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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故地重游

    蛟不耐烦道:“记不清了!”
    剑光闪过, 金龙眼神一肃, 看到剑柄末端刻着的四灵八卦纹饰——道家?
    蛟不满道:“那日见你与母鱼交手,不躲不避,怎么换了我, 躲得这么快?”
    金龙:“……”
    他沉默了一会儿,身形化作虚影, 等到重新站定, 蛟回过神,手中已是空荡荡了。
    “锵当”声响起,那柄刻着道纹的剑落在金龙脚边, 很快又化作一道光影,消失不见了。
    蛟:“……”
    蛟大王盯着长剑消失处, 久久没有说话。
    金龙尚未察觉到危机, 揽住蛟, 试图将人往里面带。
    “混蛋,你把我的剑打落了?”蛟一把推开金龙, 手中化出一道道气刃, 尽数朝着金龙送去。
    金龙原以为此事告一段落,没料到蛟突然发作,气势甚至比方才更为凌厉。他急忙连退数步退至墙角, 就看到迎面一道气刃幻化成三道尖利冰柱,封锁住方位。
    其势骇然,怕是对待仇敌也不过如此了。
    金龙脸一沉,攒着劲儿躲开这番毫无道理的攻势, 冷不防一条尾巴当头劈下,让他彻底冷了脸。
    “你这没良心的硬石头,我连根手指都不舍得动你,你倒好,招招下狠手啊。”
    “硬石头”蛟大王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双眼熠熠生辉,道:“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快来跟我打一架。”
    “……”金龙静默了片刻,脸色是无动于衷式的冷漠,“打架?照你这个打法,换了别人早就身陨天地了。”
    蛟噎了一下,眼神瞟向两旁,心虚道:“你……你又不是……躲不过。”
    “我几时防备过你?若说这世上谁能伤到我,除了你,还有旁人吗?”
    蛟:“……”
    金龙沉下脸将蛟说得一愣一愣,活像是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唤起了他几近于无的羞愧心。
    然而羞愧心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争强之心压制住了。
    “那你现在防备起来,修炼这么长时间,也该试试效果了。”蛟蠢蠢欲动,对切磋一事格外执着。
    金龙:“……”
    打一架是不可能的,但让这条白眼蛟知道下手轻重的问题却是可以的。
    金龙道:“说到剑法,我早年倒是接触过一些。有个人修还赠了我一本剑谱。”
    “别说这些废话!”蛟不为所动,“你我切磋,用不着这些凡间兵器!”
    金龙:“……”
    蛟冷哼一声:“我知道金龙前辈气运加身,修行无阻。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
    金龙竖起了耳朵,直觉之后的话会不一般。
    “但这与我们打一架不冲突。”
    蛟束紧了身上的腰带,道:“修为再深,也不能丢了打架的本事。整日里这不能打,那不能杀,我都快憋闷死了!你不愿意,我就找灰背他们去!”
    金龙站立良久,明白蛟大王是想打架解闷,想了想,觉得不失为一种培养感情的方式,便应道:“好吧。”
    他抬起手,想先给蛟理一理松散的衣袍。
    “等等!”蛟警觉地叫了停,“不用法术。”
    金龙想了想,点头。
    蛟又化出原形,认真道:“就用原形比。”
    半晌后——
    随着前后两道响彻苍穹的吼声传出,蛟宫中心最大的宫殿中腾飞出一黑一金两条身影。
    附近的妖怪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大地震颤,巍峨楼角断裂坠下。而始作俑者正在长廊处撕咬缠斗。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早就觉得自家大王与金龙在一起这件事分外不靠谱,今日终于是反目成仇,就此别过了吗?
    瞧这纷扬的尘土,瞧这倒塌的墙壁,还有那两具庞大无比的长躯!
    只见黑色长蛟气势凌厉,一扑一咬,冲着金龙凶骇追去!
    金龙长尾一扫一勾,裹住蛟的颈项,扭身张嘴咬去——
    去势凶猛,收势迅疾,堪堪停留了一瞬,就在众妖屏住呼吸的时候,他吐出舌头不慌不忙地朝着蛟的断角处,轻轻舔舐了一下。
    整条蛟震立当场,很快绷紧的身体蓦然放松了,黑色长条歪斜在金龙背上,一脸看淡生死的模样。
    众妖:“……”
    这、结束得也太过草率了吧?
