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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烟火 第7节

    坐有片刻,站起继续前行,俩人侪对鸟没兴趣,一路走马观花,至猛兽区,或许是天太热的缘故,熊山不见熊,虎笼不见虎,豹子四仰八叉,狼群趴地吐舌,熊猫馆有空调,熊猫躺平吃竹子,憨态可掬,俩人隔着玻璃看了会儿。兜半圈后,已过中晌,日阳高照,潘逸青说,要么我们去食堂坐坐,顺便解决中饭。玉宝说,好。
    到了食堂,黑压压坐满游客,好容易等到空座位,俩人坐下。
    潘逸青要去买饭,玉宝笑说,我带了干粮来,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吧。从布袋里取出三只铝饭盒,打开盖子,一盒点心,有烧卖,煎饺,千层饼和春卷。一盒两个茶叶蛋和四块五香豆腐干。一盒糟货,有糟门腔、猪肚、带鱼、素鸡等,东西不多,但花样不少。潘逸青挟春卷吃,吃后说,玉宝做的。玉宝说,是呀。潘逸青说,这春卷为啥比饭店里还好吃。玉宝笑说,就黄芽菜、肉丝、香菇三样,并没有特别之处。潘逸青又挟烧卖吃,再是千层饼、煎饺,玉宝吃的少,只是看着潘逸青大快朵颐。
    潘逸青说,玉宝为啥不吃。玉宝说,我早饭吃的晚,一点不饿。潘逸青说,我吃太饱,没肚皮装糟货了。玉宝说,可以带回去吃。潘逸青挑眉说,真的,这么好。玉宝点头说,真的,不过要答应我一个请求。潘逸青说,是啥。玉宝说,我能摸摸逸青的眼睛嘛?潘逸青怔了怔,爽快说,好。俯身凑近到玉宝面前,玉宝的手指不由颤抖,轻缓地抚摸着,双眼皮,睫毛浓长,眼珠乌黑柔亮,浸在泛青的水潭内,眨巴一下,起了风,闪过一抹浮光掠影的微亮。玉宝视线有些模糊,缩回手,噎着喉咙说,谢谢。潘逸青站起说,我去买桔子水。玉宝没有阻止,虽然水壶是满的。
    潘逸青回来时,玉宝的神态如常,接过桔子水,吃了口,腻喉咙,微笑说,就请我吃桔子水。逸青二哥请我去凯司令,吃咖啡和栗子蛋糕。潘逸青说,原来玉宝欢喜吃凯司令。玉宝说,阿个女人不欢喜呢。潘逸青笑说,我现在穷学生一个,大学四年,学费生活费,侪是大阿哥负担,等我工作以后,会请玉宝去凯司令,吃咖啡和栗子蛋糕。
    玉宝说,逸青不要误会。潘逸青说,不是误会,我会得对玉宝好的。
    玉宝摇头说,逸青真的误会了,看着逸青的眼睛,就像看到我从前的阿弟。
    潘逸青立刻明白,叹气说,一点机会都没。玉宝说,嗯。潘逸青说,我有些难过。玉宝说,难过啥呢。潘逸青说,再吃不到玉宝做的烧卖、煎饺、千层饼和春卷了。玉宝笑着不搭腔。
    潘逸青说,我突然想出个办法。玉宝说,啥。潘逸青说,我还有个大阿哥,条件霞气优秀。玉宝说,讲讲看。潘逸青说,大阿哥,同济大学土木专业,毕业就去了香港,在房地产开发圈子,鏖战数年,有非常不错的口碑,后来加入中海,全力帮助中建拓展海外市场,短短三年就带领团队,在香港集齐了五张 c 牌,非常人能够办到。玉宝想见见面么。
    玉宝说,可以。潘逸青说,玉宝一定会欢喜大阿哥的。玉宝笑笑,听过算数,当耳旁风。
    玉宝骑自行车,回到弄堂,五尺的棕棚摆在弄堂凹处,老师傅拿着梭子、铁榔头和棕线在修补,三五阿姨爷叔,立在边上看闹忙。赵晓苹说,玉宝回来了。玉宝说,嗯,还没好呀。赵晓苹说,早哩。杜阿婆挤过来说,妹妹,修棕绷啥价钿。赵晓苹说,外头一张大团结,把我只要八块铜钿。杜阿婆说,是便宜,这位师傅修的灵吧。赵晓苹说,灵的,人也老实,阿婆看呀,舍得花力气,棕线绷的笔直,不像人家,松松垮垮,用不了两三年,又坏掉。杜阿婆说,我屋里的棕绷也想绷一绷。赵晓苹说,可以,阿婆自家和师傅商量。十号里弄的李阿嫂,屋里棕绷,也是这师傅修的。杜阿婆说,哟,李阿嫂老疙瘩的人。赵晓苹,是呀,老师傅了,手艺过硬,不错的。
