算了,为了和好,他说想出国,我就陪他去,其实在外头也有几次闹得不愉快,有时一个眼神不对就吵起来了。他对我身边的人都有敌意,他主动说要逛你的店,大概是出于好奇,因为那原本是给他住的,我有些担心他找你麻烦,但今天看他和你气氛好像还不错。其实他人蛮好,也有不少朋友跟仰慕的粉丝,不过没什么圈外朋友。要是之后有麻烦你的地方,先跟你说抱歉。」
    我喝了口饮料,乾笑了下说:「还好,我是没什么。谢谢你跟我讲这些,看来他工作也挺辛苦的。」
    关宇钧垂眼沉默了下,露出一个像是苦笑的表情说:「告诉你应该也无所谓。其实他这样,可能多半是我害的。」
    「你?你对他这么好,还买房子给他耶。我其实有点好奇你怎么这么、经济实力雄厚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好想知道怎么赚钱啊。
    他看着我失笑道:「我吗?哈,我啊。」他看了眼一旁的道场说:「我是武术指导,平常也有在教课,不过不在这里。现在淡出圈子了,算是转行做点别的事。这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聊吧,夜深了,我怕讲了你睡不好。」
    他这样卖关子我更好奇,偏偏他不打算再讲,我也不方便多问。他接着稍早的话题说:「陈朝会这样情绪反覆,一部分是因为我。因为,他喜欢我。」
    我倒不讶异他说的内容,只是没想到他会直接讲出这件事。他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含着吸嘴开始吞云吐雾,见我盯着就跟我解释那是电子烟,他抽的烟弹是没有尼古丁的,也没二手烟,让我不必担心。他就这么抽了几口,跟我聊说:「我觉得说给你听没关係,而且,这时也没有适合的对象聊这个。不好意思,佔了你的私人时间。」
    我没见过电子烟,目光一时移不开那新鲜事物,耸肩回他话:「还好,我也不是这么早睡,而且有八卦听。」
    他看着我笑了下,露出一双可爱的虎牙,我又喝了口气泡饮料,其实是有点睏,但还不想太早走。我说:「所以你们有交往?」
    他挑眉回答:「没有。我曾经动摇,喜欢过他,但我知道自己回应不了他同等的东西。」
    「我不懂,你既然喜欢又无法回应?交往不就好了?」
    关宇钧的笑容颇无奈,他又抽了口烟,吐着淡白烟丝回我说:「这么简单都能随心就好了。对我来说,谈感情就像吃饭,像抽烟,饿了、馋了就吃,一口一口的,但不会时时刻刻。对陈朝来说不是,他要的是分分秒秒,我给不起,你懂吗?再说,那种感觉一旦过了,我对他也就是兄弟、朋友的感情而已。我连睡都没睡过他,有的东西承担不起,送上门来也不要取。」
    我听了他的分析觉得这人也蛮有意思,认同了最后一句话,我说:「那就直接拒绝他不就好了。感情不能勉强,就算闹到当不成兄弟,也比浪费人生在徒劳的事情上纠缠。」
    关宇钧一口烟一段话,他点头说:「同感,不过他倒是很沉溺在跟我纠缠,我试过了,甩不开。他把关于他和我的事,全都写进剧本里,有的拍成连续剧,有的拍成电影。然后他还会拿票邀我去看,反覆的咀嚼他感受到跟想说的,我拿他没輒,只能这样丢着他不管。」
    「唉,他也是用情很深。」我希望自己别再讲了,别人的事轮不到我置喙,可是就是停不了口,我说:「但你还是这样爱护他,他不继续依赖你才怪。不过以他对你的迷恋程度,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也对他狠过,没用。而且,假使今天你有个弟弟,他讨的东西你给不了,可是你又和他感情很好,不管他怎么闹你都还是很难狠心丢下他吧?」
    「真是个好比喻……」我头大了,真后悔刚才没走,现在怎么有点走不了了。
    关宇钧看我伤脑筋的表情,有点戏謔的笑着看我说:「对吧。你知道我的难处了吧。而且我还没说,这次出国玩,回来以后他居然在自家闹割腕。我看他腕上有伤口,只是没问。我只是想对弟弟好,可是关係一变质就退不回去了。」
    我没吭声,盯着手里的饮料保持沉默,关宇钧像是不放过我一样的关心一句:「那个叫阿宾的还有来找你吗?」
    我苦着脸长叹,摇头说:「没有,不知道。我把他全部能联络的帐号都封锁了。啊……」我不小心透露了一些讯息,抬头望着他了然的淡笑,尷尬说睏了,想回家休息。
