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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潘瑜出院那天,恰好是大寒。潘家人集体出动,开着加长版舒适如家的豪车过来接她,停在医院门口活像一道风景线。
    潘瑜弱不禁风地,裹得像只熊,一上车就把羽绒服脱下来,坐在位置上小声喘着气。
    潘妈妈跟潘爸爸坐在她对面,潘寰在另一头热牛奶。
    待潘寰端着牛奶走过来,潘瑜脸已经被车里温暖的空调熏得酡红,冬天气候干燥,潘瑜觉得嗓子眼干干的,不需要潘寰开口,自动接过牛奶杯吨吨喝了个底朝天,随手拽了张纸巾擦擦嘴,再靠在抱枕上打瞌睡,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见她这幅不想开口的样子,潘家人也不好再逼问,一路安安静静到家。
    晚饭,一家子人坐在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潘瑜很少吭声,偶尔用单音节应一应,后续就只是坐在那听着,垂眼动作缓慢地进食,吃了十几分钟也不过是半碗饭。
    潘爸爸看了眼她的脸色,先沉不住气问出了口:“好端端怎么又出了车祸?”
    闻言潘瑜握筷子的手一僵,面色如土,收回手讷讷答:“我想学车。”
    车祸发生的原因很简单,也很匪夷所思。潘瑜报了驾校,最近在练车,在驾校的场地里她好不容易克服了恐慌,练着练着开始上手了,没想到第一次上路就出了事故,还把副驾的教练吓了个半死。潘家塞了不少心理损失费。
    问问题的人换成了潘妈妈:“怎么会突然想学车?”
    潘瑜愣了下,扫了一圈家人严肃的脸:“不是突然啊,很早就想学了,只是一直没这个胆子,现在我好像不怕了所以就去报了。”
    当初的害怕不过是因为目睹惨烈的死亡和伤残,因为害怕会重演在自己身上所以不敢开车,不敢握住方向盘;现在不怕了,好像是她本身对死亡这件事已经没那么恐惧,这一日一日形同走尸的生活,比起死亡来说更让人绝望。
    但前两天的早晨在病房里发生的一切,让她重新害怕起了死亡。
    她不想在驾驶中漫无目的地陷入危险的境地,也不想在发生意外后,连仅剩的,可以见到他的机会都被剥夺。生存的资格,生命的代价,还有他的体温,这些都在撕扯着她,不让她的理智逃离。
    潘妈妈望着她,满眼都是心疼,虚捂着胸口问:“那现在呢。”
    潘瑜笑笑,笑容有点苦涩。她说:“不学了,再也不学了。爸,妈,哥,我以后出行还是叫司机得好。”
    潘爸爸想得很简单,把现在这个司机给潘瑜,他再另外招一个靠谱的司机就行。没想到这话还没说,潘瑜就拒绝他了。
    潘瑜说:“司机我自己来找,爸你就别操心我了。”
    潘爸爸皱起眉头,没讲什么,颔首沉吟,潘寰倒是多看了她好几眼。
    家里年纪最轻的人此刻表现得尤为沉着,说完饭又抓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她不爱吃的芹菜,挑了一根细细咀嚼起来。
    潘寰眉心拢得能夹死苍蝇,冻着一张脸狐疑道:“……你不是不吃芹菜?”