    玉宝无意抬起头,看到王双飞站在窗户前,似乎正朝这边望来。
    第二十六章 故人
    孔雪打电话给潘逸年,有个饭局,问要不要来。潘逸年说,没啥兴趣。孔雪说,魏先生也会来。鸳鸯楼项目,讲起来是市政工程,但该报批的手续,一个不少,终会落到魏先生这里。
    潘逸年说,正因如此,更要避嫌。孔雪说,鸳鸯楼项目工期紧,多少人眼睛血血红盯牢,报批手续,能提早一天出来,总归好的。潘逸年沉吟不语。孔雪说,来嘛,魏先生、朱总、严先生会带夫人来。权当交个朋友。潘逸年松口说,几点钟,地址。孔雪说,夜里七点钟,和平饭店,潘总也带女朋友一道来。
    潘逸年挂掉电话,对潘家妈说,我有个应酬,不回来吃夜饭了。潘家妈说,奉劝一句,万恶淫为首,酒是色媒人。潘逸年笑叹,姆妈,现在担心这个,是否晚了。潘家妈笑说,记得酒少吃,早点回来。潘逸年说,尽量。进房调了件衣裳,玄关换鞋时说,逸青人呢。潘家妈说,逸青去相亲。潘逸年说,相亲,和啥人。潘家妈说,贵人多忘事,和林玉宝呀。潘逸年有了印象,没再多讲,拉开门走了。
    玉宝回到家,玉凤、黄胜利和小桃不在,霞气安静。桌上摆一盘黄枇杷,薛金花盘腿坐着,剥了颗往嘴巴里送,玉宝说,哪里来的枇杷。薛金花说,秦阿叔送来一捧。再拈起颗,撕掉枇杷皮,托起蒂子给玉宝。
    玉宝接过吃了,忽然说,我听到弄堂里有风言风语。薛金花说,随便讲,我吓啥。玉宝没响,薛金花说,我就欢喜往秦阿叔屋里跑,吃吃咖啡,谈谈人生,听听靡靡之音,秦阿叔屋里,收拾的比女人家还清爽。玉宝不搭腔,薛金花说,再讲,我和秦阿叔也不可能。玉宝说,此话怎讲。薛金花说,秦阿叔也作孽,老早大学里教授,有知识,文质彬彬,运动起了,非讲和学生乱搞男女关系,誓死不交待是吧,就打,把那玩意打坏了。老婆上吊自杀,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玉宝说,姆妈大把年纪,还介意这个。薛金花咬口枇杷,想想也笑了说,玉宝懂个屁。
    玉宝说,听闻秦阿叔,有幢花园老洋房,在淡水路。薛金花说,是呀,又如何,收归国有,工人老大哥搬进去,一间间 72 家房客,西洋窗挂黄鱼鲞,雕花阳台晒萝卜干。有还不如没有。玉宝没响。薛金花说,如何。玉宝说,啥。薛金花说,和潘逸青相对眼了。玉宝说,我看着潘逸青的眼睛,就像看到了阿弟,阿弟讲,大家要多点真诚,少点罅隙,好好过日节。薛金花说,再想想。玉宝说,不用想了。薛金花说,没有一点商量余地。玉宝说,是。薛金花彻底没话讲了,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忽听有人笃笃敲纱门,薛金花说,啥人啊。外面人说,薛阿嫂,搬砖去。薛金花精神大振,扯嗓子说,等等我,马上来。
    潘逸年来到和平饭店,报上姓名,服务员指引进包间落座。孔雪过来介绍,这位是,中房建设的朱总及太太,朱总和潘逸年握手,笑说,久仰潘总大名,鸳鸯楼工程竞标,输在潘总手下,输得心悦诚服。潘逸年说,哪里,是朱总承让。
    孔雪说,这位是,建行的严先生及夫人。潘逸年主动握手,客套几句,权衡份量,再交换名片,彼此成为朋友。
