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黑暗

    早上九点整。
    就像往常一样，今天苏茗也提着公事包来到寰洋企业。
    「主任早！」
    「您辛苦了！」
    柜檯小姐们一看见苏茗便对他露出甜笑，而他则以温和礼貌的微笑回应。
    「早安，你们也辛苦了。」
    三十五岁不到就当上寰洋企业的科学研究部主任，加上拥有斯文俊秀的长相跟高挑的身形，现年四十岁的苏茗在公司内部可说是小有名气。不过也正因为这个主任职务，他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工作得做，有时候还真的挺怀念以前还是个小小研究人员的日子。
    看着手錶上显示的日期，苏茗在心中默默叹气。因为今天有暑期特别讲习的关係，他的很多助手和下属都受指派而参与其中，所以整个研究团队罕见地只剩下小猫两三隻——这表示今天他的工作量会增加不少。
    踏入办公室，随意扫视了一圈，除了人突然变少以外其实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毕竟研究部里的人大多数比较文静，所以平时就算大家都在也还是很安静，偶尔受不了过度的寧静时苏茗就会打开他书架上的音响，随便播个什么来改变了无生气的氛围。
    随手翻了翻桌上待处理的文件，苏茗拿起茶杯走到办公室一角的茶水间。
    往杯里注入热水，咖啡的香气很快就飘散开来。他拿着咖啡回到座位旁，靠着落地窗欣赏起外头车水马龙的城市风景。
    「主任，这是今天的行程表。」
    被秘书小姐的声音拉回了注意力，苏茗朝她微微一笑，接下了写有行程表的笔记簿。
    「九点半开始进行实验，下午两点跟研发部和检验部开会，四点半还要跟厂商谈实验器材的事情啊……」
    这个行程跟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于是把行程簿放到桌边习惯摆放的位置上，轻轻啜饮一口飘着白烟的咖啡，视线再次投向窗外。
    一如往常的光景，毫无变化的日常，每天似乎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事物，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又看了好一会儿，苏茗轻叹一口气放下马克杯，拿起了白色的实验袍和识别证。他踏着略显慵懒的步伐来到通往实验室的电梯前，按下按钮，屏幕上的电子数字开始逐渐上升。
    等待的间暇之馀，苏茗抱着双臂打量起眼前的电梯。
    「……真想拜託总经理替这个电梯换个顏色。」他叨念着，还嫌恶地皱了下眉头。
    叮一声，电梯的大门缓缓开啟，里头那熟悉的纯白空间也随之开展。
    从门到内部都是这么死白，这种单调至极的顏色到底是谁设计出来的？决定採用的又是谁？
    这么想着，他还是走进电梯，按下了通往地下三楼的按钮。
    「我看看……今天就先来测个elisa好了。」
    苏茗往自己的实验记录簿写上今天预计的进度。
    位于地下三层楼的几间实验室是他每天必来的地方，算得上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场所。过去十几年来他在这里进行过的实验量已经无法计算，而因为一直都有纪录下当天实验内容的习惯，所以他的个人书柜也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渐渐被塞满各种笔记本。
    穿上实验衣带上手套，确认一切防护工作无误，苏茗这才转身来到实验桌旁，从面前的架上拿下新的九十六孔盘跟需要的药剂，顺道把墙边的测定仪器打开暖机。
    这个实验主要是为了测量蛋白质浓度，以便之后的实验有数据可用。而这对从大学开始唸生物科技的苏茗来说早已经是家常便饭，所有的步骤他都瞭若指掌，不需要书本就可以直接进行。
    然而，当从摄氏负二十度的冰箱里取出蛋白质样本回到实验桌前时，他却突然间僵住不动。
    「……现在是几点？」苏茗喃喃自语着，目光飘向墙上的掛鐘，「啊……果然，已经快十点了。」
    明明知道蛋白质样本不能离开冰箱太久，就算放在冰盒里也一样。可是他却迟迟没开始实验，只是抱着冰盒呆呆地望着远处其他实验桌边的研究员，眼神几乎变得有些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苏茗放下冰盒脱下手套，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个黄铜色的怀錶看了一下，随即又把它收回去。他就这么丢着才刚要开始的实验不顾，大步走到存放实验资料的个人书柜前，伸手从眾多书本中拉出一本陈旧的牛皮纸笔记。
    苏茗盯着那修补过的封面不发一语，半餉，才小心翼翼地把那本笔记收进他放在角落的斜背包里。接着他再次抬起头，带着严肃却十分纠结的表情又一次望向其他工作伙伴。
    「……对不起。」
    掛鐘在此时敲响十点整的鐘声。
    苏茗明白，地下五楼的那扇铁门已然开啟。
    恶梦的发生仅仅在短短数分鐘内。
    上百隻怪物从地下五楼蜂拥而出，原先用来关住牠们的坚固地牢此时已敞开大门，失去了限制牠们行动的一切作用。