    喝完气泡饮,打了几个嗝,我整个人都洩气了。他拿着看似冰冷的纯白色电子烟,送我下楼,我在门口顿了下,回头告诉他说:「老爷,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他眨了眨眼看我,也不晓得懂没懂,其实我是想说立场态度要坚定,不然对陈朝也是痛苦的煎熬吧。当下我是不带任何私心的,就不清楚关老爷懂了没有,他微笑点头跟我挥别,我有点落寞的回家。
    熄灯躺上床,又是个睡不好的夜晚。一想到我的鱼店原来是人家不要的关怀,心情就有些复杂,不过租金便宜又常有免钱饭吃,我还是觉得划算。我还是想想可爱的鱼虾水草跟螺吧。
    次日我看到手机里有封讯息,是关老爷传的,他说夜深了想找人聊一聊,他心情也不算好才跟我说了那么多沉闷的事,对我很不好意思。我只回传一句没关係,加个笑脸,继续一天的工作。我把徵才资讯贴到几个网站,打开电脑调出行事历,看一下今天必须完成的事项,再把几个时间点标註起来要和关宇钧约定去丈量尺寸订缸子的时间,还要挑鱼种。
    那隻头瘤开刀的金鱼状况有好转,我跟牠说说话,鼓励牠的同时也被牠求生意志鼓励,趁着开店前拖过地板,然后去附近吃早餐,再到对面街巷里的批发花市买花。这天是母亲节,来店里的人我都送他们一枝康乃馨。
    中午的时候,我暂时关店贴了字条跑去外带水饺,解决午餐后看到陈朝进来,我假装没事一样招呼道:「欢迎光临鱼舞水族。现在有盆草十元特价,还有专区买大鱼送小鱼的活动。」
    陈朝根本不看鱼或草,直接往我走来,我赶紧拿起一枝包装好的康乃馨挡他说:「母亲节快乐,今日来店都有送,送完为止。」
    陈朝面无表情说:「我又不是你妈。」
    「我也没这意思,这花可以送你妈。」
    「噗。」陈朝笑了,笑容阳光灿烂,一点都不像情绪不稳、精神出状况的人。我想,这不是陈朝所演的表面,而是陈朝的一部分面相吧。谁说哭的人就一定苦,笑的人就一定有多幸福快乐呢。
    他拿了花,约我去看电影。我说我不想跟他沾上太多关係,也没要好到一起看电影,他说他挺喜欢我,想跟我交个朋友。这时来了两个女孩说要买蜜蜂角螺,还要买孔雀鱼,我暂时撇下陈朝去招呼客人。
    女孩们看见我在出清的孔雀白子的母种鱼特价,我乐意介绍,脑子盘算等种鱼出清完来养些鼠鱼吧,还有一些迷鳃小鱼,像是樱桃丽丽、樱桃丽丽跟樱桃丽丽。比起黑不拉几的巧克力飞船,我还是喜欢樱桃丽丽。我脑子各种美好的预想,一面跟她们介绍:「如果缸子够大是可以买一隻鱼妈妈回去,你们看这鱼肚子大,能生很多小鱼。而且品系还不错,这都生过一胎而已,我想清空间所以特价出清。卖完就没囉。」
    她们说再想想,回去考虑,我微笑送她们走,陈朝过来泼我冷水说:「你这样卖鱼能赚吗?又不是上课,说得那么仔细干嘛。人家考虑完多半就不会买了吧。」
    我耸肩说:「那也不勉强啊。买回去虐待的我也寧可不卖,你看我的斗鱼每一隻都住豪宅,比杯子里养的漂亮又活泼,鱼也是生命,密度高是可以养得活啦,但是很虐待牠们。啊你到底买不买鱼啊?我没空跟你抬槓耶。」
    陈朝笑说:「你对我真兇。我买的话你跟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奇怪,你怎么不去约关老爷啊。」话说出口我有些后悔,不想管却多嘴,我真是白痴。
    陈朝走进柜檯弯下腰、勾住我脖子笑说:「他是不是跟你说我什么?」
    我直视前方回答:「我不知道你以为他跟我说你什么,隔壁邻居本来就会打招呼间聊。」
    他带着笑意哼声说:「他没告诉你,我一直喜欢他?没告诉你我是做什么的?」
    「讲没讲有什么差啊,不关我的事啦。」我抖肩甩开他的手,抹着脸颊想擦掉他留在耳边的气息。他没再同一个问题鑽研太久,不依不挠的约我去看电影。好像是一部古装武侠片,我受不了他笑笑的缠着我,想着看场电影也没什么,所以点头答应他。
    他问我几时有空,我说週二公休日,于是他把自己行程排开配合我,说真的我还想劝他别这样,为了跟半生不熟的男人看场电影结果不务正业什么的,真替他的编剧生涯操心。
    不管怎样我还是跟关宇钧报备了,就在线上丢他讯息:「老爷,你弟大力邀我看电影,我跟你说一声。」
    关宇钧看到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已读了几秒他回传了几个淡淡的字句:「路上小心。玩得愉快。」
    一瞬间,我有种被关老爷抓交替的错觉。也许不是错觉?