    香港李先生也在,带来一位小美女,低声说,我新交的女朋友,潘总眼光好,觉得如何。潘逸年看一眼说,品味越来越高了,李先生说,有点吃不消。潘逸年说,啥意思。李先生说,小年轻,玩的花样多,我近腔总感觉,腰膝酸软,两腿无力。潘逸年笑说,李先生要保重身体。李先生说,我已经开始吃滋补品,成份有鹿茸、海马、杜仲、肉苁蓉几味药。潘逸年笑而不语,李先生说,还有就是作,作天作地,作的我钱袋子,越来越空。潘逸年笑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话音刚落,包房门打开,潘逸年望过去,看清来人,怔了怔。
    孔雪说,我给大家介绍,这位是魏先生、魏太太。众人起身,一一和魏先生握手寒暄。轮到潘逸年时,和魏太太恰打个照面。魏太太面孔瞬间煞白。潘逸年面不改色。
    众人再次落座,潘逸年左手边坐李先生,右手边坐朱总,魏先生及太太坐对面。服务员开始上菜,很快桌面满当。吃吃讲讲,觥筹交错,气氛欢愉。
    魏先生叫住服务员,笑说,我太太欢喜吃虾籽大乌参,麻烦切一块。服务员动作娴熟,刀叉切好,摆进魏太太盘里。朱太太说,魏太太好福气呀。魏太太笑笑,心神不定。
    魏先生看向潘逸年说,潘总没带太太来。李先生说,潘总还未婚。魏先生说,女朋友有吧。李先生说,女朋友也没有,光杆司令一个。朱总笑说,照潘总的年纪,不应该啊,难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众人目光侪聚集过来,包括魏太太。
    潘逸年笑说,多想了,纯粹因为工作太忙,忙的无暇顾及私人问题。严先生说,我们银行女职员多,依潘总的条件,只要愿意,我可以保媒。
    李先生说,不需要严先生介绍,现场就有一个。严先生说,是啥人。李先生说,孔小姐。潘总,孔小姐不错吧。潘逸年不语,只吃红酒。
    李先生说,孔小姐女强人,聪明,漂亮,性格随和,能说会道,和潘总难得相配。孔雪面庞泛起红晕,笑着解围说,李先生吃醉了,尽说醉话。李先生说,我讲的是不是醉话,孔小姐心中有数。孔雪一时语噎。
    朱总说,趁热打铁,和孔小姐成、或不成,潘总今朝必须表个态。潘逸年看向孔雪说,孔小姐有男朋友,对吧。孔雪心沉谷底,勉力笑说,是呀,所以,不要再开潘总玩笑了。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潘逸年从洗手间出来,看到魏太太等在不远处,意外又不意外。想想还是走过去,魏太太听到背后脚步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潘逸年笑笑说,美琪,长远不见。
    魏太太红了眼,嗓音发抖说,许久没听谁叫我美琪了,人人唤我魏太太。潘逸年说,或许我也叫魏太太、比较合适。魏太太说,不不,我欢喜听人家叫我美琪。
    潘逸年默了下说,美琪生活幸福吧。魏太太说,我若讲我不幸福,逸年会不会,对我心怀愧疚。潘逸年沉默。
    魏太太等了会,悄声说,我开玩笑的,我嫁的男人,事业有成,脾气温和,对我也是各种体贴,我女儿今年七岁,活泼可爱,有婆婆和保姆照顾,我不愁吃、不愁穿,生活闲适。只要不谈感情,我应该幸福吧。
    第二十七章 缘份
    潘逸年说,让往事随风吧,人生道路漫长,我劝美琪,把握当下,珍惜眼前人,会收获更多幸福。魏太太神情寂寥,轻声说,在对待感情上,男女果然有别。男人说断则断,拿得起放得下。女人却优柔寡断,拿得起放不下,时时想起,难与过去割席。潘逸年不语。