    「那些东西跑出来了！」
    「有、有怪物！快跑啊！」
    首当其衝的研究人员们高声叫喊着，一阵阵怪异的野兽吼声从楼下不断传来，与许多人痛苦的惨叫声混合，让人光听就感到害怕不已。不少人踩着专属于地下三楼到五楼的螺旋梯向上逃窜，但是怪物们却也紧追在后，牠们就这么藉着螺旋梯快速扩张攻击范围，整整三层楼的实验空间转眼间已成为佈满鲜血与肉块的可怕地狱。
    然而面对这样的情景，苏茗却没有逃跑，只是抱着他的斜背包龟缩在最靠墙的一张实验桌下，表情痛苦地紧闭着眼。
    一阵阵凄厉的惨叫，玻璃破裂的声响，器材被损毁的乒乓声在背后此起彼落地响着，可是他始终没有抬起头。
    还有五分鐘。
    苏茗想着，试图让自己全心投入计时，好忽略身后的那些惨状。
    五分鐘很快便过去，但对苏茗而言却像是几十年一样久。此时三层楼的实验区域内已几乎没有人声，留下的只有怪物们那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怪叫，跟剩馀的研究员们奄奄一息的呼救。
    这时他终于从实验桌下站了出来，尽可能去忽略掉一地的腥红，奋力跨着步伐走到那扇纯白的电梯门前按下按钮。
    那群怪物们就像是受到开啟的电梯门吸引，一隻隻地往这里聚集，但牠们却像是苏茗不存在一样，竟没有一隻攻击他。
    看着宽敞过分的电梯渐渐塞满第一批怪物，苏茗挤进里头，用力按下往一到五楼的按键。他就这么躲在电梯门后，把一批又一批的怪物分别送往五个不同的楼层。
    最后一批怪物送走后，苏茗带着复杂而沉痛的表情看着不再洁白的电梯门缓缓关上。
    他回到早上待的三楼办公室，没喝完的咖啡早已经冷掉，如同一个人影也没有的室内一般冷清。
    抬头再次确认时间，现在是十点四十分，而第一堂讲习的下课时间是十点半。
    苏茗沉默地看着时鐘指针一步步移动，然后拿起装着黑色外壳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少爷，我都处理好了。」他边说边站起身，踏着缓慢的脚步往办公室的储物柜走。
    「嗯，我知道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许多无法辨识内容的人声，「辛苦你了。」
    「不，您也辛苦了。」苏茗十分熟练地打开其中几格储物柜的门。
    一个响声过后，他毫不费力地就把整个储物柜推开，隐藏在后方的银色金属小门立刻出现在他眼前。苏茗看了看小门，迅速在上头的电子屏幕输入密码，然后握住门后的红色拉桿。
    「那么少爷，接下来的时间请您务必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你也是啊。」
    听着少年的声音，苏茗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事发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浅浅微笑。
    「那是当然。等我手边的事情处理好，我会立刻去找您的。」他回答。
    「嗯，那就下次见。」少年的声音听上去也同样温和，「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受伤喔。」
    「遵命。」苏茗推了下脸上的细框眼镜，接着用力拉下拉桿。
    啪嚓一声，电话那头便不再传来任何声音。
    他重新将金属小门关上，拿起手机确定讯号掛零，网路也不能连上后才復原一切回到座位坐下。
    此时整栋大楼警铃大作，怪物到处肆虐，建筑物里的人们疯狂尖叫逃跑着……但位在楼层角落的这间办公室却异常的安静。
    苏茗看着空空如也的办公室叹了口气，将一个深蓝色的随身碟插上电脑。虽然心情很混乱，不过现在还有必须做的事情。
    他打开电脑里的数个资料夹，尽可能把所有觉得会用到的资料都移到随身碟里。过去十几年在这里的岁月中，所有他收集起来的东西……有关于这间公司黑暗面的一切资讯，都将在未来派上用场。
    已经不能回头了。
    从把那扇金属闸门打开时开始，他就没有退路了，应该说不仅仅是他，少爷也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退缩，不然那些死者们的牺牲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最后一份资料移动成功后，苏茗把随身碟和桌上的一大叠纸本资料全扔进他的侧背包。
    正当他打算打开办公桌下的夹层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主任……！」满头大汗的秘书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的样子和不久前相比着实狼狈了不少，原本盘得十分整齐的头发此时也散乱地披在肩膀上。
    「外面失控了！到处都是怪物……」秘书边说边快速往苏茗走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苏茗从桌下收回手，故作镇定地问。