    在电影院大厅等陈朝,他一出现就顶着一头白发,戴了副闪着紫色金属光泽的墨镜走来,直接牵我的手要去画位。我只穿着半旧不新的t桖和七分裤,拿了个黑色漆皮小包,这对比让我像是他助理似的。
    画完位,陈朝问我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渴不渴,我意外他是个蛮贴心的人,结果他拿了张五百元给我说:「帮我去楼下买个汉堡,要可乐不要红茶,薯条加大再加一份鸡块。剩下的都给你,你自己买。」
    我捏着钞票欲言又止,一想他喜怒无常的,不知会不会说翻脸就翻脸,我还是摸摸鼻子去帮他买。自己也买了鸡块的套餐,结完帐拿了餐,转身就见阿宾。阿宾一个人坐在用餐区,显然也是刚刚见到我,我有些不安,装没看到就想溜,但他立刻过来搭我肩膀喊我。
    「小光。你别怕,我、上次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僵着表情摇头说:「喔,没关係啦。你应该是心情不好吧,现在好多了吗?」
    阿宾微笑,好像很开心我关心他,他说好多了,我点头说有人等我,想赶紧上去,他却挡了我的路说:「我想过,就算冷静过后我还是──」
    「喂喂,阿光。」我听陈朝从后头喊我,打断阿宾的话。来得好啊,你们乾脆去结拜吧,这么苦苦追一个无果的恋情是为何啊。但还是感激陈朝及时出现,他一来就发挥王子病,用傲骄的嘴脸看了下阿宾问说:「你朋友吗?我还想说你怎么买那么久,电影都快开演了。」
    阿宾错愕,瞪着陈朝问我说:「他是?」
    陈朝迅雷不及掩耳往我脸颊亲了一口,路过的女性民眾瞥见传出惊呼,我大惊失色,陈朝从容撒谎:「看就知道了。电影要开演,我们先走一步了。」
    陈朝没再拉我手,而是仗着身高优势及手长,一臂搂着我的腰背带走向,我不敢看阿宾的表情,拿着食物跟陈朝搭手扶梯,馀光瞥见阿宾在那块空地失落站了会儿,转身走远。我无能为力,只能就此放生朋友,陈朝接过我拿的一个纸袋偷吃薯条,漫不经心的说风凉话:「别看啦,这种时候对他残忍才是为他好。痛醒才知道是恶梦一场才要庆幸,总比爽醒发现是梦还好。」
    我心想那你怎么不也痛醒?他像是知道我想什么,接着说:「只有真爱是鍥而不捨。」
    「那是你的定义,也有人说真爱是放手。」
    「对啊,每个人、每个时空当下定义都不同。所以你干嘛同情他?不必愧疚,你那朋友自找的。」
    「你怎么知道……」
    「哥跟我说的,他说水族店老闆也是辛苦,好像有个男的在纠缠。」
    没想到关老爷也会八卦别人,更没想到陈朝会冒出来当勇者?我叹气,跟他说:「你还是少管别人啦,今天换成别人,搞不好你会惹麻烦。」
    「别人怎样我才不管。但是你不一样,是我约你出来的,当下我不管有谁管你?」
    「陈朝……」糟糕,这小子好像有点帅啊。我盯着他的侧脸,听他喃喃低语:「像你这种人就是太温柔,太滥好人。没有我这种比较狠的人看着就会被吃乾抹净。你不适合在外面跟那些玩家混。」
    我尷尬替阿宾辩解:「阿宾当过业务,但他其实不是很爱玩的那种啦。」
    「反正我看了不爽,不想让他追到你。就你这种个性,磨久了就会屈服吧。唉,真好,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啊……磨久也都我的。」
    我听他说话忍不住笑出来,咋舌说:「我才没你说得那么好摆平。也不温柔。你是不是有误会啊。」
    「你,很温柔啊。你自己都不知道。刚才都被逼到没退路了……还替那个人说话,温柔得可恶。偽善啦你。」
    「干嘛突然攻击人啊。」我汗顏。
    八号厅已经开放进场,陈朝拉着我的手找号码入座,我觉得他是个佔有欲特别强的人,也是个容易不安的人,更像个溺水的人,身边有什么都要抓得紧紧的。想到这一点,我忽然对他生出怜悯心,可能如他所言,我就是个偽善的……滥好人?