    魏太太说,逸年啥辰光回来的。潘逸年说,刚刚回来。魏太太说,一直待在香港。潘逸年说,近两年多在广州。魏太太说,为啥不结婚,连女朋友也没,可是因为我。潘逸年默了下说,其实我在香港,有交往的女朋友,名叫雪莉,我决计回内地发展,雪莉不肯,和平分了手。魏太太怔忡说,和我俩分手的理由,有七分像。
    潘逸年叹口气说,美琪,已经过去十年了,不要再纠结了,好不好。魏太太颓然说,不见面还好,今朝竟见到了逸年,啥人能懂呢,我沉寂十年的心,此刻犹如火山爆发。潘逸年不语,魏先生走过来说,原来在这里,让我担心。伸手揽住魏太太肩膀,微笑说,潘总认得我太太。潘逸年笑说,我们曾是大学同班同学。魏先生惊讶说,太太,真有嘎巧合的事体。魏太太垂眸说,没有错。魏先生笑说,这缘份,真是妙不可言。
    孔雪结掉帐单,一行人走出包房,往门口方向去,李先生说,吃好夜饭,再往哪里消遣,百乐门好吧。魏先生说,我和太太有别个事体,以后有的是机会。魏太太没响,临别时,看向潘逸年,一双美目满含凄清,甚是露骨。潘逸年面色平静,心却下沉。朱总夫妇、严先生夫妇各有推辞,先后乘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中。
    李先生说,魏太太不算漂亮,但气质绝佳,别有一番风韵。孔雪说,张爱玲讲过,上海女人是粉蒸肉。潘逸年和李先生笑笑,不敢苟同。
    李先生取出烟盒,递给潘逸年一根,潘逸年看看说,钓鱼台国宾馆特供,路子粗嘛。李先生点燃说,人家送的。潘逸年抽了两口,感觉名不副实。李先生压低声说,潘总和魏太太似乎有渊源。潘逸年说,瞎讲有啥讲头。李先生说,我何时瞎讲过,魏太太的表现,不要太明显。潘逸年不语。李先生说,不过放心,没人注意,但不保下次。潘逸年抽烟不语。李先生说,我奉劝潘总,要想在地产圈子立稳脚跟,千万勿要栽在女人身上。潘逸年说,啥意思。李先生说,想想魏太太的男人,不是潘总招惹起的,此人我打过交道,城府极深。
    话音才落,李先生的小女友过来,胳膊腿上咬了蚊子块,这一点,那一点指着发嗲功,李先生偏就吃这套,果断扬招出租车,俩人钻进去,先走一步。
    潘逸年不紧不慢抽烟,凝神默想,看到孔雪陪在旁边,笑笑说,还不回去。孔雪说,这就走了。才走两步,潘逸年说,我想请教个问题。孔雪回头说,啥。潘逸年说,怎样让一个女人,对我彻底死心。孔雪没响,潘逸年说,交个女朋友如何。孔雪说,没用场,女朋友可以分手,还留有希望,除非潘总立刻结婚。
    潘逸年弹掉烟灰,低声说,结婚。孔雪笑说,是呀,断情绝念最好的办法。不过反过来讲,若为摆脱个女人,就去寻个女人结婚,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潘逸年说,结婚有这么可怕。孔雪说,英国古话,婚姻仿佛金漆鸟笼。外面的鸟想进去,笼内的鸟想出来,结而离,离而结,没个局。
    潘逸年笑笑,没再多话。待抽完烟,招了辆出租车,先送孔雪回去,再回到复兴坊。刚进家门,看到客厅里,姆妈和四弟在说话。潘家妈说,逸年,过来坐一歇。潘逸年过去坐了,笑着说,啥事体。潘家妈说,让酒少吃,又吃的面孔通通红。
    潘逸年说,四弟,帮我倒杯茶。逸青说,好。起身去倒了杯来,潘逸年接过,吃了一口,太烫,摆在茶几上凉着,想想说,四弟,相亲相的如何。逸青说,落花无意,流水有情。潘逸年说,直白点。逸青说,就是这个意思,我对林玉宝有意,林玉宝拒绝了我。
    潘逸年皱眉说,拒绝的理由。逸青说,玉宝看到我的眼睛,就想起亡故的阿弟,把我也当阿弟。潘逸年说,可以理解。吴妈端来一盘点心,逸青挟起一块春卷,递给潘逸年,潘逸年接过吃起来。逸青说,味道如何。潘逸年说,还可以,不像吴妈的手艺。