    餐桌上的摆盘顾虑到潘大小姐的口味,会把她爱吃的放在她手边跟前,至于有她不爱吃的芹菜、胡萝卜、木耳须的菜都会摆在离她较远的位置。现在这盘芹菜炒牛肉就摆在潘寰右手边的位置,潘瑜刚才夹菜几乎是上身全部往前倾才够到。
    潘大小姐砸吧砸吧口里古怪的味道,皱起眉头回答:“唔,想试一试。”末了附送一句评价:“味道还是很怪。”
    潘妈妈老早就操心女儿很少吃青菜偏爱一些甜品火锅烤肉会营养失调了,眉开眼笑地说:“没关系,多吃就习惯了。”
    潘瑜点点头,默默扒了几粒米进嘴。
    潘寰没说话,时不时打量她两眼,暗暗观察她还有没有其他反常的地方。
    一顿饭下来,潘瑜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坚持吃完了半碗饭,神色恹恹地上楼休息。
    一楼客厅里的潘寰跟爸妈交换了眼神,纷纷陷入沉思。
    潘家小公主分手之后显而易见地颓废了,外人兴许瞧不出来,家里人全都看在眼里,寡言少语,安静缄默这种词一点都不适合她。
    长达一年零叁个月的初恋game  over,对她的影响随着时间推移反而更加深远。
    潘老爷子虽说并不抗拒那位姓付的小伙子跟自个女儿交往,但不可否认他听到女儿分手的消息松了一口气。
    分手前几个月,潘瑜肯定难过,那会儿潘妈妈让潘瑜搬回家,想要好好照顾她,潘瑜一口就拒绝了,她工作得好好的,要是回家住会面临诸多不方便。
    过了那段时期后,潘瑜恢复过来,看起来跟以前没差,会玩会笑会恼会跳,除了总是发呆其他倒也还正常。
    潘寰心里门清,晓得潘瑜这不是正常,这是还放不下分手半年的前男友,本来潘瑜不闹出来车祸这一出,他也许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她这样下去,等遇到下一个合适的人开启新一段恋爱,到时候就所有迎刃而解了;这个车祸一出,潘寰明白了一点,学车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点还能因为什么?
    潘瑜那句话让潘家人都有些后怕,“以前怕,现在好像不怕了。”
    不怕什么?不怕开车还是不怕死?
    潘寰也不是傻子,多少猜得到一点潘瑜现在的心理,包括她突然开始尝试芹菜这种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只怕也是因为那一年多被某个人影响的吧。
    楼上房间里半躺的事件中心主人公,一手拿iPad,一手拿手机,iPad屏幕上放映的是公司去年联合策划出品的节目。韩皓祺也投资了这个项目,播出后热度攀升,关注度前所未有的高,对他们公司也有水涨船高的效果,拉来了不少业务。
    潘瑜偶尔从手机里抬起眼睛看看iPad,漠然且无声地旁观视频里的热闹和激烈。
    看到深夜,凌晨二点,潘瑜犯困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关了界面,掀开被子躺进去闭目养神。
    出院后许多人送来了关切和祝福,这里面唯独没有付悉的消息,谈不上失落或是伤心,自从分手她执意留下付悉的联系方式没删,她就早知道留下也不过是个念想,付悉对这件事很认真,一旦分手就不会跟她藕断丝连,就算她单方面留下联系方式,另一端也只是不会回头的单向剪头。
    所以当她出院两天后,接到署名为接吻狂魔的电话时,完全反应不过来。
    这个备注是她最早改的名称,后来就一直没改。没想到后来成了一个讽刺。
    她和付悉最后一次接吻在她们分手那个早上,她主动的,在酒店民宿床上一场抵死纠缠炙热床事后,潘瑜爬过去勾住付悉接了很长时间的吻。
    潘瑜几乎带着半年前那个清晨的余韵接通电话,沉默了一阵,听到自己有些陌生的嗓音对电话里的人说:“喂?”
    对面的人大约也茫然无措,卡了一拍才低声回:“潘瑜,我是付悉。”
    “嗯……我知道。”
    我没删你的电话。
    也没忘记你的声音。
    所以不用怀疑,我会认不出你。
    听筒里沙沙的噪音经由电流的传导传到她耳边,像是付悉的呼吸吐在她耳畔一般让她头脑发热。付悉温柔醇厚的嗓音缓慢地包裹着他惯有的平淡语气,说了一些让她瞳孔放大神经短路无法思考的话,挂了电话后她就全忘了。
    不过还好,她有将近一周的时间来思考回想。
    南北方的小年不是同一天,小年北在前,付悉就是在这一天登门拜访的。
    那天早上潘瑜早早就醒了,换了衣服卷好头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化了个精致到指甲盖的妆,收拾齐整坐在楼下候着。
    付悉按门铃的时候,潘爸潘妈正站在客厅和饭厅之间那个台阶交谈,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听到门铃声,潘瑜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窜起来小碎步往门口走。
    潘妈妈在后头叫住她:“你别去,让阿姨去开门。”
    潘瑜脚步猛地停住,神情有些急切:“……妈!”