    脑波真弱啊,险些被他洗脑了。我暗自好笑,他吃着薯条,我们左右前后恰好都是情侣,他故意拿了根薯条,掐住我下巴要餵我:「张嘴。啊。」
    我只快点应付完,乖乖张嘴咬下那根薯条,他很满意,还问我好不好吃,我理所当然给了他一记白眼,证明我还是个性的男子汉。他低笑,手伸过来摸我的手背,我叹气斜瞄他说:「你真是个不检点的傢伙。明明喜欢某人,还成天在外头搞七拈三,而且这招也没用啊。」
    「我有身心的需求嘛。我喜欢他,但他不给我,难道我要饿死?」
    「咳。」我真无法反驳他什么,只能换个角度劝:「你这样会搞出一堆烂桃花吧。看你也是蛮抢手的型,不会害很多人伤心吗?」
    「欢场无真爱,放心啦。那些人哭一哭就醒了,而且我看人挺准,没事。」
    「这么说你就是打定我不可能喜欢你才这样?」
    他朝我拋了记媚眼,我冷冷看他,吓唬他说:「可是我说不定会日久生情,你不要害我。」
    他好像被逗笑,半真半假凑近我耳边说:「你别担心,你跟我告白我一定接受。到时我们两个在一起,甩了你的关老爷。让他孤独老死,呵呵。」
    我抿嘴吞了下口水,皱眉想了下回他说:「这玩笑不好笑。」
    「你是不是处男?」
    「电影要开始了。」
    陈朝歪头枕在我肩上说:「哥帮你破菊花啊。」
    「安静,记得关手机。」其实我想说的是闭嘴。
    「不然我菊花借你。我两边都很好用,两种模式切换自如。」
    我实在有点受不了了,转头斜睨他说:「喂,你对他也这样轻浮的开玩笑?」
    「怎么可能。只对你啊,我们是朋友嘛。」陈朝笑得很甜、很开心,我感受得到他对我没有什么掩饰,真性情流露,因为他根本不拿我当一回事。我被瞧扁了,可恶。
    电影开始后,陈朝也没再继续闹我,我偷瞧他侧脸是那样专注的凝视前方,沉溺在影片故事里,就不知道他是否将自己投射到哪个角色上头了。我以为是齣武侠剧,但内容是言情的,虽有武戏,而且武戏的部分也是既过癮又优雅流畅,像一支舞,冰上奔驰的舞。
    角色们争的是开拓自己的道,为自己的情义而战,不免都有些偏执。片中有个少年僧人为一女子捨身求道,旁观者看来殉道又何尝不是一种偏执,但若走上那条道路明悟之后或许又是另一种心境,反而不认为是执迷不悟吧。
    我觉得那个僧人角色挺像陈朝的,他也只是求自己的情,自己的道,外人无法理解,但他自认是心境澄明吧。不过,可能每个角色都是陈朝的碎片也不一定。后来我默默找了些陈朝编的剧来看,有些大片是由他负责的,真令我意外,而且还连得过两届编剧大奖。
    我对那圈子太陌生,没想到陈朝原来这么厉害而且有名气,随便一查都能翻出许多讨论串跟粉丝页,还出过书,杂志访谈什么的。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我认真看完电影,灯亮散场时发觉陈朝竟是睡着了,还微张着嘴流口水,我无声失笑,觉得他这张幼齿的脸流点口水也是挺可爱,从包里找了纸巾帮他擦。
    他双眼怔忪,拿手背抹嘴醒来,抓着我的手问干什么,我说:「戏演完啦。走吧。」
    难得他会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跟我解释:「其实我首映就看过,刚才不小心睡了。」
    「没关係啦。又不是我出钱。」我说完被他笑着打了下胸口,两人走出电影院,时间还早,他要我陪他去二楼精品店买香水。我闻着他挑的香水,没有特别喜恶,他问我感想,我说:「我以前工作接触过一些老闆跟上流社会的人,那些欧吉桑身上常有这种味道。」