    逸青笑说,是玉宝做的。这还有些煎饺和糟货,其它被我吃光了。潘逸年各样尝了尝,点头说,不错。潘家妈拿来玉宝照片,塞进潘逸年手里。潘逸年说,做啥。潘家妈说,看看玉宝漂亮嘛。潘逸年有些无奈,把照片凑到眼面前,半身黑白照,好像酒吃多了,有些头昏,揉揉眉间说,似曾在哪里见过。潘家妈说,蛮好蛮好,这就是缘份啊。
    逸青说,阿哥,见见玉宝好吧。潘逸年说,荒唐。一家三兄弟,和同个女人相亲,成何体统。潘家妈说,这有啥,竟比我还古板,弟弟们侪讲玉宝好,老大见一面又无妨。潘逸年说,姆妈,不要火上浇油。逸青说,我同玉宝讲过了。潘逸年说,讲过啥。逸青说,讲过约定见面的事体。玉宝也答应了。阿哥要是不见,就是不守信用,姆妈日后难做人。
    潘逸年冷笑说,不守信用,林家母女最擅长用的伎俩。毋庸对伊拉客气。潘家妈说,不管哪能,能用钱办到的,就不算事体。最终的结果,逸青双目恢复光明,有了光明的前途,就冲这个,逸年也该少些戾气,多些宽容和理解。
    潘逸年说,我想寻女人,便当来兮,为何一定吊在林玉宝身上,实在大可不必。起身便走,逸青在背后说,阿哥,再想想,不要一棍子打死。潘逸年摆摆手,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今朝吃的酒,是三样酒混吃,易醉。伸手欲解衣扣,才察觉玉宝的照片,还攥在掌心里。拉亮电灯,举高照片,越看越头昏,索性丢到一边,捻灭灯光,睡着了,也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秋生娘准备了一瓶五粮液、二条红塔山、三包糖果点心,四瓶桔子罐头,装在手提袋里,和秋生爸爸及秋生,乘坐公交车,来到永嘉新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会会泉英的姑姑,到底何方神圣。
    泉英早等在家门口,看到人来,连忙迎前,挽住秋生胳臂,亲热地朝里走。进了门,佣人伺候着换拖鞋,秋生爸爸还提着礼品,佣人要接过,被拒绝了。换好拖鞋,一齐往客厅里走,就见个女人,穿着缎带蕾丝繁复的西洋裙,坐在沙发上抽烟,听到动静望过来,描眉画眼,嘴唇血红,瘦的像排骨,不说好看,气场却足。秋生爸爸低声嘟囔,老妖怪。
    作者的话:见面没成功,下一章待定。
    第二十八章 心计
    泉英拉着秋生介绍,这位是姑姑,专程从美国回来,参加我们婚礼。这位是秋生,还有这俩位,是秋生爷娘。
    姑姑手里挟烟,姿势未动,只打量。秋生爸爸不吭声,礼品堆上茶几,秋生娘笑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姑姑说,坐,坐。我调件衣裳去。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泉英则拉秋生回房间,有悄悄话要讲。
    客厅里仅余秋生爷娘。秋生爸爸说,这种暴发户,有两个臭钱,了不起死了。秋生娘说,注意场合。秋生爸爸说,没素质,连杯茶也不倒。老妖怪,排骨精,我死看不上眼。秋生娘说,牢骚怪话回去再讲。秋生爸爸说,礼品入不了老妖怪法眼,等些离开时,我要带回去,我自家吃。秋生娘说,不要讲了,今朝我们来拜码头,忍忍,退一步,海阔天空。秋生爸爸说,我再退,掉海里溺毙。
    秋生娘说,有人来了。保姆托茶盘过来,将两杯茶,摆两人面前,笑说,不好意思,怠慢了。秋生爸爸清咳一声,端架子。秋生娘说,亲家人呢。保姆说,先生太太回乡探亲,过两天回来。