    难道说,蛟王的死穴是在额角?多年以后,有天真的妖怪信以为真,挑衅蛟王时数次朝着额角下手,不曾想,真碰擦到了一下——结果被黑蛟怒追三百里,端了所有巢穴,还眼睁睁看着多年珍藏的法宝毁于一旦,下场极为惨烈。
    不过此刻,没妖怪有空去深入琢磨这些,都只看着那俩毁家的长条忽然偃旗息鼓,留下满地狼藉,互相偎依着又回殿内去了。
    这几年修葺的次数要赶上以往一百年的份了!
    又过了几载,蛟依然是蛟。哪怕整日勤修不辍,额角依旧是平坦一片。
    某一日,金龙忽然动身前往灵山,回来时带着众多灵符法宝,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炼丹炉。
    蛟问其缘故,金龙没有回答,只是不再整日痴缠着蛟,隔三差五便会独自一人闭门入关,同蛟在一处时,也会时不时抬头观天。
    蛟隐隐有所预感,便整日侯在被金龙征用为闭关场所的后山温池,一见他出来,就双目灼灼地迎上去。
    终于,在一次黄昏后,金龙打开禁制,又当着蛟的面,将藏在腹下的东西一件件取出。
    “我要化龙了?”蛟按捺不住问出口。
    金龙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
    “就是这个月了。”
    蛟没有去问金龙如何测算得出,总之他不会戏弄自己就是了。他看着金龙面色严峻地将一件件抵挡雷劫的法器摆出,告诉他使用的方法与功效,又取出众多瓶瓶罐罐,叮嘱了一遍。
    蛟问:“那雷劫可有雷池的厉害?”
    “滴水之于河川。”
    蛟怔愣了片刻,又问:“你这些天,就是在准备这些东西?”
    金龙道:“还不够。”
    蛟面无表情道:“……你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去送死。”
    金龙点点头,点至一半,忽感不妥,半路硬生生扭成了摇头。
    “不许胡说!”他肃然道:“有备无患,你作恶太多,到时候十有八九没什么好果子吃!”
    蛟:“……这听着也不像是好话吧。”
    接下来的一个月,金龙将蛟拉进后山禁制,一边制作历劫法器,一边加固防护法阵,那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挖来的炼丹炉整日燃烧着熊熊烈火。
    蛟好几次还瞧见金龙不放心地往炉子里加了几滴龙血,他张了张口,又憋了回去;直到他发现金龙开始对着自己那条纯金的尾巴发起呆,才意识到有些不妥。
    这股不妥感在目睹金龙试图摘下一片龙鳞时,彻底证实了。
    “你发什么疯!”蛟感到不可置信,“那日魔龙的雷劫也不过如此,我……我就算再恶,也及不上他吧。”
    浅金色眸中分明写着“那可说不准”几个大字。
    蛟沉默了片刻,道:“蠢龙,你怎么……比我还心急?”
    金龙素来冷静且镇定,即便身处险境,也不会有大的情绪变化;蛟一度将其归结为“这世上已没有什么能难住金龙”……
    可现在,金龙的不安感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了。
    “不行,你还是同我上灵山,实在扛不住,便躲进山牢吧。”
    金龙皱着眉,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极度的烦躁,拉着蛟的手一刻都不愿撒。
    ——仿佛下一秒就要劈下一道天雷,将他整个儿劈成灰似的。
    蛟心想,金龙族先辈要是知道有朝一日,苦心造出的山牢会被后人当做历劫屏障,会是什么感受?
    蛟觉得金龙过于紧张,自己却忍不住也被牵动了情绪,化龙的喜悦期待之情所剩无几……于是两长条整日冷脸相对,表情凝重而严肃。
    幸亏等待的时日是在后山禁制内度过的,否则蛟宫的一众大小妖怪又要承受一番心惊胆战了。
    这一月过得格外漫长。
    蛟数着瓶罐里的药丸,等到数到“三十二”时,他豁然起身,冲着严阵以待的金龙生扑过去。
    “蠢龙!一个月都过去了!哪儿来的劫雷?”
    提心吊胆,翘首以盼,蛟自认上万年的岁数了,这种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金龙倒好,三言两语勾得他心绪起伏,结果到头来,什么事都没有?!
    “我再观测一番。”
    金龙板着脸,仰头望天际,末了,道:“怎么又没有了?”
