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不见

    对紫翊而言，要求天雨琉璃删帐其实是个很危险的作法，首先她会丧失一个与天雨琉璃直接联系的管道，再者是会影响她在其他人心目中的评价，毕竟一个游戏高等帐号无法轻松练就，删帐就等于转瞬间毁于一旦，听在某些不了解详情的玩家耳里可能会显得有些苛刻。
    天雨琉璃显然也没料到紫翊的要求会如此强硬，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牢牢掌握住了紫翊的性格，明白紫翊看重人情，即使受到冒犯，很多时候也寧可选择原谅、不计较；然而，她却忽略了每个人都有底线，也忽略了紫翊骨子里并不完全是颗软柿子。
    好不容易寻回反应能力，天雨琉璃艰难地扯动嘴角，「是因为我当初想把你逼出游戏吗？」
    「当初？不只是当初吧，你一连串所作所为都在设法让我离开神之幻境。」没说理由对不对，紫翊再次重复：「我不会离开，但是请你离开。剩下的等你删帐后，自己慢慢意会吧，假如你愿意思考，你会有很多时间的。」
    话听来有些讽刺，天雨琉璃刚要回嘴，却迎头对上紫翊的目光——那双眼深处没有一丝意气用事，唯有无可奈何、失望至极和祈求能到此为止的疲惫。
    相识初期，面对小白到不行的她，紫翊也不曾露出这样令人窒息的眼神。
    不知怎地，天雨琉璃突觉心脏像被人狠狠刨掉了一块，背脊也凉颼颼的，顿时难以言语。
    或许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而紫翊自然无法心电感应天雨琉璃的想法，只是对她突然间僵硬的表情感到疑惑，不过也没打算多问或关照她的情绪。
    沉默良久，天雨琉璃才闭眼开口，声音极轻：「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至少是和缓的回覆，并没有重演稍早的歇斯底里。
    紫翊頷首，停顿几秒，姑且再好心地给段缓衝时间，「你大概须要清点装备跟物品来分送或贩卖，还有一些事得处理……一个礼拜够吗？」
    「不了，反正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明天就删。」自从在沉醉江湖的权限被沧海月冰冻，以及负面行为陆续曝光，原本游戏内交好的朋友都逐渐对她敬而远之，多位长期讨好的玩家也一夕之间态度丕变。
    既然她已经从这世界的中心脱离，找不到定位，无法再随意操弄一切，说出的任何话也不具影响力了，那继续待着又有什么意思？只是看着更优秀的人叱吒风云而已，这种游戏生活和现实根本没有区别。
    删帐，不过是回到最初一无所有的状态，有什么好怕？离开了以后，把该处理的烂帐处理掉，就当这些年的一切通通没有发生过吧，无论是快乐的，悲伤的，幸福的，还是痛苦的。
    天雨琉璃的表情看似毫无波澜，也不停重复默念着安抚自己的话，却没办法忽视隐隐作痛的胸口。
    ……她真的能够把这些当垃圾一样拋弃掉吗？
    「嗨，你需要帮忙吗？」不知怎么地，天雨琉璃脑海中突然浮现和晴光瀲灩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你好，我叫做晴光瀲灩，是魔族的翩舞，你呢？」
    澄澈温暖的眼神，灿亮耀眼的金发，天雨琉璃当时心想：怎么会有角色形象与id如此相符的人呢？
    彼时她正因为搞砸太多次副本，直接被踢出队伍而坐在路边生闷气。即使人物外貌出色，让多数人一开始都很欢迎她，久了也会受不了她的糟糕操作而拒绝收留，至于私下与她保持联络的人，多半只期待与她发展异性关係，希望她当个漂亮的装饰品，躲在队伍后方捡装备就好。
    她调整了外观进入神之幻境，是期盼能在游戏里达成更多现实中不能做或做不到的成就，而非当个一无是处的花瓶。
    「我的队伍也正好要去下那个副本，你要来吗？」那天，晴光瀲灩对她伸出了手，笑道：「别担心，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啊！」
    后来，晴光成了神之幻境中第一位真心待她的朋友。
    然而画面一转，曾经对她笑容和煦的朋友依然站在她面前，却攒着双拳，神情黯淡……如果还可以回到从前，她能够做出不伤害对方的决定吗？
    想着想着，视线又不自觉落到站在一旁，表情不善的醒醉身上，留意到天雨琉璃的目光，醒醉更加不客气地瞇起眼，一副随时能衝过来秒掉她的嘴脸。
    ……哈，晴光瀲灩都遇见了新的缘分，身侧的位置也早已被其他人取代，她还怎么有脸要求回到过去？现况如此，可说是她一手促成的。
    此时此刻，也许她的确后悔了，但她恐怕没资格道出口吧。