    他又笑着骂我,我解释说:「因为那些人有点社经地位了,消费得起这些,所以通常是从他们身上闻到这几种味道,也不能怪我对这气味有欧吉桑的印象啊。换个性别来说欧巴桑也是啦,而且还喷得更浓更多咧。好像怕人家不知道她们喷的是高级货。」
    陈朝跟店员被我讲得满脸黑线,我也觉得自己太煞风景,挑眉笑着装死,陈朝挑了支还算淡雅的男香结帐,又拉着我去买袜子。我说袜子随便买,卖场都有还一堆,何必买名牌啊。后来他说他有些公眾场合会被拍,得挑好一点的,我才住口没多嘴。挑完袜子,他又找我去买袖扣跟领带,然后看了些手帕什么的东西。
    我拿了条朴素的手帕说这不错,他白我一眼说太素了,逛完二楼我说我有事要先走,他还不想放人,我无奈拿出手机把行程给他看,跟他说:「我公休一般也是要工作的,跑鱼场挑鱼、整理库存还有补器材通常都是趁公休日。好啦,下次再约,我先走囉。」
    他垮着脸,跟着我到停机车的地方,抱着我的安全帽,我看他流了一头的汗,劝他说:「你进去吹冷气吧。」
    我骑车走的时候,从后照镜瞄了眼,他还在那儿呆站,总觉得我好像把他给拋弃了。我猜想,这种事关宇钧可能经歷更多次,更深刻吧,心里实在很不放心,但我又没办法时刻顾虑到他。
    回家后我埋首工作,时间都被浓缩了,忙到天色暗了才意识到肚子饿,可是外头开始下雨。我蹲在门口旁边的鲤鱼缸前发呆,一时间不想动。关宇钧冒出来跟我打招呼,问我怎么了,我只是微微笑答不上腔,他彷彿都能看出我饿了没有,跟我说他炒了麵要不要吃。
    「当然好。」我感激不已,把门锁上跑去他家吃麵,顺便带了工具去量设缸空间的大小,跟他讨论要怎样的缸子跟柜子,以及粗估的价位,我再帮他询价。至于鱼,我说我楼上有精品鱼,他有空可以来逛。
    客厅播的是年初一部电影大作,我认出是陈朝的作品,毕竟刚查过资料,碰巧也看过的片子。关宇钧听我说起,也一脸得意的跟我说那是陈朝写的剧本,我感觉出他对陈朝的感情好像哥哥对弟弟那样吧,真令人矛盾跟揪结。
    吃完麵,我请关宇钧来挑鱼,先看看也好,有其他想养的我再帮他找。于是他来我家,到了楼上,他特别喜欢白色的鱼,奶油狮头啦、白金蝴蝶鲤啦,可我提醒他有些鱼种不适合混养,比如金鱼呆一点会被鲤鱼欺负。
    我藏了四隻白狮头被他看中,他挑了隻背部有红斑的,像枫叶一样,我犹豫了下,忍痛割爱。他跟我说:「我会好好照顾你女儿的。」
    我说:「牠是公的啦。」
    逛完他说他想面试,我错愕,他说:「我看到你贴网路的徵才资讯了。老闆,我想面试。」
    「你……」这么间啊?我把话含着没讲出口,有点不知该怎么办。
    「上面说无经验可,你只给我基本薪资也没关係,不必照上头写的。」
    「你没别的事做吗?」我还是说了。
    「有是有,可是现在是淡季啊,间得发荒。」
    「那你的工作旺季怎么办?就顾不到我这里了吧。」
    「我可以找代班小弟过来。」
    「你直接介绍小弟来我这边工作算了。」
    「不要。」关宇钧微笑告诉我说:「我想学些东西,一些水族的知识什么的。对了,我也买了几本相关的书在看,不至于笨到每项都让老闆教。」
    「喔……」碍于他是房东,我怕他涨租,迟疑了几秒跟他说:「那就先试用期吧。可以吗?」我们到二楼谈细节,他说隔天就能来上班,于是我把这事也记到行事历里,接下来要开始发房东薪水的日子了,最近还得跑趟国税局、银行什么的,啊,一个人开店也是很麻烦。
    其实我很不擅长搞那些表单啦、缴费啦、申报什么的东西,我想我还不习惯大人的社会,不适应那些制度,常觉得吃力。但是之后多了帮手的话,也多了商量的人,应该还不错吧,至少关老爷似乎挺可靠的。