    蛟:“……”
    预测中的雷劫没有应验,龙蛟面面相觑,谁也说不上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再叹一口气。蛟“扑通”跃入池水中,池水底部安置着金龙亲自从灵山“请”来的白玉。蛟盘卧成团,用尾巴轻轻贴在自己的断角坑处。
    金龙许是知道自己算错,害得蛟空欢喜一场,不敢硬凑上去,只好眼巴巴待在岸边。
    夜色渐浓时,蛟悄声从池底爬出,他先是望了会儿远处灰蒙的天际,然后看向不远处——金龙正在阖目休憩,粗壮的龙腹微微起伏,尾巴一路延伸,随意搭在池边,有小半截隐没进水中。
    黑蛟站起身,将半湿的长发顺至耳后,赤脚走过去,踩上了龙腹。
    鳞片坚硬而温热。他动了动脚趾,在上面摩挲了几下。
    金龙毫无反应,蛟便俯下身,慢吞吞抱住那颗巨大的龙脑袋。
    “哗——”水声轻响,龙尾掠过水面,摆了几下。
    “我可能……命中没有化龙的机缘。”蛟的语气很平静。
    金龙似有所感,睁开了眼睛。
    “也许真的像你说的,为恶太多,遭报应了。”
    见金龙张口想要说话,他低下头,用额头抵住龙首,叹了口气:“但也还好,反正化了龙,也还是同你过一样的日子。”
    次日,蛟宫没有了龙蛟的踪影。
    又或者说,众妖只以为龙蛟又在闭关静修了,却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趁着晓光离开了临隐山。
    天地之大,各有其景。
    凡间正值春日盛景,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和风徐徐,暖日融融。山间羊肠小道上,沂山的村民信步挑着柴禾往村子里赶去。
    往远处望去,已经能看见高处飞扬的布匹。上面绘着似龙非龙的神兽,传说正是这头神兽,平息了百年水患,将先辈们从妖怪的手中解救出来。
    转眼几十载光阴过去,当年差点做了“假河神”祭品的男男女女,只余下一位百岁老妪尚在人间。她晚年爱穿仿祭服式的大红衣裙,日日夜夜守候在风平浪静的小河旁。
    曾经亲眼目睹过神兽的人已接连故去,只余下那道画工不甚精良的旗帜。
    “村口的蛟旗变淡了,改日让村里最好的绣娘重新做一份。”
    老妪半眯着眼,浑浊的眼珠已看不清身边的小辈。
    “婆婆,我听闻蛟是妖类,兴风作浪。”初嫁来沂山的新妇对山间的传闻并不相信,“要真是平复水患雷灾的神兽,理当是真龙才对!”
    老妪摇摇头,没有厉声指责年轻的妇人,而是道:“是蛟,不会错。”
    新妇蹙着眉,对这固执己见的老人有些不满,但也没有继续反驳。
    村里最好的绣娘是王家的幼女,但那是在新妇嫁来以前,她的一手绣功出神入化,甚至原先未出阁前,还会有镇上的贵人专门请她去做工。
    于是,这绣蛟旗的活便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拿着古旧的蛟纹,细细观摩起来。
    也不知是哪个蹩脚的画师画的,线条七歪八扭不说,还糊了墨。新妇想,若是真照着画纸绣蛟旗,怕是只会绣出个丑八怪来。
    沉吟了片刻,她重新取来画纸,取出笔墨,用唇舌轻抿了笔尖,再蘸墨慢慢描出新的蛟纹。
    四爪长尾,新的蛟纹在她的笔下逐渐变得鲜活起来,气势也比原来的要厉害几分,等到日暮时分,她终于停下笔,对着画纸满意地笑了笑,然而笑意却在看到蛟的头部时凝固了。
    她感到迟疑。
    这么厉害的大蛟,怎么能没有一对威风的角呢?
    提笔一挥,那条气势凛然的黑蛟,顿时多出了一对漂亮的角。
    她彻底满意了,不由想起白日里自己的猜测,忍不住对着画纸自语了一声:“怎么可能是蛟,理当是龙才对!”
    “怎么了?”
    沂山王村的集市上,金龙扭头看向忽然停下脚步的蛟,询问道。
    蛟晃了晃脑袋,将自己从那股奇怪的感觉中抽离出来,对上金龙担忧的目光,当即道:“好不容易出来走一遭,你去找找当日那家馄饨摊还在吗?”