    另一边，紫翊打量天雨琉璃莫名变得若有所思的模样，却见她突然红了眼眶，不禁有些愣怔；孰料下秒，天雨琉璃便抬手用力往眼皮上抹了几下，似乎不愿被发现自己不争气落泪了。
    「啊、啊，坏结局果然最适合我。」仰头撂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天雨琉璃飞快转身，「我走了，明天删帐的时候会在世频通知你的，反正就算你不看也会有人转告你。」
    随后，也不管紫翊的回应，更不在乎此行会不会招人追杀，逕自迈步离去。围观的人群中有公会成员对醒醉比了几个询问的手势，但醒醉垂眸看了紫翊一眼，最终摇了摇头，没有示意对离开的天雨琉璃下手。
    就算天雨琉璃在游戏里被杀几千几万次，都弥补不了过去造成的伤害。
    等看不见天雨琉璃的身影后，紫翊整个人总算松懈下来，旋即突兀地回头抱住醒醉，后者下意识伸手揽住了，隔片刻才回过神轻轻拍她的背；原本武装好了自己，可惜天雨琉璃方才那一哭，八成又在她心口凿了一个小缝隙吧。
    「抱歉，先暂时让我这样待一下。」收紧手臂，紫翊闷闷地道。
    「想待多久都行。」边说，醒醉还边用眼神暗示周围的玩家们滚蛋。
    不是没注意到醒醉的举动，但此时此刻，紫翊乾脆装不知情，仅安安静静地靠着他，不再开口，一次又一次深呼吸，藉此缓和在内心翻涌的情绪。
    再怎么说，为一份情谊划下句点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半晌后，她终于出声打破沉默，却鬼使神差地道：「不行，站久了腿会痠。」
    乍听此言，醒醉会意不过来，差点没直接「蛤」出声，等话语在脑海绕了将近半圈才明白紫翊是在回应方才那句「待多久都行」。
    随后，他发觉埋着头的紫翊双肩正在轻轻颤动，继而仰起脸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让醒醉不禁扬起嘴角──这么快就能开玩笑了，看来她的心情没想像中低落？也或许是惻隐之心渐渐產生免疫力了？
    「腿痠？那我抱起来不就好了。」某人对于晒恩爱一事一向没有障碍。
    「才不要呢。」紫翊推了他两下，无奈完全推不动，好在醒醉也只是说说，没有进一步动作，大概是担心这几天追杀的劣影又从哪忽然冒出来，真把她抱起来的话两人的应对会慢半拍吧。
    稍微松了松手让紫翊得以退开些距离，方便两人说话，醒醉微偏头问：「你认为她明天会老老实实地照你说的做吗？」
    「本来我还不太敢肯定，不过……」紫翊叹了口气，「从她走之前的态度来看，我想她应该不打算再闹事了。」
    无论是被逼不得已，还是醒悟、后悔了，天雨琉璃都别无选择；再退一步说，就算只是累了不愿再挣扎，她都必须接受那些要求，毕竟继续耗下去她能赢的机会趋近于零，之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难熬。
    闻言，醒醉简单笑了笑，不置可否。在他的心目中，天雨琉璃是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可能腆着脸耍心机的脏东西，所以在确定尘埃落定前都无法放松警戒。
    岂料隔天，彷彿为了扼杀自己偽装或逃跑的机会般，天雨琉璃删除帐号的地点居然选在塞凡提斯的辉煌广场！人来人往、无数双眼睛盯着，甚至她还特地请仍保留着好友跟羈绊关係的沧海月来当见证人，并晒了背包让人确认自己没带着更名卡，不会作弊。
    「废话就不多说了，不浪费彼此的时间。」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心，天雨琉璃点出系统介面，一层又一层点选、回答制式问题，直到手指停留在「删除角色」的选项之上──为了防止玩家误删人物，官方特意加了好几层保险，程序因此相当麻烦。
    抬眸望着文字讯息不断滚动的世界频道，天雨琉璃自嘲一笑。从前她多么想获得比晴光瀲灩更多的关注啊！如今这么多人盯着她删帐，想来简直五味杂陈，不晓得看着这一切的晴光瀲灩又在想些什么呢？
    可以肯定的是，依晴光瀲灩那种自虐性格，她是绝对不会感到开心的吧。
    而诚如天雨琉璃所言，难得关注着世界频道的紫翊面上不见一丝笑意，连坐在身旁的醒醉都能明显感受到空气里的沉重，一语不发。
    「希望以后不会再见了。」收回视线，扫了前一晚就已和她谈妥一切的沧海月一眼，天雨琉璃重新聚焦在微微发光的选项键上，抿了抿唇，最终叹息似地细声说道：「无论如何都谢谢你……那时曾经对我伸出手，晴光。」
    语落，她的指尖往前触上按键。
    很快地，身着白色圣灵之羽装束的甜美兰心在眾人面前缓缓消散成四散纷飞的白色光点，当她的身形再不復见时，光点轰然炸开，犹如殞落的烟花，绚烂之后便化为随风而逝的灰烬，再无踪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