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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

    日暮时分,红雾茫茫。
    城乡结合部的田间小路上行人绝迹,路边坐落着几座铁皮棚和崭新的平房。
    大G飞快地驶过,带起一阵阵飞扬的黄沙。汪悬光单手扶着方向盘,神色冰冷漠然。
    秦销睡到中午才起床,又跟她腻歪到下午才走。送走这尊发情的瘟神,她调出所有异常时段的消费记录,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
    估摸着秦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汪悬光穿上外套,驱车前往现场。
    郝妈妈食堂位于京郊的大学城,从学院路搬来的几所着名高校都在这里。疫情耽误了叁年,周边还没开发完,崭新的校区楼房矗立在成片连天的荒草中。
    餐厅24小时营业,卖的是半加工的中西快餐。不论凌晨几点,老板都愿意和学校保安斗智斗勇,把外卖送到校园栅栏外。尤其疫情封校期间,“郝妈妈”简直就是大学生们的亲妈。
    ——凌晨四五点,偏僻的高校新区?难不成步桃的真实身份是某高校的大学生?
    汪悬光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
    餐厅老板和服务员对叁年前的夏天早已没有印象。
    2022年骤然收紧的防疫政策——长期的封城居家、宠物被无公害处理、强制性的破门消杀和集中隔离——带来的巨大的恐惧焦虑,让人忘记了不必担心核酸过期的20年夏天,更别提还能记得有人记得是否有个开豪车的总裁在凌晨来买早餐。
    实地考察没什么收获,时间很快到了傍晚,汪悬光不得不开车回城。
    此刻霞光未泯,天上深深浅浅地渲染着哀艳的紫红。汪悬光静静开车,脑中琢磨着与餐厅老板的对话。
    某个模糊不清的念头盘旋在潜意识里,宛如一根闪烁银光的线头,没等她伸手抓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见过,不记得……都多长时间了……”
    “——这荒郊野岭的,半夜连个叁蹦子都没有,何况是好车。”
    “——那会儿不让堂食,店关了大半年……啊?是吗?20年让堂食?”
    ……
    ——好车?
    汪悬光神色不变,只是搁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轻轻一动。
    方才她拿秦销的照片给老板看,问的是“开车来的人”“车应该还不错”。
    ——为什么她会认为秦销是开车来的?
    ——【中国石化(昌良加油站)】
    她突然想起这笔消费记录。
    去郝妈妈前后,秦销在昌良站加过油。
    汪悬光靠边停车,在车载导航上寻找昌良加油站的方位。
    郝妈妈食堂在北京城的西南方,开车过来是自东向西南。昌良加油站在郝妈妈食堂西面,不在她的回程路上。
    意味着秦销的目的地,在西面更远的地方。
    汪悬光轻踩刹车,换挡倒车。
    回城高速入口的路牌下,大G“嗡”的一声掉头,直奔落日而去。
    越向西,路越荒芜。土坡中间架着一座又一座的白石小桥。春汛未至,桥洞下黄土干裂,冒着一层矮矮的野草。
    汪悬光瞄了一眼车载导航,略有些疑惑。
    地图上显示着前方五公里处有一所大型驾校,再远处是京港高速的入口。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标注。
    然而干枯的河岸边,明晃晃地矗立着一群烂尾楼。
    工地的铁皮围墙上生了厚厚的红锈,不知被人遗忘了多久。掉在泥土里的广告灯上,还能看出斑驳的名字。
    ——水岸家园。
    秦销的目的地是哪里?
    驾校?高速?
    还是这片“不存在“的楼群?
    汪悬光直觉有些不对劲。
    前后几百米,没车也没人,她没找空地,就地停车,用AI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是“不予显示”,与秦销没关系。
    此处紧邻离地铁燕房线,是京津冀一体化上的重要一环。地势虽偏远,通勤却很方便,开盘时火爆得如接财神。
    然而疫情期间,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工程不了了之。成千上万个家庭为刚需住房倾家荡产,不仅诉说无门还上了重点人口黑名单。“水岸人家”这四个字,因此成为新闻报道中的和谐词,也不允许显示在地图上。
    虽与秦销没有直接关系,汪悬光的心头还是滑过一丝说不清的狐疑。
    “砰!”
    她下车,反手关上车门,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挺拔的侧影在暮色中显现出紧绷与冷意。
    暮色四合,凄厉的鸟鸣声声回荡。
    四周几十座栋水泥楼,鬼影幢幢,宛如立在天地间的巨大墓碑。
    一道狭长的晚霞,挂在楼与楼的缝隙间,蜿蜒地着指向西侧。那里河道干枯,黄土开裂。
    当下是枯水期,一路开车过来,入目只有枯黄。秦销频繁出没的七月八月,正是夏季汛期……
    汪悬光一面思索,一面朝河边走过去。她的面容森寒,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玻璃般冷漠的眼睛,盯着河道看了良久。
    她闭上眼,再睁开——
    刹那间,时光匆匆后退!
