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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大夏朝有着未成年的男子不得袭爵的规矩,宣平帝偏就破了这个规矩,李夜城身无寸功, 却早早封侯。
    这样的恩宠,可是天下的独一份。
    林文启看了一眼李夜城,李夜城仍是如往常一般的死人脸,只是那碧色的眸子,似乎深了一分。
    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林文启挑眉瞧了一眼秦衍,秦衍眸色淡淡,一脸平静地看着李夜城,似乎对李夜城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
    得,原来是件心照不宣的事情。
    林文启拨弄了一会儿檀香,放下了银匙。
    桌上有茶水,林文启倒了三杯,端给二人,最后那杯拿在自己手里,一边饮着茶,一边搬弄着描金扇上的精美图案。
    “咱们三个,我读书是最少的,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你俩比我更清楚。”
    林文启捏着扇子,指了指檀香,问秦衍:“观止,你准备怎么做?”
    秦衍慢慢饮着茶,闭上眼,思绪又回到多年前。
    那年大哥成婚,九王府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然而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太久,军报的紧急程度让大哥甚至没有时间脱去新郎华服。
    侍从牵来军马,大哥翻身上马,随手扯下华服,倒提着陌刀,身披阳光,对他道:“衍儿,我去了,替我照顾好你大嫂。”
    那时候的他不似现在这般沉默寡言,虽身体不好没有习武,但性子仍是活泼的,爱闹爱笑,依偎在嘉宁公主怀里,冲着大哥一边招手一边笑:“大哥,我等你回来。”
    四岁的他,尚不知战争的残酷,只以为大哥去去就回,与往常一样,回来之后,抱着他上街,给他买糖人,放风筝。
    数月后,噩耗传来,秦家满门,竟无一人生还。
    他最为亲密的大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独自一人引开了敌军主力部队,在埋伏着滚石的山谷中,与敌军一同葬身山谷。
    秦家以军功立世,没了军功,便没了一切,虽有上斩昏君下诛佞臣之权,可在没有袭爵之前,是什么都没有的。
    威威赫赫百年的秦家,行事嚣张不知收敛,得罪之人不计其数,一朝战败,宵小之辈便闻风而动,纷纷上奏宣平帝,要治秦家骄傲自大,以致夏军大败的罪名。
    宣平帝顶不过压力,只得下令追究罪责,收兵权,拿他下狱。
    树倒猢狲散,所有人都以为秦家这次是彻底倒了,再也恢复不了旧时的辉煌,凑热闹也好,抱怨也罢,都来踩上一脚,一时间,秦家成为众矢之的,万恶之源。
    那一年,他不过五岁。
    禁卫军围困九王府。
    阴沉沉的天气,乌云压日,他坐在轮椅上,冷眼看着那些曾经谄媚讨好的人,如今换了一张面孔,凶神恶煞,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他手指轻抚着秦家传下来的陌刀,抿唇不语。
    然而就在这时,嘉宁公主一身白衣,款款而来,声音清越,却也叫人胆寒:“九王秦止戈陌刀在此,尔等安敢放肆?!”
    嘉宁公主掀开他怀里的包裹着陌刀的丝绸,陌刀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让人胆战心惊的寒光。
    秦家第一代的九王秦止戈,那是一个让人谈之色变的名字,一个生平从未有过败绩的杀神,奠定了九王凌驾于皇权至上的男人。
    他的大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夏有秦钧,天下无锋。
    纵然时间已过百年,他余威仍在,让一干围困王府的禁卫军,纷纷停下了动作。
    秦衍手指轻抚陌刀刀刃,陌刀极为锋利,纵然百年不曾出鞘,锐气也将他手指瞬间划破。
    鲜血滴在陌刀上,陌刀发出清脆铮鸣,像是在渴望着鲜血浇灌一般。
    秦衍慢慢道:“先王有命,陌刀出鞘,见血方止。”
    他的话音刚落,天空中突然炸起惊雷,直直朝着陌刀劈了下来,电闪雷鸣间,将他的脸照得苍白似纸。
    雷电接连在地,迅速向周围蔓延,围困在王府周围的禁卫军们纷纷倒地,只剩下几人落荒而逃。
    后来市井传言,说九王秦钧显了灵,于九天之上降下天雷,劈死了那帮想要落井下石的人。
    一代杀神,桀骜不驯,怎会容忍后世人欺辱他的子孙?
    所以那些天雷只劈死了禁卫军,而手捧着陌刀的秦衍,却是一点事也没有,哪怕身处雷电之中,也毫发无伤。
    但是这个世道上,哪有那么多的先人显灵,苍天有道,不过是有人心比比干多一窍,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恰好的安排罢了。
    次日早朝,久不问世事的嘉宁公主盛装打扮,身着嫡公主装束,款步走入紫宸殿。
    嘉宁公主当殿决绝断发,言及秦家血染沙场,青山埋骨,实乃当世之忠烈。秦家不负天家,天家亦不负秦家,她以当朝嫡公主的身份,逼得宣平帝只得再不提追究秦家战败之事。
    闭上眼,秦衍仍能忆起嘉宁公主燕断西风的决绝。
    再后来清风徐徐,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嘉宁公主微抬头,就着落红成阵,眼底映着柔柔日光,看着他,轻叹一声: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九王一脉遭此大难,便是应了此话。”
    他端坐在轮椅上,修长的手指抚弄着亲信,半敛眉,抿唇不语。
    春花秋月夜,伴随着袅袅升起的檀香,丝丝绕绕地响起。
    远处的楼台亭榭,近处的潺潺流水,似乎都变得飘渺起来。
    他跟着嘉宁公主长大,嘉宁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但对于她的这句话,他却不认可。
    嘉宁公主收回目光,秀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轻声道:“观,乃慧之音,世间之事,乃观无常、无我,缘起性空,自有定律;止,久生定,不动之意。”
    “定如围墙,慧如烛火,慧火燃,愚痴灭,定墙防风,慧不可夺。”
    秦衍抚琴的动作一顿,琴音扎然而止,微抬眉,眼底若湖光山色,潋滟却又让人瞧不清其中神色。
    嘉宁公主望着面前灵隽清霁少年,声音蓦然一软,道:“衍儿,我为你取字观止,你可识其中含义?”