    秋生娘还待问,见姑姑走过来,闭上嘴。姑姑坐下说,泉英和秋生的婚礼,到底哪能想。秋生娘说,不是讲不用我们操心,交由泉英姑姑操持。姑姑说,啥,此话从何谈起,是那娶新妇,又不是秋生倒插门。不要因为我有钱,就变法子想吃白食。
    秋生爸爸说,听见未。秋生娘收敛笑容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尊重是相互的。姑姑说,我欢喜把话讲在台面上。秋生娘说,那就讲讲清爽。既然泉英姑姑不认帐,不妨依旧照原定计划来。五一结婚。酒席订在四川北路,西湖饭店,70 元一桌,共计八桌,按以在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我们这种家庭,已经老有诚意哩。
    姑姑说,婚纱呢。秋生娘笑说,中国人穿啥西洋婚纱,我们有自家的传统。姑姑说,啥传统。秋生娘说,布店扯一匹红绸绫,寻裁缝老师傅,量身订制一套喜服,百货店买来珠子彩线,串起头花,好看又喜庆。
    姑姑说,结婚照呢。秋生娘说,不是拍过了么。这种东西也就应个景,一时图个稀奇,结好婚后,百年不看,塞在壁角里爬灰。姑姑冷笑不语。秋生爷娘也不睬。
    泉英和秋生从房里出来,感受到客厅的低气压,泉英坐到姑姑旁边,凑近耳畔说,做啥,一副晚娘面孔。姑姑说,我替泉英委屈,嫁进这种人家,公婆凶悍,日后有的苦头吃了。泉英笑说,不要危言耸听。
    秋生坐到秋生娘旁边,低声说,哪能啦。秋生爸爸说,老妖怪再做妖,吃我两记耳光。秋生说,这种话有啥讲头。倒底为啥火气大。秋生娘说,这小娘皮自家放的屁,死活不认帐。秋生说,啥意思。秋生娘说,讲好婚礼,由这小娘皮出钱包办,让我们百事不管,现在又不肯了,难听话一大堆。
    秋生笑说,泉英姑姑同那开玩笑,还当真了。秋生爷娘怔了怔,秋生娘说,几个意思,我糊涂了。秋生说,婚礼还是一切由泉英姑姑来。秋生爸爸说,老妖怪,真会做妖。秋生娘说,这种事体好开玩笑呀,我真个光火了。
    姑姑说,结婚照肯定要重拍,淮海路王开照相馆,拍照手法技艺高超,人拍的霞气好看。秋生爸爸不语,秋生娘说,我随意。姑姑说,婚礼肯定要穿西洋婚纱,我记得上趟,路过老城厢人民路,有几爿租售婚纱的小店,可以去选选。泉英说,好。秋生没意见,秋生爷娘不语。姑姑说,酒席我打算,放到和平饭店。100 元一桌,我有些朋友,也要来嘎闹忙,算了算,至少十桌。泉英抿嘴笑,秋生还算平静,秋生娘摒不牢说,西湖饭店,讲老实话,经济实惠,招牌西湖醋鱼,引来无数外国人,不比和平饭店差。就是名气,不如和平饭店响。姑姑说,我就图这名气响,不可以呀。秋生爸爸说,可以可以。老太婆,少讲两句。秋生娘闭了嘴,心情舒畅。
    玉宝摇起铃铛开秤,小菜场暄闹翻天。代替排队的砖头或篮头,变成了实打实的人,一眼望不到头。玉宝维持秩序时,听见有人招呼,回头望去,是王家妈、王双飞,和马主任。
    玉宝走过去说,马主任,王阿姨,阿哥,来买小菜。马主任笑着说,工作还习惯吧。玉宝说,还可以。马主任说,遇到困难,不要藏掖在心底,讲把吴主任听,觉得实在讲不出口,来寻我也可以。玉宝说,哪好意思呢,马主任说,有啥不好意思,我们是一家人。
    玉宝听得不对味,王家妈说,双飞今朝想吃鱼,玉宝能否帮忙挑一条好的。马主任把杭州篮,递给王双飞,顺势推后背一把,笑嘻嘻说,快点跟玉宝去呀。玉宝说,阿哥走路不方便,想吃啥,河鲫鱼、胖头鱼、乌青、带鱼、昂刺鱼、乌贼鱼、鱿鱼、我去帮捞了来。王双飞说,不用,我跟了玉宝去。