    冉冉升起的楼板向下消失,郁郁青青从她脚下掠过,黄荒一寸寸浸染成茂绿,河岸边野草拔地而起,密密匝匝地随风摇曳。
    汪悬光压紧了眉心。
    突然间,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掠过的脑海!
    她立刻在手机上调出地形图。
    隐去弯弯曲曲的街道、公路和铁路线,只留下的河道路径,错综复杂的线条瞬间清晰。
    继而向AI下达指令:
    【标记出沿岸发现的尸体】
    允许国内媒体报道的死亡新闻有限,除了车祸事故,便只有引起了重大舆情的。
    主要因为民众的心理承受能力相当脆弱,所以医疗剧不能见血,游戏把血液改蓝。其次才是不论抢劫杀人,还是失足淹死,只要发现尸体,就会给社会治安抹黑,影响当地官僚的政绩考核。
    然而凡是存在,必有痕迹。
    哪里死了个人、哪里冲上来具尸体是老百姓最喜欢传播的消息。AI顺着各个社区、微博与贴吧的线索汇集、分析、整理……
    十秒钟后,一颗猩红的光闪烁!
    一具尸体。
    紧接着,一颗!又一颗!猩红的点光顺着大石河、琉璃河接二连叁地亮了起来……
    恍惚间,仿佛惊雷轰震裂天穹!咔嚓——
    汪悬光蓦然抬头,冰冷的眼底映出不远处干枯的河道。
    ——这里是抛尸地。
    2020年夏季,沿岸有六具无名尸体。其中四具,是夜钓的钓鱼佬捞上来的。
    通过历史天气、水流速度、发现方位,AI计算后确认两具尸体被发现的时间范围,符合秦销出现在郝妈妈食堂的时间。而从河流走向来看,还有更多没被石头冲上来的,裹挟在拒马河湍急的水流中,最后无声无息地地汇入渤海湾。
    ——步桃是连环杀手。
    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仅有牵强附会的猜想。
    步桃必须是连环杀手。
    只有这样,她才能那么干净利落地杀掉自己,导演出一场天衣无缝的嫁祸,狠狠地戏弄了现代法医与刑侦。
    那年夏天,步桃杀完人来到荒郊野外处理干净。对秦销而言,则像接下夜班的女朋友,去附近大学城里吃个早餐。
    ……这两个杀人爱好者居然不是真爱?
    汪悬光冒出这么个荒诞的念头。
    接着,她又疑惑了:秦销对步桃做了什么,才会让一个职业杀手杀掉自己?
    汪悬光立在岸边,身畔风声阵阵,黑暗渐渐将她淹没了。
    突然间,一阵冰凉的触感,滑过后脖颈。
    她生性淡漠,讨厌人群,总以旁观者视打量着事物,不免会忽略自己。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件事。
    ——受害者盘点,少了她自己。
    不管步桃最终结果如何,秦销给她漂白了身份。
    从齐淼到阿姐,这几个女孩子外貌并非一类,性格各有不同。表演型人格、自毁倾向、戏剧性谢幕这叁个标签只能概括死伤者。
    包含杜博雅在内,她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是秦销曾对她们施以援手。
    他是她们的救星,是风度翩翩的秦先生。
    但在她面前呢?
    秦销是偏执的精神病患,是逼疯了她亲姐姐的凶手,是从言语到举止无一不透着油腻与自恋的混蛋。
    为什么……
    她是个例外?
    血红的夕阳彻底沉没,夜幕从地平线尽头徐徐升起,四下凄冷阵阵。
    ……
    汪悬光没有注意到,她后背一百米处,有一辆黑色玛莎拉蒂悄悄地停在烂尾楼的阴影里。
    车后座上的男人西装革履,矜贵优雅。不知盯着河边那道身影看了多久,他才轻声吩咐司机离开。
    车窗升了上起去,俊美的侧脸惊鸿而过。汽车尾灯闪烁两下,继而起步,悄无声息地离开烂尾楼群。
    冷夜荒地。
    傍晚时经过的桥洞,被夜色熔铸,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车外的路灯暗淡,阴影交错变换,映得车内人影晦涩。
    秦销靠着座椅,一手撑着下颌,眼底淬着笑意,眉宇间不乏满足与愉悦。
    他从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也不认为爱情只是多巴胺与费洛蒙的产物,他更倾向与在物理意义上找到关于爱情的解释。
    有这么一个人,从千头万绪中一路追查到此。
    仿佛沿着前人的血迹,赤脚踩过碎玻璃,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玻璃面具,亲手擦掉上面厚厚的蒙尘,仔细研读了每一条划痕,然后对他说:啊!果然是你。
    爱情的本质是认出对方。
    这种感觉像诗人所描述的奇异体验:被神捏成人形之前,我们是并排躺在地上的同一块泥巴,拥有相同的质料。
    人世间最浪漫的爱情莫过于此:
    ——你发现了我,我认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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