    秘书大大喘了口气，这才开口：「非常糟糕……那些怪物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就衝进各个楼层，听说连五楼那间开给特别讲习用的教室也沦陷了……」
    听了秘书的陈述，苏茗瞇细了一双锐利的深茶色眼眸。
    不知道少爷有没有成功离开那间教室……虽然实行计画前他一副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没问题，但还是让人感到十分担心——尤其是现在这种音信全失的状态。
    「我知道了，谢谢你。」苏茗说着抬眼打量秘书，「话说回来，你没事吧？身上怎么都是血？」
    「这……」秘书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眼神中堆积起无数的阴影。
    「我没事……」她咬了咬下唇，「这些是语芳……跟晓璃的……我来不及救她们……不对，是我根本没有那种力量……」
    空气似乎受到了秘书的话语影响而变得愈来愈沉重。
    苏茗看着眼前的工作伙伴，想起了平时在办公室里她和她两个好同事相处的开心画面。一直以来这三人都是这个办公室除了音乐以外的重要活力源，她们时不时的笑声总能够给予死气沉沉的办公室一点光明，也能让文静过头的工作狂职员难得地露出笑容。
    ……
    只是这一切都在这个计画后消逝殆尽了。
    苏茗握紧了拳头，内心的万千挣扎几乎要让他窒息。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唯有像这样让这个王国天翻地覆，才有可能推翻黑暗骯脏的一切，拯救许多无辜的生命……但同时，他也对于必须奉献出的庞大代价感到痛苦……毕竟牺牲掉的眾多人里面，还是存在许多多年来与自己一起在这里奋斗生存的伙伴。
    「……快走吧，爱樱。」苏茗定定凝视着秘书的眼睛。
    「欸……那……主任你怎么办？」秘书呆了一下才意识到苏茗是在跟她说话。毕竟他从跟她认识以来就一直只叫她秘书，从来没喊过她名字。
    「我还有点事。」苏茗看着秘书，脸上带着温和沉静的表情，「你从这里出去之后，就直接从逃生梯一路往上跑。然后去十五层的药品库待着。」
    「还有，这个给你。应该够撑过几天了。」他说着，朝她递出了一袋食物和水。
    「主任你……为什么……」秘书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茗。
    「为什么有存粮吗？这真不像你会问的问题呢。」苏茗微微一笑，「忘记了吗？我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办公室里囤粮。」
    苏茗说着从桌底下拿出另一个便利商店塑胶袋扬了扬，里面也是一样的食物跟水。
    主任总喜欢在办公室内放置各种零食点心，这是在这间办公室工作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平日上班时，他还会时常在容易疲劳的下午把准备好的食物分送给大家补充能量。
    但是现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任何物资理应都该是极重要的……尤其是用以存续生命的食物跟水。要是她拿走了一部分，那苏茗自己能使用的量也就变少了吧？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那她确实也可能无法活命……
    见秘书依然有些犹豫，苏茗换上了他平常开会时才会出现的，充满严肃与威严的表情。
    「爱樱，拿着它快走吧，这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份工作。」
    「……好的。」秘书终于点头，伸手抹了一下眼睛。
    「谢谢你……主任。」
    她先是朝苏茗敬了个九十度的礼，这才终于转身离去。
    办公室很快地回復寧静。
    还留在办公室里的苏茗伸手打开了桌下的夹层，从里头拿出两把闪着银色冷光的手枪放进背包。
    这间公司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外头的怪物……之所以叫秘书去药品库，正是因为那些怪物非常痛恨化学药剂的味道，完全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程度，所以那里相对来说就十分安全。不过因为药品库需要员工凭证，所以也只有公司的员工才能进去。
    最后再看了一眼待了十几年的办公室，苏茗突然又想起秘书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谢谢。
    虽然她的语气中充满感激……但也就是这样真诚的感谢，反而更加用力地刺痛苏茗的心。他实在无法对她说出「不客气」什么的，因为他总觉得真正该说的其实应该是「对不起」。
    但是事已至此，要是现在后悔了，那一切的一切都将失去它们的意义。
    「我们会成功的，少爷。」
    苏茗终于心一横，转身往外头走去。
    在找到少爷之前，他还得先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