    观止,外不着相,内不动心,辨明事理,扫除妄念。
    是希望他莫再被仇恨蒙蔽,放下虚无妄念,平静过以后的日子。
    嘉宁公主是他过门便守寡的长嫂,可也是大夏朝的嫡公主,她想护着他一世长安,但也想大夏朝千秋万代,歌舞升平。
    秦衍低眉不语,没有回答。
    他知道,他终究要辜负嘉宁公主的期望。
    忠烈无处埋骨,江河海晏清不过一句空谈。
    九王一脉的战死沙场,并非天意使然,而是不可控的人心。
    秦衍垂眸,唤来了侍从,让侍从拿着檀香与汤药,给嘉宁公主送去。
    李夜城眉头微皱:“嘉宁姑姑不知道此事?”
    秦衍看了一眼李夜城,饮了一口茶,道:“小满姐姐淡泊名利,从不理会朝堂之上的纷争,有些事情,我自己知晓便够了。”
    侍从应是,拿着东西,低头垂眉退了下去。
    林文启坐在椅子上,坐姿没有个正型,一只腿抬得高高的,直放在椅子旁的桌子上,鞋尖一翘一翘的。
    另一张椅子上的李夜城,坐姿如磐石纹丝不动,与轻挑随意的林文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文启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修羽也该回来了吧?”
    秦衍微微颔首。
    林文启刷地一下打开扇子,晃晃悠悠摇着,道:“算一算时间,嘉宁公主大婚那日,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李不言、华阳公主、顾修承三人三分朝政,让原本固若金汤的天启城,出现了一丝裂纹。
    这个裂纹,对于旁人来讲,微小到让人难以察觉,但对于秦衍来讲,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三人内讧,便是他的机会。
    况那日李不言成亲,迎娶嘉宁公主,哪有多余的精力去操心其他的事情?
    华阳公主么,与嘉宁公主素来交好,她要迎来送往,也没有多余精力,最后的那一人顾修承,有顾星河在顾府,想来会有法子拖住他。
    这可是天赐良机,盼也盼不来的。
    林文启翘首以盼地看着秦衍。
    他倒不是不爽宣平帝,而是宣平帝那沉迷享乐的性格,委实不是一个好君王。
    宣平帝刚继位时,励精图治,虽不能说十分英明,再开创一个盛世吧,但好在勤勉,勉强能维持住大夏立于不败之地。
    多年岁月弹指过,赞美的声音听得多了,宣平帝便有些飘了,再加上有李不言那个狗腿子帮他处理不和谐的声音,他更是拽到不知自己的斤两。
    朝政两手抛,自己在后宫玩的不亦乐乎。
    林文启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宣平帝已有数年不曾上朝了,要不是顾修承在那撑着,只怕现在的大夏朝,早就群雄并起,战火纷纷了。
    男子到二十才能加冠袭爵,秦衍这会儿还没过十五岁的生日,等秦衍袭爵行废立皇帝,还要等个五年。
    鬼知道在这五年里,又会生出多少事情来?
    一个天天不上朝只知道享乐的男人,留着他干嘛?
    过年吗?
    废了得了。
    这年头,夺嫡虽然残酷,但原不是百年前的一人登基剩下杀完的局面,李家的就藩王爷还是不少的,在里面捡吧捡吧,兴许还能扒拉出一个可造之材。
    把这可造之材推上皇位得了。
    若是没有,那也简单,他,秦衍,李夜城,无论哪一个人执政,都比宣平帝强的多。
    至于国号,就不用改了,仍叫大夏,毕竟,大国曰夏么,换其他的也不合适。
    不过换了一个执政姓氏,不是腥风血雨的改朝换代,没必要把国号一起改了。
    林文启这般想着,翘首以盼地看着秦衍。
    秦衍的性子像极了嘉宁公主,不喜争斗不理世事的,他肯定不会劳心劳力当皇帝的,他这种性子,最适合焚香抚琴,做个逍遥王爷了。
    皇帝身上的烟火气太重,跟他清冷疏离的谪仙气质完全相左。
    李夜城身上有着蛮夷的血,夏夷有血仇,除非是夏人死绝了,否则皇帝这个位置,是轮不到他来坐的。
    想来想去,皇帝这个职业,还是最适合他了。
    佳丽三千,单是想想,就让人很是心动。
    林家千年世家,家风严格,他自打出生到现在,莫说佳丽三千了,在家里多看一眼貌美的小侍女,都会被古板的父亲敲手板。
    想想便止不住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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