    潘妈妈态度十分强硬,走过去硬是把她塞到了她和潘老爷子身后。
    付悉提着礼品进了大厅,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中年夫妻身后如同霜打的茄子的潘瑜,表情空了一刹那,很快把视线挪到前面的潘家父母身上,礼貌地打招呼:“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是付悉。”
    潘爸爸坚毅的眼神带刺,鹰隼般盯了他一阵,从鼻腔里“哼”一声,算是回应。
    潘妈妈没丈夫那么古板,笑着答应了,请付悉去客厅坐着聊天,只有垂着的右手一直紧紧抓着潘瑜,不让她走过去。
    潘瑜吸了吸鼻子,抬眸去看付悉,恰好跟付悉视线对上了,那一瞬间潘瑜像是触电了一般下意识偏开头,没敢再转回去。
    今天付悉打扮得很正式,没再穿他平时很爱穿的T恤卫衣等休闲服,而是换了身稍微严谨一点的深蓝色西装,领带是红色的,白衬衫最上面那一粒扣子没扣,露出一截颈部肌肤,还有微微突出的喉结。发型看得出来是特意打理过,剪短又长长了的深色头发接近黑色,大约是没有再补色,看上去是本来的发色,梳成偏分,喷过发胶也手动抓过,层次感和蓬松感都有了。
    潘瑜也很奇怪自己只是看了两眼竟然看到了这么多细节。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旁边就是她妈妈,付悉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坐姿有些拘谨,讲话却是条理清晰,不急不缓,眼神也很坚定。
    潘瑜从始至终都没有跟付悉说上一句话,她既觉得憋屈又压抑。因为付悉的紧张,她也陷入了担忧不安的境地。
    可能是看她在这碍事,潘爸潘妈把潘瑜打发上楼,两夫妇与付悉在客厅聊了大半个小时。把楼上的潘瑜急得坐立不安,在房间踱步不知如何是好。
    十点四十,潘瑜坐不住了,想借下楼喝水这个理由趁机打探一下情况。她一下楼,还没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客厅里就安静了。
    潘瑜经过客厅时往里头看了一眼,付悉面色如常,看不出被刁难的痕迹;她爸她妈也面不改色,没有恶色也没有怒气。
    潘瑜仔细回忆着刚才那快到只有短短一瞬的一瞥,微低头接了杯温水,正要喝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杯子还没洗……于是又把水倒了,重新洗了一遍,再去接水。
    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她还是没想明白方才客厅的气氛到底是好还是坏?正在犹豫该不该过去看看,出神间没留意自己已经拿着水杯站在餐桌边站了几分钟。
    “再不喝水就该凉了。”身后一道很有质感的声音如影随形从她身后传来。
    潘瑜僵了僵,眼睛放大,没敢回头去看。虽然看不见,但她能很清晰地感觉得到,付悉正在一步一步走近。
    潘瑜能从余光看到付悉的手臂从她身侧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指缝搭在杯沿,将杯子夺了过去;也能察觉自己肩后被布料轻轻擦过。
    付悉前胸贴着她的背后,嘴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廓,呈一种半抱着她的姿势将她圈在怀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浸过水的低沉嗓音在她耳畔响起:“特地跑下来接水又不喝……你是在担心我吗?”
    潘瑜被他围在餐桌跟他之间进退两难,堂皇了几秒,索性转过头木着脸看向付悉,十分直白地回答:“我是担心。不过你大摇大摆地跑过来,就不怕被我爸妈看到吗?”