    金龙失笑道:“我可不想买回来发现你在妖怪窝里。”
    蛟挑眉,目光触及远处青绿色的小苗,惋惜道:“可惜时节不对,这次恐怕没有稻子给你割了。”
    金龙:“……”
    旧事重提,还是这么丢脸的往事,蛟不免心情舒畅,愈发觉得故地重游是个不错的选择。
    整日双修也不是个事,要是真的一辈子都修不成龙,那他岂不是要将余下的时光都耗在那档子事上了。
    蛟在“化龙失败”后,痛定思痛,埋在池底沉思了许久,竟是有些放开了。
    化龙是一定要的,但也不急于一时。
    他化龙是为求强大,但如今他已经足够强大。
    即便真遇上棘手的仇家,还有金龙坐镇。
    蛟可从来没有以一敌一的高洁品格,他就不信,自己与金龙联手,还能有打不过的妖。
    心态一变,化龙的执念稍稍变淡的蛟,决定暂时放下双修,同金龙去往各地溜达。
    选择来到人间,是金龙出的主意。
    “清虚宫的香火不是正盛吗?”金龙对那柄刻着四灵八卦图的剑有些在意,道:“将这群欺世盗名之徒揪出来,也不失为功德一件。”
    蛟一听有道理,便同意了去人界走一遭。
    途径沂山,又勾起了昔日回忆。蛟前一日还取出复见石,让金龙看看自己失忆后做的桩桩蠢事,笑了一路,冷不防被金龙拽下云层,索性就走走看看。
    “我记得当初让他们画上新蛟纹。”蛟指着不远处挂着的蛟旗,快步走过去,扯下来,在金龙面前比对起来,“可看出半分相似?”
    金龙:“……山野村夫,笔墨不精也不奇怪。”
    蛟越看越不满:“这是压根半点不像了。”一根黑色长线,连着四根短线,只能勉强看出个大致轮廓,与蛟大王威武不凡的原形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边蛟对着疑似自己的旗帜嫌弃不已,另一边,被扯了旗帜的馄饨摊主黑了脸。
    “你们是哪里来的外乡人!怎么把蛟旗扯下来了?!”
    摊主长年吆喝的嗓门并不小,行人纷纷驻足。
    “那可是我们村子的守护神,冒犯不得!快将它还回来!”
    “天哪,怎么能干出这种缺德事?”
    “模样倒是周正,可做的事实在不叫事啊。”
    ……
    蛟冷漠地拿着丑到认不出的蛟旗,问:“这是蛟?”
    摊主道:“当然!小伙子眼力见不错啊!”
    蛟:“……”呵。
    摊主伸出手,道:“算了算了,看在你那么有眼光的份上,还回来,就不与你计较了。”
    本尊被画成这副丑模样都还没发作,这些凡夫俗子倒是先摆起谱来了。
    “太丑了。”蛟冷冷道,手一扬,蛟旗转瞬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村民纷纷一惊,朝后退了退。
    就当金龙准备拉住蛟的时候,只听对方道:“重画。”
    村民:“……”
    最后,蛟企图现出原形让人照着重画一份的愿望落了空。
    不仅仅是因为旁边有一条虎视眈眈的金龙,还因为馄饨摊主锅中的香味勾起了蛟的兴趣。那一手当场震碎旗帜的手法震住了在场所有村民。馄饨摊主顶着巨大的压力,给蛟端上了一碗分量十足的鲜肉小馄饨。
    还不用给钱。
    金龙:“……”
    万万没想到,蛟最初想吃霸王餐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了。
    ——稻子全白割了。
    龙蛟往馄饨摊上一坐,就是整整数个时辰。
    相貌非凡,气质出众的两名青年往那儿一坐,就成了全村的风景。遥想当年折了腿被金龙丢到矮墩上的光景,蛟自佁然不动。
    在他发作前,人群里传来了骚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立哥家的小娘子绣好新旗啦!”
    整条街的人都涌了过去。
    蛟狐疑道:“新旗?”
    金龙:“去看看?”
    蛟:“走。”
    新的蛟旗分外漂亮,蛟不再是简单的五根线条,而是成了有鳞有甲的真蛟。只见它高昂着脖子,四爪穿透云雾,额间一对龙角格外精神。
    村民们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他们地处偏僻,没有什么华丽的丝线,再加上众口相传的蛟确实是黑蛟,新妇也没有去费那画蛇添足的功夫去绣出个五彩神蛟,所以只取用了纯黑色丝线。
    然而似乎是黑白双色过于单调,她便起了个新奇的点子,龙蛟素来便有腾云驾雾的能力,于是就加上了白云,又缀以黄线,充作丝丝缕缕的日光,日光并不密集,只淡淡几道,其中一道略短,正巧落在了蛟的胸腹处。
    乍一看确实是精巧又漂亮,但久了,就有村民发现不妥。
    “小娘子,你怎么给河神补上一对角了?”
    “是呀,河神通体纯黑,你补的这黄线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接近尾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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