    玉宝抑下心底怪异,点头说,好。放缓脚步,和王双飞往水产区去。王双飞说,玉宝愈发漂亮了。玉宝抿嘴笑笑。王双飞说,今朝下班后,我请玉宝吃饭,再一道看电影。玉宝说,我要去夜校上课。王双飞说,几点钟下课,我去接玉宝。玉宝说,我乘公交车,一部头到弄堂门口。阿哥腿脚不便,不用麻烦了。王双飞说,一周上几天课。玉宝不搭腔。
    卖鱼摊头前排起长队,王双飞寻到昨天傍晚摆的砖头,恰巧排在第三位。玉宝说,阿哥买鱼是红烧,还是清蒸。王双飞说,玉宝欢喜吃哪种鱼。玉宝说,河鲫鱼可以红烧或烧汤,胖头鱼和乌鱼,可以做爆鱼。带鱼可以干煎或红烧。昂刺鱼烧汤,烤子鱼油炸炸,鲈鱼清蒸蒸。各有各的做法,各有各的滋味,讲不出好坏来。
    王双飞说,那我就买一条鲈鱼,清蒸来吃。玉宝帮忙挑了条,看着又肥又大。称好份量,王双飞付铜钿,玉宝抠住鱼鳃,拎起摆进篮头里,哪想手缩回时,被捏了一把,玉宝先以为是错觉,在看清王双飞的笑容时,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第二十九章 了断
    吴坤召集管理室所有人,在晌午开大会,待到齐后,首先说,上海十区争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开展利民活动的事体,两周前我就布置了,各位想好了吧,谁先来讲,踊跃发言。
    秦建云说,我想的头昏。刘会计说,我只会算帐,出主意不是我擅长。许会计说,那看我做啥,我想不出来。玉宝和其他人不语。吴坤说,一个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秦建云说,别个菜场有啥活动,吴主任,讲来参考参考。
    吴坤说,和我们竞争的菜场,譬如永康路菜场,组织一批人员,给辖区内残疾人、军烈属送菜上门。秦建云说,会得想。吴坤说,紫霞路菜市场,代划鳝丝,代剔鳞挖肚肠,代加工鱼丸、鱼饺、鱼饼、腌咸鱼、炸熏鱼。许会计说,这不算,我们水产区也有这些服务。吴坤说,八仙桥菜场,和所属街道联系,逢年过节,给孤寡老人赠送盆菜,荤素搭配,登上报纸。秦建云说,八仙桥菜场,财大气粗,送的起,我们庙小,不好攀比。刘会计说,让祝秀娟免费送盆菜,要跟我们拼命。
    众人笑哈哈。
    吴坤说,眼界决定格局,所以发不了财。西摩路菜场,代客校秤、代验质量,违规严惩,五倍赔付顾客,把顾客当上帝。许会计说,上帝辣手。吴坤说,听了这些例子,不少了,各位难道还没想法,难道一点想法也没。众人不搭腔,吴坤说,我真是谢谢那一家门。
    秦建云说,林玉宝讲讲看。玉宝深晓枪打出头鸟,原要敷衍两句,胡弄过去。听吴坤说,谁点子好,这个月多加奖金。玉宝立刻说,我倒有个想法,吴坤说,快讲。玉宝说,祝秀娟卖的盆菜,搭配得当,经济实惠,我想,可以在盆菜旁边搭台,举办一个介绍会, 教夏令菜肴的烧法,请个会烧菜的厨师,掌勺加讲解,爷叔阿姨应该感兴趣。
    吴坤说,不错不错,这个点子好。秦建云说,厨师难寻呀,到底是小菜场,知名菜馆的厨师,要面子不肯屈就,没名气的厨师,一个不好,被爷叔阿姨嘲起来,能剥一层皮。玉宝说,我认得个厨师,烧手手艺好,还能说会道,应该可以胜任。吴坤很快敲定,此次利民活动,交由林玉宝全权负责。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吴坤叫住玉宝说,好好做,多出成绩,日后有提干机会,总归优先考虑玉宝。玉宝说,谢谢。吴坤说,不用谢我,要谢就谢王双飞。玉宝说,啥意思。吴坤笑笑不语。