    隔天关老爷一早就来店里,他按门铃,我笑道:「你也有钥匙,往后自己进店里啦。」反正我这里没啥好让他覬覦的,这样他也方便来帮忙开店。我跟他说了餵鱼的时间、宅配的东西,有些事交代他做,他的效率很好,一个上午就做完我说的工作,接下来我让他去网页回覆留言,总之找事给他忙,要不然他一直望着我,我也有点不自在。
    有帮手的好处是不必担心吃饭喝东西的问题,他说帮我买便当饮料,我们中午就坐在柜台吃,配饭的剧是陈朝写的连续剧。没想到午后一点多陈朝来了,那一刻我真担心气氛冻结,可是陈朝笑着走来看我们电脑萤幕,笑道:「哈,这么仰慕我啊。看我的戏。」
    陈朝跟关宇钧很平常的聊起来,我默默收拾餐盒到屋里去,躲在屋子深处的金鱼世界,逃避他们的恋爱风暴。三面墙都是鱼缸,红的、黑的、白的、大的、小的,所有金鱼只要我一靠近都很兴奋的扭着圆胖的头身凑近,在这空间我就是牠们的主,牠们的神!
    嘿,小呆瓜们,我对着牠们傻笑:「好,好,都很乖。你们听话,借老哥躲一下吧。」我走到角落,有一小缸猫狮雀跃的挤到缸子前,本身就长得够滑稽的猫狮把脸贴着缸壁,模样又更爆笑了。
    「我这么帅?哈哈。别挤别挤,老哥的帅脸让你们看个够。」我也凑近盯住牠们,无比治癒的画面,而我的行为又无比的白痴。
    「你干嘛?」陈朝突然走来这里,吓我一跳。
    「给鱼看。」我脱口说。
    「你白痴啊。」陈朝毫无保留取笑我,又约我跟他出门。我说我不是很爱逛街,他约我去他家看影片,什么蓝光的、家庭剧院怎样高级的设备,不必看低调版画质音效都不够好。我不肯,他说他要每天来我店里「捧场」,我怕了,松口道:「就一次。我也很忙的。」
    结果那个月除了那场电影,我还陪他看了两齣on档连续剧,一週报到一次,他都叫高级外送便当请我吃。看在便当的份上我也没再拒绝,为了吃而妥协,其实我内心也感到可耻,但其实跟他相处还挺有趣,能听到一些八卦或趣闻。
    关老爷那边也没给我什么压力,关宇钧从不主动问起他弟的事,我想是因为陈朝也常给他打电话吧,而且我也常主动跟他聊陈朝的事。他都温和回应说:「他跟你在一起好像变得比较开心了。」
    我听着替陈朝心酸,其实陈朝只是找我当替身吧,陈朝肯定也不想自己成了关宇钧的梦魘和压力,所以一直压抑想跟关老爷在一起的欲望,把想和关老爷共渡的时光、一同经歷的事都藉我去完成。
    关老爷大概终于对我產生一点愧疚,对我的态度特别温和友善,也特别细心周到,像上次我又支气管过敏,咳嗽又流鼻水,他替我跑药房买药,还说要载我去看医生。隔天就煮了清淡的东西让我吃,还叮嚀我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学生放暑假了,陈朝也像放暑假一样有了更多时间黏我。可是我其实开始厌倦当人家替身,他约我去一间餐厅吃饭,包厢里,他点了不少烧烤的肉盘来,我蕴酿许久跟他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听了可能不会高兴,但我还是有必要说。」
    他一听就打断我:「等吃完再讲好不好?」
    我也不想影响食欲,点头答应他,他拿了一个小纸袋给我,说是小东西,袋里是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我有点不安问他干什么,他说:「给你的,吃完再看。先吃吧,我饿死了。」
    过程中我负责烤肉,他负责吃,发挥他的王子病。不过这间餐厅的烧烤实在不错,就是贵得惊人,我们两个人佔了十几人的大包厢,后来我上厕所,拿手机上网查才知道那个包厢一次得消费十多万才行。有钱不能这样挥霍啊!