    “嗯?”付悉眯起眼睛轻笑,眼睛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雪白的牙齿洁净又明亮。
    付悉说:“看到了又怎样,我又没对你做什么。”
    潘瑜撇撇嘴,扬眉往餐厅开放式的门口瞅了眼,垂着眼皮碎碎念:“不做什么那你过来干嘛。”
    付悉但笑不语,笑了一阵,退开一步略微正色道:“好啦不逗你了。我跟你爸妈该聊都聊过了,现在你的二位高堂批准我可以跟你单独待一待我才过来的,你别皱眉。”
    潘瑜伸手摸摸自己的眉尖,摸到小山包才恍恍惚惚地松开紧蹙的眉心,抬眸望了付悉两秒,不知道从哪涌出一股冲动,勾住付悉的手指带他上了楼。
    付悉憋着笑停在她的房门口,没有四下张望,也没有一点扭捏的神色,只是故作矛盾地说:“不好吧,你爸妈还在家你就让我进你闺房啊。”
    “……”潘瑜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要不是他的笑眼,潘瑜差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楼梯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潘瑜转眼看过去,看到是潘寰下来愣了愣,下意识去看付悉的反应。
    付悉牵着她的手,隔着走廊跟潘寰眼神交汇,很快就点了头当做打招呼,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
    潘寰穿着居家服,头发吹得炸了毛,看到妹妹和一个男人站在房间门口还怔了半秒,看清那个男人是付悉才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一没说话二没停下脚步,径直往一楼去了。
    就像一种无声地默许。
    潘瑜好像生怕她哥反悔再折回来似的,赶紧打开门把付悉拽进去。
    潘瑜的房间家里阿姨基本上没进来过,一向都是她自己打扫,东西没有乱放,也不乱,该放什么就放什么,除了比她自己住的那套房子的主卧室再大点,装修风格再少女一点,其他都还挺像的。
    付悉背靠着墙,把一直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潘瑜抓过来,扣着腰审问:“一周了,你想好给我什么答复了吗?”
    潘瑜试着挣扎了一下,结果当然是没挣开,反而还被抱着更紧了。她气鼓鼓地瘪着嘴不肯抬头看他,没好气道:“没想好。”
    “那怎么办呢?我已经跟你爸谈好了,打算今年带你回去见家长,你爸都同意了。”付悉半点不急,笑眯眯地盯着潘瑜微垂的眼皮说话。
    潘瑜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老大:“真的?”
    付悉点头:“嗯。”
    潘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我爸真的同意了?”
    “当然。”
    潘瑜顾不上什么矜持不矜持了,此刻内心的欢喜远胜其他,一个高兴跳上去双腿挂在付悉腰上,捧着付悉的脸亲了他一脸口红印。
    付悉稳稳托着她的大腿,任她胡乱在他脸上碰,哑然失笑。
    亲完,潘瑜收紧双臂,埋在他肩窝,带着哭腔小声喃喃:“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付悉掂了掂她的重量,抱着她走到飘窗边坐下,温声答:“看,我这不是来了嘛。”
    付悉觉得颈窝有些温热的液体掉到她衣服里了,摸了摸她干燥柔软的后脑勺,轻轻哄:“不要哭,等下中午饭你们家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可是你就是欺负我了。”潘瑜吸吸鼻子,把眼泪蹭在他西装外套上,深色的外套有一块颜色更深了。她完全没管自己的妆花没花,抬起脑袋,认真地埋怨付悉:“你跟我分手这么久,害我伤心了这么久,就是对我一点都不好,很坏。”
    付悉怔然半晌,低头吻了吻她脸颊的热泪,眸光暗暗,良久才压着嗓子苦涩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潘瑜几乎立马就瘪着嘴哭得更起劲了,环住他的脖子,跨坐在他身上哭得一抽一抽地,一边哭还一边胡言乱语骂他:“我讨厌你,你这个大混蛋。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分手也不挽留我,就知道忙工作,讨厌死你了……”
    “……”付悉努力适应了一下她话里那些让他难受的字眼,艰难地重复道歉:“对不起……”
    他的歉意并没有让潘瑜好一点,反而是雪上加霜,让她心里更难过了,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揪住一般,痛得发紧。
    潘瑜抽噎着抬起一双哭得红红的眼睛,想瞪付悉,尽管杀伤力颇微,她还是坚持批评付悉:“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哥之前是不是为难你了?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凭什么不告诉我,你被网暴的事也不告诉我,什么都瞒着我。搞得我像个傻子一样,害你被人骂还在沾沾自喜,还给你带来这么多伤害和压力,你凭什么觉得这样就是为我好!”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因为情绪激动,几乎是用吼的。
    付悉被她一句一句“凭什么”砸得张皇失措,傻在那完全找不到语言来回应她。
    潘瑜坐在他怀里,手臂松了下来,捂着脸哭得稀里哗啦地,老半天后,用她哭哑了的嗓子悲伤地轻轻说:“你有考虑过当我知道你为我承受了这么多之后我的心情吗?付悉,你没欠我的,你没必要为我做成这样,真要算起来,我们之间我才是最不好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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