    潘逸年这天没应酬,归家吃夜饭,逸文出差,逸青回学校去了,饭桌上,潘家妈面含忧伤,闷声不响。潘逸年说,为啥不开心。潘家妈说,美琪白天来过了。潘逸年挟菜的筷子一顿,平静说,来做啥。潘家妈说,没做啥,就是来望望我,讲起从前事体,仍旧伤感,流眼泪水。潘逸年不吭声。
    潘家妈伤感说,我怎会不晓呢,当时逸年和美琪感情霞气好,有目共睹。潘逸年不语。潘家妈说,为给小四治眼睛,我欠下大笔外债,逸年为还债,被迫放弃这段感情,远走香港。潘逸年说,何止我一个。比起逸文逸武被改变的命运,我这算不得什么。潘家妈说,又口是心非,与美琪这段感情,我晓得,逸年有多看重,心底交关痛苦,只是不讲。潘逸年沉默。
    潘家妈说,我常常想,为了小四一个,毁了那三兄弟的人生,还有美琪的,我是不是做错了。潘逸年说,何必再想,再想也不能重来。潘家妈说,我摒不牢要想。潘逸年说,就算能够重来,我的选择仍旧不变。小四眼睛一定要治,债一定要还,感情,不得不舍。潘家妈说,只是苦了美琪。潘逸年说,姆妈这样想,会害了美琪。潘家妈一吓,变了脸色说,啥意思。潘逸年说,美琪的丈夫,政府高官,家境优渥,育有一女,家庭幸福,仕途光明,如若发现,结婚十余年的妻子,念念不忘旧情人,会作何感想。潘家妈说,我不敢想。潘逸年说,我要在地产圈发展,美琪的丈夫,随时可以,扼住我喉咙,让我滚出去。这还算事小,如果以对付我的手段、来对付美琪,后果不堪设想。潘家妈说,哪能办呢。潘逸年说,和美琪断绝来往,不要再联系了,对双方都好。潘家妈怅然说,看来也只能如此。
    潘逸年汰过浴,倚在床头看书,不晓过去多久,抬眼看窗外,夜雾深浓,捻暗台灯,打算休息时,吴妈来敲门说,有位小姐的电话,自报家门,名叫美琪。潘逸年想想,还是下床,走到客厅里,接起电话,压低声说,是我。
    美琪说,我是美琪呀。潘逸年说,太晚了,有话明天讲吧。美琪说,我丈夫有饭局,还未回来,我困不着。潘逸年不语。美琪说,我白天来过,和阿姨聊起从前事,历历在目,感概万千。潘逸年说,忘记吧,都过去了。美琪说,逸年能忘记,我忘不掉,这辈子都忘不掉。潘逸年不语。美琪说,逸年去香港后,我等足三年,好狠的心,和我彻底拗断,音讯全无,人间蒸发一般,即便如此,我还是等足三年。现在想想,但凡逸年,能留个只言片语,我再等三年,也未尝不可。
    潘逸年说,当时欠的债,是天文数字。我做好十年打算,我不能耽误美琪终身。电话那头传来哽咽声。潘逸年说,美琪,我们终究是错过了。美琪啜泣不语。潘逸年说,我们侪要接受现实,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美琪说,我不甘心,为啥有情人,终难成眷属。潘逸年说,美琪有家庭,有丈夫、女儿,有十年的婚姻。何必钻进牛角尖里,不肯拔出来。美琪说,我的心情无人理解。
    潘逸年说,我前两天相亲,一位林姓小姐,很得我的心,我想和林小姐有长远打算,为免误会,美琪勿要再打电话来了。美琪没有出声,潘逸年说,美琪。听筒里却挂断了,一串嘟嘟声。
    潘逸年搁好电话,默默站了片刻,抬起头来,潘家妈披衣立在沙发旁,不晓听了多少去。潘逸年说,姆妈。潘家妈说,做啥。潘逸年说,那个,林玉宝,要麻烦姆妈联系一下,约个辰光,见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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