    回包厢时他已经结完帐,我捨不得浪费,把剩的食物努力嗑光,他叫我不必勉强,我心想:「哥是靠肚皮替你消业障啊。不能浪费食物。」
    陈朝双手撑着下巴脸颊,微笑观赏我进食,我恍惚中感觉自己变成一隻胖狮头金鱼,鱼界的小猪,就是吃吃吃而已。罢了,陈朝本性流露对我,我对他也没啥可掩饰,又不是交往对象。
    吃完之后他说:「吃甜点吗?找间小店坐?」
    我撑着肚皮吐气回答:「不要了,你吃就好,我撑死了。」
    我们在路边饮料店坐着,礼物我塞在小包里没打开,他也没催我,他问:「什么事要那么严肃告诉我,你说吧。我有点心理准备。」
    我看他还算冷静,深呼吸后告诉他说:「其实,我很高兴跟你当朋友。可是最近我觉得这样相处下来,你好像是把我当成填补空缺的替身,我再怎样都不会变成关老爷的,身为你朋友,我不希望你再这样折腾自己。我也不想这样,这种事其实随便谁都行,你说过我滥好人,可能有点吧,但我想我是有底限的。你也有你的事业跟生活圈,暂时放下某人,把自己照顾好不好吗?说不定一回头你会发现没这么严重──」
    「够了。」陈朝语气冷冷的打断我。
    「抱歉,我说了废话。」这事他又怎么没想过,确实我说废话,但对一个自欺欺人的傢伙来说,必须有人讲。在这当下,我无法预料几分鐘之后我会有多后悔。
    「说完了?」陈朝昂首,轻挑睨视我,果然是很不爽了吧。
    我尷尬应了声,他瞇眼盯住我,粗重吐息,似乎欲言又止,最后不愿再面对我,起身说:「走了。」
    以往他都会想办法拖我时间,挽留我,这次他拿着已经结完帐的饮料走出店,饮料整杯扔进垃圾桶,我被他那冰冷难以亲近的气势吓到,无法追上去。看他那样,再对比今天见面时他灿烂的笑容,我心中的罪恶感越来越膨胀,立刻就拨他手机,结果他关机了。
    我心情乱成一团回到家,传了讯息跟关老爷说陈朝被我惹恼了,心情不好,算是报备一下。关宇钧回传知道了,几分鐘后又传来一句:「你还好吗?」
    我没有回传,比起我,更该担心陈朝。我抹着脸不知所措,总之先换个衣服。上楼时我想起包里的东西,将那礼物拿出来看,这拆了是不是就不能退?我真怕他送什么太贵的东西,不过他也没理由送我东西,大概没那么夸张,于是我将礼物盒拆开来看,里面是我之前说不错的素色手帕,上面一角还绣了我名字的简写。
    盒里有张卡片,上头写上几句话,陈朝的字端正漂亮,相当工整,像女孩子的字。他写道:「给奕光。我问了哥,他也不知道你生日,但上回趁你去厕所,我拿你手机查到了。这生日礼物你喜欢吗?我希望你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包容我的一切,爱你的朝。」
    我懊悔得想撞墙,人家是真心拿我当朋友,我还自以为够资格去当什么关老爷的替身。原来是我想错了,没有人能取代他心中的关宇钧,是我先看轻他交友的诚意了。我拿着小卡眼眶发烫,拿了钥匙衝下楼,想去找他解释清楚,好好的道歉,哪怕陈朝不会再原谅我了。
    好死不死的,我机车发不动,不知道是哪里故障了。之前骑回来明明还好好的!
    关宇钧拿了串车钥匙走出来跟我说:「要去找陈朝?搭我的车吧。」
    我点头跟上,急急忙忙的坐上驾驶座,慌得忘了系安全带。关宇钧替我拉过安全带系上,一手握住我肩膀安慰道:「别自责。」
    我看着他的眼,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好像总在我需要的时候就出现,莫名安心下来。但我不敢再看他,儘管他很温柔友善,我却觉得太危险。瞧瞧陈朝就是个惨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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